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庸恒
1998年春晚的主持人是倪萍和赵忠祥，董卿那时候还在地方电视台，距离登上央视的舞台还有7年时间。
当时香港回归不久，那年春晚，内地歌手那英和香港歌手王菲合唱了一首《相约1998》，红遍了大江南北。
还是那届春晚，赵本山、范伟、高秀敏开始第一次合作，出演小品《拜年》，铁三角开始声名鹊起。
同年年，宋丹丹的搭档是黄宏，小品演的不温不火。第二年，他携手赵本山，以及尚未抑郁的崔永元演了一部叫《昨天、今天、明天》的小品，火遍透了半边天。
那年出演小品的还有70岁的老艺术家赵丽蓉老师和巩汉林。
这些人如今各个都在喜剧领域著作等身，名动天下，可在当年，他们在春晚远远谈不上统治力。
因为在那年的春晚舞台上，有一个人，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这个人叫陈佩斯。
01
陈佩斯从1984年开始，11次登上春晚舞台，凭借着辛辣的选题和精湛的表演，陈佩斯和朱时茂两人成了春晚上雷打不动的招牌演员。
《拍电影》、《吃面条》、《胡椒面》、《警察与小偷》、《主角与配角》、《姐夫与小舅子》、《王爷与邮差》......
陈佩斯的小品，观赏性高，艺术性也足够，他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小品王”，换作今天的话来说，陈佩斯那叫票房保障。
毫不夸张的讲，整个90年代，是属于小品的时代，也是属于陈佩斯的时代。
对于陈佩斯的作品，豆瓣上有这样的评价：
他能够操一口标准普通话，几乎不使用任何俚语进行表演，而当代喜剧离开方言和网络潮词，离开了所谓的段子，几乎无法续命。
现在的观众早已经习惯了各类段子拼凑的金句，各种方言制造的笑料，他们以为这是喜剧的主流形式。
但是陈佩斯却不是。
他的小品没有方言，不从网络上扒包袱，不拿农民工、农民和残疾人开玩笑，他的搭档只有朱时茂，而且多年不变，连个女性都几乎没有。
难能可贵的是，他的选题也从不高大上，他饰演的角色更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可他就硬生生凭借这些小人物，对社会上一些不公正的现象进行辛辣的讽刺。
可以说，陈佩斯凭借自己独有的气质，在舞台上顽强的生长，带给国人一个时代的享受。
有人说：“陈佩斯往台上一站就引人发笑，笑过之后就令人深思。”
比起十年后“东北王”的大红大紫，陈佩斯的小品显然更为高级。
02
陈佩斯名字的来历有些意思。
1950年，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抗美援朝战争。
同年，在匈牙利有个叫陈强的文艺骨干正在巡回演出，演到一半，家里来信了——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让他给取名字。
陈强一挠头：我现在布达佩斯忙着演出呢，哪有功夫给孩子取名。
可孩子总不能没名字吧，陈强思索了片刻，一拍脑袋：我现在在布达佩斯，那儿子就叫陈布达吧。说完就登台演出去了。
仿佛有先见之明，陈强笃定自己还会再生一个儿子。
四年之后的1954年，小儿子如约出生。
这个小子就是陈佩斯。
年轻时的陈强
03
1998年是个不平凡的年份，发生了很多大事。
当年的7月8日，中国科技名词审定委员会公布了一个今天看来提及率颇高的名词——网民。
作为中国未来最大的一股力量，这群人开始登上了历史舞台。
那一年，搜狐创始人张朝阳的一次演讲，使台下的一个年轻人热血沸腾，很快这个叫马化腾的年轻人便凑了50万，成立了一家叫做腾讯的公司。
这家公司如今成了中国最大的公司。
98年，《还珠格格》首播，谁也没想到，三个女主角赵薇、林心如、范冰冰的故事，戏里戏外，一演就是20年，不曾谢幕。
那一年，古老的中国即将迎来了一个崭新、前所未有的时代。
小米创始人雷军有一个很著名的理论：站在风口上，猪都会飞。那个年代，陈佩斯有很多机会一飞冲天。
可人生就像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会是什么味道。
1998年，陈佩斯和朱时茂合作了一个叫做《王爷与邮差》的小品。
谁也不曾料到，这竟是两个人最后一次在春晚的舞台上亮相。
第二年的1999年春晚彩排，陈佩斯提出使用蒙太奇手法和高科技魔术还表演小品，力图求新求变，春晚导演不同意，最终，陈佩斯因“观念冲突”为由，和朱时茂双双退出了春晚舞台。
面对艺术，陈佩斯拒不妥协！
04
过了不久，一件让陈佩斯更气愤的事发生了。
央视未经许可，竟私自发行包涵多部陈佩斯小品在内的的VCD，陈佩斯前去讨要说法，央视冷冷的回了一句：我就是用了，怎么了？
对方对这种无视创作，漠视版权的行为让陈佩斯感到羞耻，他一怒之下，将央视告上法庭。
后来者郭德纲和陈佩斯有同样的经历，可陈佩斯却没有互联网的土壤。
在那个电视媒体独霸天下的年代，央视对演艺界人士拥有绝对的“主权”，陈佩斯作为中国的文化个体户，竟敢状告央视这个“庞然大物”，他的后果可以预见。
陈佩斯赢了官司，输了事业。
几乎一夜之间，各电视台和演绎单位就不再追捧他，他再也接不到任何商业演出和邀请。
陈佩斯被央视封杀了！
多年以后，陈佩斯接受一档节目采访.
