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童年、亲族和故乡的记忆 续一)

昔我往矣(童年、亲族和故乡的记忆 续一)

宏道者 日韩女星 2017-07-30 17:47:40 285

麻子来了!

这是我的故乡,关中西府一带吓唬顽童的口头禅。

童年的我,任性而执拗,经常以持续哭闹要挟大人,每到此时,大人们在百般哄诱不果后,会突然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做出细听外面声响的样子,同时用低沉颤抖的声音对我喊道——麻子来了,我的哭闹戛然而止!

虽然,麻子从来没有露过脸,但它对我幼小心灵的震慑作用明显,一直到我告别了开裆裤,脱离了童稚年代,放弃了“哭闹习惯”后,“麻子来了”这句骇人的警句才从大人的嘴里淡出了。

有一天,我恍然大悟,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麻子,只不过是大人假想的怪物,用来吓唬小孩。我觉得自己识破了大人的诡计,于是故意问一位村中长老,麻子是什么?答曰:麻子是回回,信回教的人。再问,回回有什么可怕的?答曰,回回来了,会割了男娃的球,砍了大人的头。

我觉得这句话含有一丝戏谑的味道!但又转念一想,何以隔壁邻舍、周围村庄的人们都用这同一句话吓唬顽童?于是又将信将疑,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坚信自己找到了谜底——“麻子来了”这句震慑童心的封口灵药与一百五十年前的一场集体大屠杀有关,它是大屠杀留给乡民们刻骨铭心的恐怖记忆。

清同治元年(1862年),太平天国起义军的一支部队进入陕西,清政府为阻止回民参与太平军,向陕西各地发出了“秦不留回”的传帖,号召地方团练无一例外地驱逐回民,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愚蠢政策迅速激发起陕甘两省回、汉两个民族之间的种族仇杀,造成惨绝人寰的后果。据维基百科记载,陕西人口此前一年为1394万,冲突中被杀人口520万,减少近40%。甘肃更惨,人口锐减70%以上,个别县的人口几乎被灭绝。这次回、汉冲突与民国十八年的大饥荒一样,对社会心理造成了极大的恐怖震慑。

    凤翔是这次回、汉冲突的三个中心地带之一(其他两个是渭南和咸阳)。清代张兆栋的《守岐纪事》和余澎畴的《秦陇回务纪略》对此事都有记载:

穆宗同治元年,秋八月四日,风翔回乱,郡城被围。始起于东关,势极猖撅。以麻家崖为集穴,四出剥掠,杀人如屠豕,远近村堡,烧毁殆尽。

    野史上的族群仇杀、印尼的排华暴动、非洲的部族冲突,古往今来的种族灭绝事件中,杀光敌对部族的成年男子,阉割他们的男孩,使该民族断子绝孙,这都是常见行为,耸人听闻的传说绝非空穴来风。

凤翔县城被回民围困长达十五个月,回民是否曾经血洗我们的村子已经无法考证,但这场血雨腥风带来的恐怖气氛一定笼罩了凤翔全境。“麻子来了”就是这场回乱留给故乡人的恐怖记忆。

但不光是记忆,大恐怖的影响举目可见。

在我们村的北边,有一条宽约六米,深约两米,长约三百米的U型壕沟,村民名之曰城壕。城壕的内侧是村子的外墙,高约一丈。站在沟底,仰望墙头,真有高不可攀之感。据老人讲,这城壕原先是绕村一周,将全村各家各户围在其中的。后来和平年代,人口增长,围墙里难以安置,于是才拆毁了南墙,填平了一段城壕,成了现在这个残缺的U型。

很明显,这是一个防御工事的遗迹。在种族仇杀的血腥年代里,它曾经带给村民们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

我童年的时候,王姓人家已经迁出了这道围城,城壕早就失去了防卫的功能,其间草木丛生,鼠蛇出没,残砖烂瓦点缀其中。我有时候和同伴们在其中嬉闹玩耍,何曾想到这脚下的壕沟是先人们唯恐大难将至,忧心如焚,惊惧不安的产物。

回忆起来,我在故乡周围的很多村子游走,都发现了同样的防御工事遗迹,其中的壕沟和高墙清晰可辨。我坚信,它们和“麻子来了”这句警句一样,都是那次大恐怖催生出来的事物。

