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大雪由浅入深,化为亮晶晶的白晃,引诱我以婉转至痴迷。老家在风云之上点燃火塘,唤起我在乡愁里风雪夜归···
宗次郎《故乡的原风景》
古人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 “一候鹃鸥不呜;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大雪时节,寒号鸟很孱弱,已然不能号啕大哭。在预告就要降至零下的南方,不会有人在意细小的角落里,或孤枝上,有一羽掩抑的孤傲或冰封已久的清高。在有风灌进的蜗居,可能我和寒号鸟没有多大区别,它在用声音诵读带血的晴好,我在用文字吊唁我不经意放走的韶光,春秋如水,半生若梦。想起我的雪峰山,我雪意茫茫的老家,一条条田塍关着冬水,冬水映着青瓦木屋,炊烟在冰棱上散开,温暖的呼唤打灶屋里传来,与寄存在神明那里的渴求与羞涩、激进与畏葸、淡漠与燥烦,一起开始结冰,结为薄薄的一片,刚好可以承受起童年的陀螺以及少年向远的情怀。
冬雨菲菲,本来是以润物无声的姿态降临大地的,却被寒冷催化为桐油凌,封严了屋檐,封严了道路,封严了回家的热望。在我心底,大雪无痕,一如流星的滑落,只一个瞌睡间,就在窗外弥漫。童年向雪,曾经的那些愿望、祝福,实现了的,没实现的,飞翔的,滚动的,打着灯笼的,端着打碗碗花儿的,一下子都被覆盖了。
因为大雪过于白晃,映射得记忆也枯萎。每一次大雪从天边飘来,都牵动我的情怀,让我不能自已。从古城到新城,再到另一座城,或者是跨越沅水到老家,一年一年的大雪坦然地铺开,每个雪上的日子俨然是一张偌大的素笺,我从蹒跚学步开始,在那张素笺之上写过风雨、写过希望、写过曾经沧海,写过柳暗花明,中年一回头,大雪已融化,留在大雪之上的足迹和字迹已模糊。昨日无雪,今日无雪,明天,或许会下雪,而随一场大雪消融的,却是一颗承受不住雪花之轻的心。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大雪江南见未曾,今年方始是严凝。
巧穿帘罅如相觅,重压林梢欲不胜。
毡幄掷卢忘夜睡,金羁立马怯晨兴。
此生自笑功名晚,空想黄河彻底冰。
古人是爱雪的,一场大雪下来,地面尚未见白,古人们心中都暗自窃喜。他们面对漫天飞舞的大雪,吟出貌似清寒、苦寂、愁闷、若有所失的表像,其实,彻骨的浪漫情怀成为悬于意像之上的谶语。村庄、山峦、丘壑、林表、水面,是一个人无法读透的童话。雪意苍茫,雪路漫长,脚步叠加,罡风正炽。大雪的背面,绝美的文字一路闪烁,草尖葳蕤,有高古的幸福。古人们的抒情雅致,风摇醒第一朵梅蕾,报喜鸟在冰棱上迷失,大把大把的绝句与律诗,绽开寒冬。漫长的唐朝大雪纷飞,雪意茫茫的唐诗边塞万里。之后大雪沿着一条曲折的路线,飘飘洒洒,一直走进宋词的平仄中。“雪满长安道”,“飞雪满孤村”,“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胡马嘶风,汉期翻雪,彤云又吐,一杆残照”……
一场一场的大雪带走了唐朝,又带走了宋元明清。而今,我们只有在一本线装经典上读“冻雨霏霏半成雪,游人屨冻苍苔滑。”“打窗冻雨翦灯风,拥鼻吟残地火红。”菲菲冬雨洒落到冰点以下的地面上,水滴迅速冻结而成透明或半透明冰层,形成“千崖冰玉里,万峰水晶中”的壮美景象。每年大雪时节,雪峰山一带略高的山地,可以看到粒凇或冰凇形成的童话世界。