主持人问他：“90年代的时候，很多人都面临知识产权被侵犯，为什么你就那么忍受不了，要一个人去对抗那么大的传媒机构？你没考虑过后果吗？”
陈佩斯说：“我考虑过后果，我可以承担非常巨大的经济损失。但我就是受不了他们仗着官府欺人。我一定要发声，否则五十年一百年后，我们的后代看到，会为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他愤怒的，不是那个侵犯你的人，而是面对侵犯，我们选择了漠视和沉默。”
这个世界应该是有规矩的世界，这样对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的更好。
我们在这么烂的社会里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了，难道还要把余生这么烂下去吗？
说到这里，陈佩斯有些激动。
主持人反问他：“那你觉得这一切的意义在哪？”
陈佩斯：“就是必须有人发声，必须有人要说，否则的话，我的后代一定会为我感到丢脸。所以，我争取不让后人嘲笑我。”
面对强权，陈佩斯决不妥协！
05
那个年代，领导以及领导家属，相关单位看戏从不买票，演出门票全部由主办与表演单位私下赠送。
所有人都默认规则，独独陈佩斯不合俗流，对赠票说NO！
不管您是什么官，是什么爵位，和我没关系，您要看戏，对不起，请自个掏钱。
这是对知识产权的尊重，对艺术家的尊重，更是对艺术的尊重。这份尊严，是陈佩斯从业的底线。
对达官显贵，陈佩斯也不妥协。
采访中，主持人问他：“你拿过国家级的奖项吗？”
陈佩斯说：“我是个很干净的人，没拿过这些奖。”
06
离开小品舞台后，陈佩斯生活一度陷入窘境。最惨的时候女儿要交学费，280元。陈佩斯掏遍口袋，身上只有14块7毛钱。
陈佩斯只好灰溜溜的回家了，不敢出门，每日喝酒浇愁。
1991年五一期间，陈佩斯的妻子王燕玲带着陈佩斯来到了北京市延庆县井庄镇西三叉村，他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一直没告诉你，早在去年，我就用多年积攒的私房钱，为你包了一万亩荒山，就是为今天留一条退路。”
这些年，你拍电影，演小品，一直没停过，是时候给自己放个假了。
陈佩斯没了前路，幸好还有退路。
他答应了妻子的请求，于是，他退居山林，做起了山大王。
把女儿交给爷爷奶奶照顾，夫妻两人在山上搭建了两间木头房子，一间当做卧室，一间当做厨房，开始了山居生活。
山上没有厕所，他们只好找来一个大水缸埋在地下，外面再用芦苇围了一圈，就是个露天厕所。平时王燕玲上厕所，陈佩斯就要在门口为她把风，遇到下雨，一个上厕所，一个就要站在厕所外面，把手伸进厕所，举着一把伞。
山上没有煤气，只能烧树枝柴火。为了节约燃料，他们每天就将菜、肉、油盐酱醋和大米放在一锅去煮，当做一天的伙食。
中国第一流的笑星竟然做起了垦荒工作。
每天天不亮，陈佩斯就起床下地了，除杂草、搬石头、挖树坑，他将买来的侧柏、苹果树等树苗种下去。
他向当地山民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可还有人有笑着问他：“你和电视上的陈小二太像了。”陈佩斯哈哈大笑：“我要是陈小二，就不会带着老婆在这里承包荒山了。”
话没说完，就扛起出头，将毛巾搭在肩上，扭头钻进了山里。
国家不幸诗家幸，艺术家与文人的流放一向被被视为文化的重生。
陈佩斯也在这样的绝境下，开始了自我的涅槃。
他把自己在山上的房子取名“曝日堂”，除了干活外，闲暇时就晒太阳，读书，思考，陪伴家人。
站在荒无人烟的山头上，陈佩斯常常望空而坐，流泪满面。
14年接受采访，主持人问他：你后悔吗？
陈佩斯毫不犹豫的告诉主持人：“我不后悔，因为这不是落魄，这是自我的修行。”
07
2014年开始，中国各大卫视开始扎堆出现各类喜剧类节目，那些成名已久的喜剧明星以各种角色回归舞台，有陈佩斯同时代的战友，也有陈佩斯的后辈。
这些人的名气越来越大，不断地收割仰望，收割财富。连他的搭档朱时茂也不甘寂寞，在2017年上了一回热搜。
可这个队伍，却没有陈佩斯的身影。