我至今依然记得,在壕沟的东北角,竟挖有一个地道,它的出口就在一户人家的后院。有一次,我和几个伙伴来到洞口,感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心里一惊,朝里面看,阴森恐怖,深不可测,我们都哆嗦着迈不开步子,不敢深入。

这个地道,应该是防御工事的一部分。

出乎意料的是,在地道口的这所院子里,出生了一个患小儿麻痹的残疾儿,这本身就很稀奇,更稀奇的是他后来竟成了十里八乡人眼里的神医,可以包治百病,而用的神药据说就是从这地道中挖出来的土。曾经有几次,童年时生病的我在奶奶的逼迫下,哭丧着脸,将这神土塞入嘴中,嚼烂咽下,情景历历在目。

这神医不但生得稀奇,死得更稀奇,他是被一颗树杀死的!他死的前一天,狂风突起,电闪雷鸣,田野里一颗杨树被拦腰吹断,横挡在路中间。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一瘸一拐地出去放羊,手里牵着缰绳。羊在倒下的树前面停住,开始吃树叶。这时候,有人路过,羊受惊突然朝旁边窜出去,缰绳缠在这神医的手上,他被猛地拉倒在地,胸部重重地落在树干折断的茬口上,茬口尖锐如同一簇长矛,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这惊人的死法惨烈而离奇,为他短暂而传奇的一生画上了一个真正的惊叹号!

如果说麻子、地道、城壕在我幼小的心里只是激发出一些朦朦胧胧的恐怖想象的话,村中两个宰羊、杀猪的褐衣屠夫则让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恐怖。

在所有的家畜中,我对羊情有独钟,至今如此。小羊调皮可爱,老羊温顺沉静,性格宜人。奶奶身体虚弱,家中曾养有一只奶羊供她喝奶,我经常和奶奶一起喝羊奶。姐弟三人,数我身体好,这奶羊有功劳。野外放羊是我小时候的一项主要任务,我们一伙七八个孩子,每人牵一只羊,浩浩荡荡出发,到了野外草木繁茂之处,将牵羊绳一端的铁锥往地上一钉,我们就在野地里开始了疯狂的追逐、打闹,发泄着初生牛犊一般旺盛的精力。

村中池塘边坐落着一间很小的孤零零的房子,与别家的院子互不搭界。里面居住着一位鳏夫,瘦高驼背,像幽灵一样独来独往,他是个杀羊专业户,很多村民不敢杀羊,就请他动刀。他的宰羊工具竟然是割麦子的刃片,锈迹斑斑,且有多处缺口,钝得要命,他杀羊的动作,就是用刃片在羊脖子上来回锯,羊急忙死不了,凄婉的哀叫声持续很久,令人惨不忍听。我心想这个老家伙一定是个半人半魔的怪物,否则他怎么能对如此温良、乖觉的动物,以如此残忍的刀法下手,简直是凌迟处死!

更惊心动魄的是杀猪盛会!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生产队杀猪的那一天,好像全村人都来到现场,宛如一场盛会。村民们拥挤在杀猪的案板旁边,孩子们有的坐在树上,有的骑在墙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猪圈。只见四五个大人在圈里追逐、擒拿一头一米多长的黑毛大猪,猪好像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大限将至,于是在圈里疯狂地东奔西逃,嘴里呜呜的怒嚎着,但最终被揪住蹄子,摁倒在地,抬上案板。这时候只见屠夫嘴里咬着一把尖刀,他用左手死死地将猪头摁在案板边缘,右手从嘴里拿下尖刀,对着正在嚎叫的猪的脖子,倏地就是一刀!

就在他刺刀的这一瞬间,骑在墙头上的我惊恐地转过脸去,闭上眼睛,我幼小的心灵本能地无法直视这一幕。等我转过头来,就看到殷红的鲜血从猪的脖子里喷薄而出,流到一个搪瓷大脸盆里,细小的泡沫滋滋地朝上争先恐后地冒着,猪的恐怖而尖锐的嚎叫,也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杀人如屠豕”!

我想象着一百五十年前那些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那些被手持弯刀和削尖的竹矛,杀红了眼的回回们追逐,在村子里惊恐万状地东躲西藏,或者失声尖叫,或者苦苦哀求的乡党们,和案板上哀鸣的羊,圈里奔逃的猪又有多少区别?

而眼前的屠夫,不就是麻子的化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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