奚美娟:与上戏有关的日子 · 声乐课

奚美娟:与上戏有关的日子 · 声乐课

朝花时文 内地女星 2015-06-06 08:26:51 442

如果没有教师的无私付出和学生的自觉努力,恐怕就算是在盛世年华,我们也能看到一些教师不像教师,学生不像学生的社会怪相。每当社会上流传一些大学校园里的负面新闻时,我的老师们那一辈知识分子忘我无私,对于教学倾力而为的群像,就会下意识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今天,奚美娟用淙淙流出的记忆,为她当年领受过的“通灵”般的表演课教育、为强大的师承传统,记下郑重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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磅礴师道,弦歌不辍

——与上戏有关的日子

文/ 奚美娟

  我所在的上戏表演系73届甲班有一个好习惯,毕业以来,几乎每一年都有一次全班团聚,三十几年来未曾中断。聚会时,只要在我们班里任教过的老师们,也会被尽可能地悉数请到场。那种时候,欢声笑语,打打闹闹,没大没小,时间总会不知不觉地在我们师生对往事的回忆、对现实的交流、对将来的展望中悄悄流逝。我们珍惜与老师们一年一度的相聚,老师们也很珍惜,偶而有几次负责召集的同学拖了时间,有老师就会问:今年为什么还没有聚会?毕业那么多年,我们师生间还一直保持着一种亲近的感觉。我想,这也许和我们的“班文化”有关吧。现在社会上流行“企业文化”、“行业文化”的说法,大概就是指大家年长日久在一起学习或者工作,慢慢形成的一种集体主义团队精神,这种“班文化”的形成,和团队领军人物的修养学识、价值取向有着密切的关系。当年我们班级在班主任徐企平老师、辅导员卢若平老师的引领下,形成了积极努力、热情率真、有正义感,又富有同情心的“班文化”。


  上戏表演系的师门传承关系,和其他综合大学不太一样,表面看着没有那么紧密,平时也不会隔三差五到老师家里走动请饭,但心里的情感羁绊很深。

  上表演系的声乐课就像“通灵”

  2013年,是我们这批学生入学整整四十年。那天,我们约定在浦东新区的一家简朴饭店内,老师们早早到场。年近八十的声乐老师阮尚志,为了那天的聚会,他特意把《礼记》中“天下为公”的一段词打印出来,给我们人手一份,让我们全班同学跟着他大声朗读,还一句句教我们吟唱。阮老师好像还要看看他的这些四十年前的学生,如今有没有忘记做学生时候的状态。他的声音依旧洪亮,感情依旧真挚,饭店的年轻服务员看着我们这些热情洋溢的师生,在一旁偷偷直乐。恍惚中似乎时光倒流,我好像穿越到四十年前的上戏练声房,阮老师给我们上声乐课的情景。


  说起声乐课,一般人大约都会联想到歌曲以及歌唱演员。但上戏的声乐课有所不同,它主要功能是训练表演系的学生如何在舞台上说话。专业歌唱演员的训练方法中,比较多的会用到“假声”区,或者“真假声”结合的方法。而我们表演系以说话为主的声音训练,更多用的是演员原本真实的声音,专业上俗称“真声”。一般来说,发声方法如果掌握不好,很容易没有说上几句话,嗓子就会感到吃力,嗓音也会出现嘶哑状态。一开始,声乐课阮老师在我们身上下了很多工夫。我在刚进校时体质弱弱的,声音细细的,阮老师就教我说话时如何气沉丹田,学会深深吸气,然后用均匀的气把声音慢慢推出,这样就会避免直接用喉音说话而使嗓子受到伤害。在几年的学习训练后,我掌握了正确的发声方法,也使我的声音变得通畅有力悦耳,更掌握了用声音塑造不同的戏剧人物的初步技能。还有一位同学,声线很特别,脆脆亮亮的,我觉得很好听,但是老师们认为她的声音里少了些许柔和,阮老师就根据她的声线条件,找适合她的歌曲内容和练声方法,一段时间以后,她的进步也很大。


  我们在校期间,上戏校园内有不少小小的琴房,每一间五六平方米左右,里面放一架钢琴,两把椅子。一般情况下,老师一对一给学生上课。一个学生上完课,另一位学生就已经等着,接着上课,老师非常辛苦。不上课时,我们班的伴奏老师顾安贞也会在里面练琴。印象中上戏的琴房利用率很高。


