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晚在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三楼报告厅，金马入围影片《嘉年华》进行了一场超前放映，同时主演耿乐和武大新传院教授纪莉老师以及《优良better》杂志主编荡空山在现场给大家带来了一场精彩的映后对谈交流。

耿乐更是念了一段文晏导演在杭州平行影像周上的答疑解惑，

“我想表达的都已经在这个电影里面（现在大家看到的电影里），我做独立电影十年，所以我是不会妥协的，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来使这个电影以最完整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但是不妥协不意味着不变通，因为我觉得有智慧的变通是更好的坚持。对于我们来说，所有创作团队的同事来说，让这个电影跟更多的中国观众见面比什么都重要。”

纪莉：

我占有主场优势，就讲几句，同时也想聊两句我感兴趣的问题。主办方联系到我想要做电影的放映，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本人做的关于性别领域的工作多一点，这部影片又是儿童性侵相关的影片，想让我谈一下。

这个电影主题本身就很难得，而且选择在影院播放，现在社会对于性别问题甚至关于到性侵害问题、特别是女童性侵害，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举动。

来之前，他们说别到时候冷场尬聊，我现在想说你看完这部电影以后滔滔不绝就很难了，看完之后大家心情或多或少还是比较沉重的。但比较起来我又非常喜欢这部电影整体的基调，大家会发现它又不像来之前大家所认为的，这是什么中国版的《熔炉》，那么煽情。来的时候有的同学说不想哭，怕会哭，看了之后觉得特点真实，特别有力量，像意大利现实主义的感受。有大量的街拍，跟日常生活融入到一起，表演又那么自然。

那么另一方面，我个人的感受，为什么不那么煽情，因为在里面表现出来的所有女性都非常的有力量。这一点和其他的同类型电影里不同的。相反，虽然这个片子讲述的是女童被侵害，女性在过程里，标志性的意义，包括梦露的形象，就是标志被侵害。但每个女性都或多或少表现出一种希望，她在反抗，而且是有自觉意识的反抗。相反这些男性在里面，我当时觉得似乎都被压在层层谷底，既不知道反抗也不知道反抗。这是整个电影带给我的感受。

我问一下耿先生，您的父亲在里面是唯一反抗的男性形象，但反抗让我感觉非常疑惑。剧本里本身没有？还是被剪掉了？我不知道这个父亲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看完之后，我不知道父亲的反抗意识是从哪里来的，他有没有给女孩希望与力量。整个影片很模糊，他为什么要离开那个家，整个影片都没有展现出来，是不是您可以补充一下。

耿乐：

你刚才说得特别好，你很多观影的感觉跟我是一样的，这个电影是一个特别有力量的电影，这也是特别喜欢这个剧本的地方。

同时，我第一次看这个剧本时，因为我知道我要演这个父亲，因为这个故事越看越从内心感觉一种愤怒。我心想这个父亲应该帮助小文做点什么，我在剧本里找他能做点什么，找啊找，翻啊翻，就是最后那场戏，他其实也也做不了。我当时把剧本合上之后，我气得到这了（手比划到脖子）。

我说为什么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我要见到文晏要问问他，我仔细想想这就是电影本身的力量所在。因为让你无奈，让你无处去宣泄，真正的社会现实是这样的。

所以我见到文晏的时候，我一开始说能不能不让我演这个父亲。她说怎么了？我其实想演那个警察，文晏导演说，你还是演那个父亲吧。我说你觉得我像一个有初中女孩的父亲吗？她说就是因为你不像，她这句不像一下子告诉了我真正的人物走向是什么。这个父亲是一直在女儿成长过程中缺席的父亲，他真的不像一个父亲，从来没有尽过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就不像。所以我知道原来我是一个不像父亲的父亲。

 后来我自己在想，我为什么一开始不愿意演父亲，还有一层我真是内心深处的原因。因为我要演这个父亲要重新体验一下当事人心中的痛，我不想去体验这个痛，因为我觉得这个痛太痛了。