自1998年以后，陈佩斯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最近几年，在“最希望谁出现在春晚舞台”的网络票选中，陈佩斯总是排在前列。
在中国，很少有这样的明星，离开的越久，观众越想念他。
采访中有记者问他：“这事你知道吗？”
陈佩斯说：“我知道。”记者：“那还上吗？”陈：“不会上了，都过去的事了。”
记者：“春晚能再让你火一把。”陈佩斯道：“那又能怎么样呢？这个社会评价人的标准就是名利，但你不能侮辱你自己的人格，它盗你的版权，然而你为了出名还要去依附它，人不能永远都这样趋利避害吧？”
采访中主持人问陈佩斯：若干年之后，大家提到陈佩斯，您希望听到什么样的评价？
陈佩斯一本正经道：“很多年之后，一定很多人不记得了，如果那个时候还有很多人老在提这个名字，那那个社会不正常，那是后人的不幸。”
多年以后，陈佩斯依旧拒绝妥协。
在山上的时候，陈佩斯看了许多的书，思考很多关于喜剧的问题，他最终将目光投向了话剧。
图片：戏台
08
2001年，陈佩斯出山了。
他带着新的作品——话剧《托儿》再战江湖。他通过喜剧的形式，用精湛的表演，讽刺了社会上流行的婚托等现象。
话剧在北京上演第一天，陈佩斯战战兢兢，气不敢长出。当他看到现场上座率达到了95%，落幕时观众集体起立鼓掌的时候，陈佩斯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他的话剧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紧接着，陈佩斯又创作了兄弟俩为钱反目，讽刺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风气的话剧《亲戚朋友好算账》。
又编排了表现官员包小三、开发商拖欠农民工工资以及农民工被逼跳楼的《阳台》等多部话剧。
连续多年，陈佩斯活跃在话剧的舞台上，拒绝电视、电影、综艺节目，甚至一切访谈。
2014年，传媒委托友人再三相邀陈佩斯。他终于答应接受一次采访。
陈佩斯60岁了，整整一个甲子，距离被央视封杀，过去了十五年。
他的头发和胡子白了，他的声音和柔和了许多，笑声也多了，他不再那么尖锐，不再那么不合时宜，不再那么难以妥协。
可从他柔和的外表现，依然可以看到一根宁折不弯的骨头，掰不弯、打不断的硬骨头。
主持人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拍电影，凭你的影响力，赚个几亿不是问题。
陈佩斯笑着拒绝了。可这次拒绝绝非不妥协。
他六十岁了，早就忘了旧日恩怨，唯一所遵从的，不过自己的内心，因为内心已然有了最好的选择。
他的选择——就是为老百姓表演最好的喜剧。
有人这样评论：陈佩斯的话剧，不光具有很高的喜剧素养，关键他具备充足的文学性。
陈佩斯说：“我的喜剧一定要有深刻的社会问题做动力。”
在陈佩斯后来的话剧里，他的这一原则被表现得入情入理。无论以前的电影与小品，还是现在的话剧，陈佩斯始终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小人物，他的作品始终关注小人物，始终扮演着小人物，始终诠释着小人物。
他试图用一个个的小人物来对抗整个大时代。
他知道：尽管自己改变不了小人物的宿命，但他们比那些大人物更需要笑声。
陈佩斯说：每一个戏剧作品，都有一个悲情内核。悲剧是因，喜剧是果。
今天，每个买票去看看他的话剧作品的人，都可以为台上有着和我们相同命运的角色流一滴眼泪，然后再为自己好好地笑一笑。
因为那就是我们自己，那就是人生。
如今的陈佩斯，不再是一个明星，也不再出现在公众场合，不再尖锐的对抗和斗争，他真的老了，成了一个小人物，成了一个手艺人，成了一个人民艺术家。
没错，如果这样的人不算人民艺术家，那么谁又能算呢？
2014《易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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