“寒江晓雾,正冰天、树树凇花云叠。昨夜飞琼千万缕,谁剪条条晴雪?冰羽晶莹,霓裳窈窕,欲舞高寒阙。烟波照影,翩翩思与谁约?”大雪前后,水汽附着于地面物体迎风面而结冰,便会形成美仑美奂的雾凇。《春秋》上就有“树稼”、“树介”的记载。曾巩《冬夜即事》云:“香消一榻氍毹暖,月澹千门雾凇寒。闻说丰年从此始,更回笼烛卷帘看。”谚语云:“雾凇重雾凇,穷汉置饭甕。”到了大雪时节,不用犹豫,背上相机,径上雪峰山最高峰苏宝顶,在那儿,我可以拍到绝美的雾凇。
在湘西黔阳古城,大雪之时,雪依然泊在空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捧着,不肯降落。清冷之中,黔阳古城清瘦如书生,除了明砖清瓦深陷的眼神和红砂石执着的余温,看不出过多冬日的痕迹。只有漫天而起的雾气,如冬日轻愁,乱丝拂面,是不可捉摸的表情。它贴着沅舞之水而起,遮蔽天空遮蔽长路,让一座偌大的黔阳古城,也只见隐隐青瓦、飘飘飞檐。它是一团洁白的纱巾,将冬的一部分蒙住,留一半真实,隐一半虚无。在连绵不断的冬雾中,但见千年古城,在雾里洗萝卜,在雾里打糍粑,在雾里行船,在雾里垂钓,在雾里杀年猪,在雾里烤红薯,在雾里过节,在雾里婚丧嫁娶。我立于河岸,朝芙蓉楼的方向张望,知道乳色的云幕之后,芙蓉仙子已妆扮成七绝圣手日夜思念的模样,悄然出发。也许唐朝的七绝圣手已苍老,苍老得再也无法为她挂出火红的灯笼,为她释放火红的焰火。但我相信他们玉壶冰心的约定依然存在。我能看见,年年为她守候的那株沉默的腊梅,已然蕴苞。黔阳古城可老而她不老,年年是新妆的仙风道骨,影影绰绰永远都是天使般的光芒。一次次芙蓉楼大雪中行走,我真切地感受到,七绝圣手的世界,下着的,还是那年的雪;廊桥边,上演的,还是当年的剧情。在一片芙蓉之前,立于自己的角落,看七绝圣手龙标野宴,我心中开始下起暖雪。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腊味,以黔阳古城两千多年民俗的累积,在大雪时节上炕、上墙。腊味是向着年的目标而来的,所有的风雨阳光,都随着腌制工艺,蕴涵为香,附着在古老又时尚的味觉间。腊鱼,当然是年节的必备。一尾尾沅水河鱼,吸收了沅水的精神,宽容博纳,在肥沃的冬季被一竿竿竹钓将上来,腌制,挂于风中,让风雪慢慢地焙烤,成为餐桌之上开胃的力量,成为吉庆有余的好兆头。板鸭,来自雪峰山的田间地头,捡拾了一季撒落田间的余谷,在大雪时节膘肥体壮地来到炕上,来到檐下,让一大把寒冷时光慢慢烹调,成为餐桌上一道令人馋涎欲滴的佳肴。腊肉,自然是高举期盼来到火塘之上。灶屋外,腊梅就在暗香浮动的诗意中张望。火苗旺盛,肉香溢出,胃口开了,心花开了,一块块腊肉的畅想在腊梅的枝头等待着盛开。等待是那么的漫长,从肉色的白腻到红紫,需要大半个冬季的期待。流连的目光,一天天垂涎,歪歪斜斜地盯疼岁末。一眼浅黄一眼微红,注目冬季火塘之上的色泽细碎变化。雪在来的路上,我在迎接的路上,大雪到大寒的距离长长短短。我的文字也由浅黄变为嫩红,带有三分清冷,三分肉香。在冥思入骨的疼痛里,深切的念想高于火塘,矮于炊烟,我在中间饥渴难奈。吃腊味长大的孩子,烟火气吊在膀上,晃得人沉默寡言。又一天的炊烟生起,腊味之上,我所有的文字都集中在前方春天的边缘,张开了嘴,馋涎欲滴。
一去,一来;又去,又来。大雪之时,老家在前,翻山越岭,我抬头望月;跋山涉水,低头仍在异乡。老家之上,祥瑞开始降临。一个中年人浩浩荡荡的乡愁,很冷,不足以抵挡这个岁末的雨雪风霜。一座小城与一个村庄的名字,加重了我累积起来的悲苦。其间的奔波流浪、魂牵梦萦说不清道不明搬不动移不了。透过我曾有的文字,可以看见父亲母亲,穿上很厚的冬衣,在寒风中立于青瓦木屋,一个扫除落叶,一个张望远方;一个将出新米,一个抱来柴禾;一个赶鸡入埘,一个驱雾向隅……在那个云端之上的老家,他们从立春天始,一个节气一个节气地守候着,依着先人带来的章法,把自己活成一本农历,让好多农事一如旧年,在历法上相逢一笑,把年成的厚厚薄薄带来带去,直抵大雪。