  在初级阶段,声乐基础课是有些枯燥的,光吸气、呼气的训练就花费很长时间,阮老师始终保持耐心,不厌其烦。有时候,练到我们呵欠连天,阮老师反而会高兴地说:就是这个感觉,用打呵欠时的状态,满满地深深地吸气,然后带着这个状态把声音放出来。一段时间后,他开始用简单的台词训练我们“说话”。比如,他用“你在哪里?”“我在这儿。”这两句话,作为初级的声音塑造练习。他会对学生说:你对面那个人离你有三米的距离,你看应该用什么音量来说。于是,我们学生就设想三米远的声音距离感,说:“你在哪里?”然后自答:“我在这儿。”一会儿阮老师在边上又提要求:现在这个人离你已经有十米的距离了。于是他让我们根据十米的自然环境距离感来用声音表达。有时候,他认为学生掌握声音远近的距离感觉不对,就会认真地在一旁说:“我听不见——”。经过如此这般反复训练,我们在声音的掌握上有了一些提高,他就又会层层加码。他要我们想象这两句简单对话的人物关系、地点,为了什么事情而要如此问答。内容越来越多,人物关系被设置得越来越复杂,距离感也越来越远。有时阮老师会提醒说,现在你的前面有一条大河,那个人就在河对岸。于是我们再根据人物关系和环境距离感,拉开嗓子向河对岸喊着:“你在哪里——”然后再自答:“我在这儿——”就这样,我们的声音越过上戏校园内的小小琴房,似乎飘向了想象中的彼岸。声乐课上类似这样的训练,对当时表演系的学生来说,只是在打基础,但这样循序渐进,从基础开始慢慢积累对声音的控制能力、塑造能力以及对戏剧人物想象力的培养,让我们充满了好奇和兴趣,也在学习的过程中了解到了将来作为一名专业戏剧演员所需要具备的基本技能,是如何一步步训练提升的。我自己在学习期间,如果哪一天在练声时找到了准确的感觉时,就像是一次“通灵”,在上了一个小小的台阶后,那个高兴劲儿,吃饭也香。在阮老师的教授下,声乐课让我们觉得趣味无穷,通常学生对上基础课的枯燥感也一扫而光。

  师承是精神的一代代缔结

  那几年,教育领域的风风雨雨连续不断,在社会大环境极不利于正常教学的背景下,我的老师们还是尽全力给学生传授艺术知识和技能,言传身教地影响着自己的学生建立起良好的学风。我的印象中,阮老师平时是一个言行颇为谨小慎微的知识分子,但在他所从事的教育事业中,那种坚持,体现出内心与精神的硬朗,让我们肃然起敬。我对我老师们那一辈知识分子的由衷敬佩,主要基于这种精神传递以及他们拥有的丰富艺术教育经验。


  更加可贵的是,那份不事张扬的师生情,在我们毕业后参加了工作,老师们仍然给予了极大的关注。1988年,我已经毕业十年有余,成了上海人艺一名青年演员。当年,阮老师来到上海兰馨剧场观看了由我主演的八场写意话剧 《中国梦》,第二天打来电话,说:你要有空的话,我来帮你调整一下声音。在《中国梦》里,我有一段中国民歌“小河淌水”的独唱。传统话剧舞台上,演员在剧中歌唱的机会几乎没有,《中国梦》 是特殊的,它是第一次在说明书上标明了写意话剧的剧目,我扮演的女主角明明,在剧中有大量用肢体语言表达的戏份,其中还有一段民歌“小河淌水”。这是剧中人物明明作为知识青年下乡时,和男友在放木排过程中,突遇洪水,木排被冲散,男友不幸遇难后,明明的情感表达。当时剧作家用歌的形式让剧中人物宣泄心里的痛与爱,大概是觉得语言已经无力了。可见这首著名民歌在话剧《中国梦》 中的份量。阮老师给我打电话时,我和他说,几天后我要随团去新加坡演出此剧,白天正忙于一些出访的琐事。他说:那你今晚演出结束后,到我家来,我再帮你练练声。记忆犹新,那天演出结束,我从兰馨剧场骑自行车赶到阮老师的家,客厅里有一架钢琴,他端坐在琴凳上,我站立在旁,阮老师帮我一句句练习,调整发音,使我的声音在带着巨大悲痛的情感中,还能有控制地以歌声来表达心里对爱人的思念,表达剧中人物复杂的心理过程。事后,我想起有位朋友说过,有些演员嗓子条件好,但你总觉得他们是在卖弄声音,歌声不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我想,阮老师在自己的学生毕业十年后,还会在业余时间持续手把手教导,也许就是希望我的歌声一定是要从心里流出来的吧。能遇到这样对学生倾心负责的老师,真是三生有幸!


  在以后工作生活中的许多瞬间,我经常在想,所谓的师承关系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它是物质的?精神的?似父母?似亲情?在我国的历史进程中,不管是战争年代或是和平时期,出现过多次社会大环境不利于正常教学的险恶期,但每次在这样的历史关口,无论多么无奈与艰难,似乎都会在文化教育界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感人故事,其中,各个历史时期的师生情以及学者们在艰苦条件下依然高举知识传递的教鞭的操守,事后通常会被大张旗鼓地宣扬。这只是知识的传递吗?不完全是。这应该更是精神的一代代缔结,严谨的治学态度,决定着学风的培养与走向,如此,师生间的精神纽带就连接起来了,这是师生双方作用下的特殊纽带,和社会大环境的好与坏并没有绝对的直接关系。好的传承关系一定需要师生双方的努力,战争时期西南联大的前辈们的故事也好,“文革”中政治生态险恶扭曲的环境也好,都有着值得尊敬的知识传承佳话,我想,这样的佳话背后是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作支撑的,不单单只是知识传承那么简单。反之,如果没有教师的无私付出和学生的自觉努力,恐怕就算是在盛世年华,我们也能看到一些教师不像教师,学生不像学生的社会怪相。每当社会上流传一些大学校园里的负面新闻时,我的老师们那一辈知识分子忘我无私,对于教学倾力而为的群像,就会下意识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3月25日写在上戏成立70周年之际


(刊于2015年6月6日解放日报“朝花”)



阮老师总是在一切可能场合指点学生的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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