纪莉：

你要展现出失职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耿乐：

对，我在片场的时候反复跟文晏交流，为什么不让他有一次真正的爆发，让他真正帮助到小文。导演说，她一直在克制，导演一直在克制，一点都不煽情。她说我不需要大家看了痛苦，终于解气了，煽情了，这不是影片的目的。她要让大家直面真正的现实，然后产生思考。

荡空山：

接着耿乐的话来聊，跟我看片的感觉很像。整个片子里除了你演的爸爸所有人都不是东西。

你刚才说的那个爸爸是个不称职的，不像父亲的父亲。

但这个片子上，唯一一个让人稍微看到正常人性的正义和公道，是一个不成熟的男性，是一个有孩子气的父亲，是一个不像父亲的父亲。

我觉得这个主创人员，他对于男性的认识是很有意思。就像红楼梦设定的反过来，女孩都是水一样的，然而嫁人之后就污浊了。这里面反过来，一个不成熟的男人还真的有点可爱，有一点良心的公道在，没有用成熟来训导自己，不然就会变得跟其他男人一样可恶。

这是男性导演不容易拍出来的。

纪莉：

另外一个，如果你从表层来看，你会觉得伤害再往深分析是来自于男权社会，女性在男权社会会受到种种压力，这种的男性代表着各种各样的力量，有的代表商业力量、代表权威的力量、代表专家的力量，当然父亲也出现了，其中有一个父亲从一开始就表达，我不要去反抗，我已经认了这个现实。

另外一方面，你想想又很有意思，这些男性又都是受害者，尤其是这个父亲，他去反抗的时候不是他跟女性斗争，而是跟男权社会斗争。斗到最后还是斗败下来，最后实际上是女孩不停地自身改革命运的欲望，一定要改变命运的决心，包括律师对她的帮助，最后充满希望的长镜头里，让女孩子跟着垮掉的雕像一起走，雕像可以弄倒，但是心里的意志弄不倒。

这样一个社会里，其实女性不仅仅是受害者，男性也一样是受害者。他的这种压力，你在演的时候是很难受的，因为压得很厉害，压到最后甚至我知道这个压力来自于哪里还要接受它，还不如一个女性还可以表达出来，他反而是无法表达的。这种感受是很强烈的。

耿乐：

是的。我整个拍摄过程中，稍微有一点爆发的时候，就会被文晏导演叫过来，收一点克制一点。所以我一直在表演一个很克制的状态…

纪莉：片中女孩看到你的时候，接受吗？接受这样的父亲形象吗？

耿乐：

演小文的女孩是一个第一次演戏的小学生，拍戏的时候只有11岁，导演考虑到她不能完全理解剧本，当事人主人翁小文的经历，她肯定完全体会不到。

所以导演从头到尾没有跟她看剧本，只是跟她讲这场戏要完成什么，这场戏要完成什么，她从头到尾不知道她演的是什么。当然她知道人物关系，比如这是演你的爸爸，这是演你的妈妈，但具体人物关系怎么建立，必须要有准备的人物关系，大家才能相信你，我跟小文准备的人物关系其实不像一对父女。

我以前演的父子父女的戏，那个小演员肯定要第一时间跟他接触跟他玩，要跟他马上熟络，但我跟周美君要刻意保持距离，保持这种疏离感，所以在现场她跟有一种疏离感。

纪莉：

她的眼神很倔强。

耿乐：

这是她本身自带的属性。

荡空山：

有一个细节，这件事情发生之后，第一位表态的是其中的一个妈妈，上去立即扇了一巴掌，出了这个事情之后，一个成年女性第一反应是惩罚这个小孩，非常震撼，我想看一下纪老师怎么理解这件事。