依着外婆留下的规矩,大雪这天,要清理去年腊肉。外婆在时,每年宰杀一头年猪,炕腊肉。外婆算计着日子,均匀地依着日子开荤。至大雪时节,应当还有一两块,取出,烧洗干净,切一大碗,打牙祭。余下的挂在灶屋,慢慢地吃到宰杀年猪。而今父亲母亲年事高了,养不了猪,我们也要买回适量的肉,做腊肉。母亲算计着,到了大雪时节,一定还有一两块,摸索出,烧洗干净,切一大碗,清蒸聚餐。保有这个过程,老家的大雪节气,才有往日的温度。有了烟火喂养的腊肉抵御寒冷,父亲母亲的大雪才不至于伤寒。
二十四年前,也是在这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以缟素千里的方式来到老家,轻轻地带走了外婆。那时节,我等啊盼啊,再也听不到外婆的呼唤,只能在大雪中哭泣。我想,外婆是我温暖的原乡,从此,我去哪里寻找故乡,安抚乡愁?门前,那条冰冷的黄泥路,去了远方。外婆的形影,早已无法寻觅。从此,我在那条路上来来去去,我与那幢青瓦木屋,相近又遥远,熟悉又陌生。
那一场大雪啊,是在漆黑的前夜下来的。在门前的柚树边,黑云从漾冬的水田搜寻而来,来不及叫喊一声,大风就将一大块一大块的黑暗连同外婆微弱的呼吸蹂躏。云翳,愁绪,就在这一个时刻凭空撕裂,片片为雪。那大片大片的雪,轮廓分明,眉骨间暗藏祸心,阴鸷的双眸冷冷地楔入我心底。我无法相信,自己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婆的一缕香魂,被雪抬着,向窗外而去,去到屋侧垴崮上,化作一个土丘。风猎猎地吼叫,大雪的雪一直就在风中飘,向晚的道路已被大雪掩没,我声嘶力竭的哀嚎也被淹没。
之后,雪峰山一带多年没有下雪。我想,雪峰山是用多少年的积雪,才完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葬。二十四年,二十四度大雪节气来临,北风冷冷地翻开农历,又冷冷地覆盖下来,只有大雪的内部或许还有一场纷扬,一丝浅浅的暖色。我看见一个大雪的清早,外婆一如既往,从她的房间走出,劈柴,生火,轻轻地欣开老家炊烟的盖子,开始淘米,开始剁猪草,开始以新化方言唠叨,开始以梅山教义问卦,开始一天的琐碎生活。之后,洁白的雪花在外婆身后,一朵一朵地连缀起来,成了这个节气以及老家最醒目的一抹色彩,在一部大雪的散文之上留下深深印记。我分明看到,大雪盈门,隔着窗纸一头扎进我的童年,和着梅山古老的故事融化。
大雪之夜,我在遥远的城市,点亮月光,点亮星辰,点亮煤油灯,点亮桐油灯,点亮松明子,点亮二十四年前的雪花,点亮一切可以发出的光线,我要看大雪的朦胧,感知大雪的呼吸和心跳,在雨雪霏霏的神思中静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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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曾庆平
图/曾庆平,部分图片选自互联网;编辑/莫沚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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