纪莉：

实际上是把自己内心的伤痛外化掉了。

讲女性关系时，从性别研究来说，当女性受到伤害的时候，我们会出现有两种表达，一种会讲互相之间发泄式的冲突，另外就是姐妹情谊。

片子里女性互相之间的支撑，不仅是物质上更多是精神上的，就算是给很小的暗示与帮助，都觉得自己是不孤独的。片子里小文不是让我一直心痛的一个，小米背后更有故事，她离家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掩盖在冰山之下。她离家的原因是多少，大胆猜测可能跟我们主题都有关系，她身边没有任何人帮助她，包括父亲的角色在她身边都是缺位的，看到她我不敢深想。

荡空山：

我看到这个画面时，我说不确定是哪个母亲，因为我很难理解，一个亲生母亲碰到这种事情第一反应是惩罚自己的女儿。我想得比纪老师坏一些，她虽然是一个女性，前期被洗脑，第一反应是个羞耻，所以这一巴掌对我震撼很大，我开始入戏就是从这里看下去。一开始的时候，我知道这个片子是文艺片，但这个片子一上来就直接切入这个题材，我觉得上来很硬，但到这里我有很强的代入感，我不关心题材是什么，而是关心主人翁的命运。

纪莉：

对女儿伤害最大的一件事不是一巴掌，因为这件事出现，他知道这件事很严重，父亲肯定要有惩罚。所以她要躲到旅馆里怕妈妈打我，但母亲对她最大的伤害就是把头发剪掉，社会的评价对母亲有惩罚，加注在女儿的身上。

女儿离家出走就知道母亲完全接受了外界不公正的评价。

但女儿很勇敢的一点是什么？她抱着金鱼出来。像我们自己家的孩子，她要离家的话，一定是拿一个软软的小玩具，但是她会把一个鱼抱走，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要保护比她更弱小的动物，觉得这个孩子太坚强了，就靠自己也能走出来。第一个镜头把我吓到，就因为你看到她的眼神很凶，我不知道这个父亲怎么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耿乐：

这个家庭很早就离异了。女儿由母亲抚养。

所以这个女儿在没有任何告知的前提下就来找他，也没跟他说为什么来找他，他就有点不耐烦。他是这样的父亲。

纪莉：

我以前看比较文艺的影片中的你，会看到摇滚青年式的气质，突然看到很凶的眼神看自己女儿时，有点惊到了。

耿乐：

补充一点，我看整个剧本时，没有特别觉得这是一个女性题材，当然它着重讲了两个少女的故事，更多的是在说未成年人和成年社会，这是最大的核心。

未成年人，小孩子在这个世界成长太不容易，他最需要的其实是父母对他的爱，最能给他的爱也只有父母。

这戏里两个女主角，父母爱的缺失，都完全是缺失的。从性教育上，不可能有，学校也不可能有良好的教育，会告诉他你碰到这种事情怎么办。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大多数时候分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是不是过线了，是不是不对，一旦这个事情发生时要怎么做，他也没有解决办法。

这个事情需要学校里教的或者父母教的。一旦这个事情发生以后，父母的态度就像你刚才说的，是觉得孩子做了羞耻的事情给了一巴掌，还是应该把无限的爱给孩子，因为他已经受伤了。所以这是全社会每个父母都应该好好思考的事情。

纪莉：

这部电影公映之后，剧组或者导演有没有什么期待，希望全社会怎么样或者做什么样的活动？

耿乐：

韩国电影《熔炉》在韩国上映之后反应特别大，推动了立法，案件也开始审理。因为大家对电影的关注，改变了对这件事的推进。我们一起合作拍这个电影，初衷是希望有一点贡献，但结果怎么样，我们很难预料。因为现在的市场环境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到这部电影，但我非常感恩，这部电影已经通过了，可以上电影院，这已经很难得了。

纪莉：

一方面到大学这样的机构来，让更多的学生也可以看到，很重要。另外大家回去以后，也多多地宣传，要同学们、亲朋好友都来关注这部电影。接下来可以做一些交流。有没有同学想提问？

提问:

这个电影里一些摇镜，画面不稳定，镜头比较长，剪辑比较少，导演这样拍有什么含义吗？

耿乐：

你注意得好细致。因为很少有观众提出这样的问题，你是第一个对摄影提出问题的同学。

首先我们摄影师是一个比利时的摄影师，达内兄弟御用的摄影师，他们之前合作的作品多次在戛纳获奖，这个摄影师的风格就是长镜头肩扛。

文晏导演觉得符合《嘉年华》电影的摄影品味，觉得这样可以保持一个自然的、不打断，而且有呼吸的感觉。

摄影师很有意思，虽然听不懂中文，但熟读剧本，根据演员的表演，在恰当的时间，有时候一两个对话，有时候机器给这个人，有时候机器给那个人，有时候在拍这个人反应，在拍另外一个人说话，他一直在很专心地设计这些镜头。

他所有的这些努力，都为了做到一点，“要让摄影机藏在后面，但还是被你发现了”。

提问：

耿乐先生你好，很喜欢看你的电影。我是武汉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一个学生，一个很重要的剧情，警察在做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做了一个虚假的发布会。这算是一个观众情绪爆发的点。到了后面的剧情就直接到了新闻报道，而且是作为背景音的新闻报道说这个事情得到了正面的解决，为什么最终没有正面去展示这部分，案件是怎么处理的，是怎么发现警察做了虚假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展现案件是怎么解决的这部分，是导演故意留白，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把这部分舍弃了？谢谢。

耿乐：

因为我看到的剧本结尾和现在版本的结尾有一点不同。如果按照我看到的剧本结尾，我想现在各位观众都看不到这部电影。

全场观众：说一下，透露一下！

耿乐：

我不能说，可以私下告诉你。

因为经常有观众会问到这个问题，收音机背景的声音，是不是对警察是一种妥协，我可以转述一下导演在刚刚结束的杭州平行影像周的映后交流中提到的。“我想表达的都已经在这个电影里面（现在大家看到的电影里），我做独立电影十年，所以我是不会妥协的，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来使这个电影以最完整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但是不妥协不意味着不变通，因为我觉得有智慧的变通是更好的坚持。对于我们来说，所有创作团队的同事来说，让这个电影跟更多的中国观众见面比什么都重要。”

提问：

非常感谢有机会看到这部电影，我虽然不是武大的学生，我是和同学一起过来的。我平常很喜欢看电影，这种电影发行之后，人的生命就延长了三倍。这是对看电影的人来说，演电影的人就像耿乐先生要更深理解人物的关系，他的体会比我们更强。我仔细听了三位老师在台上发言，特别认同耿乐老师的观点，抛开这个电影的题材，看它的外面，就是小孩和家长之间如何建立关系，如何建立和解。如果试想这两个小孩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小文要继续和她的母亲维持一种比较尴尬的关系，而且她和她关系也建立不了联系。一直到影片的结尾，小文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小米的问题也没有解决。一直到结尾有一个充满希望的长镜头，这个镜头特别像法国电影《400击》的电影，不断看到这个小孩往前跑，给我们很多感受，现实之下我们看不到的镜头，好像说每个人都是过者，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但这些烦恼又很难去表达。我也没有巨大的问题，我只是想表达一下。

提问：

你好耿乐老师，我是一个女生。

耿乐：

我看出来了。

提问：

自我介绍一下，我观影是在大背景下，这个故事是在发生沿海城市里，所以海报设计有很多海浪。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放在海边城市，因为就我们来说，海边城市是比较开放的，法治是比较健全的，这有什么深意？

耿乐：

之前有观众问过文晏，文晏导演说小文要离家出走，要露宿街头。她认为这应该是一个温暖的城市，所以她选择的时候，选择了一个南方的海边城市。

另外还有一个是梦露，因为梦露的雕像好像确有其事，就是在南方的一个城市。还有，导演从她的影像上，她觉得如果梦露的巨型雕像出现在海边的沙滩上特别有感觉，效果特别好，所以她最终确定了拍摄城市是在福建的厦门。

主持人：今天的交流环节到此结束，很感谢耿乐先生以及纪莉教授、荡空山先生来到现场交流。最后一起跟大家来一张大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