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王睿】
不到两年的时间,台湾三位知名作家接连过世:先是2016年11月陈映真,再是去年12月余光中,最近则是李敖。
这三位作家的文化活动都与政治高度相关,其中陈映真和李敖都坐过国民党的牢,是政治受害者;只有余光中比较顺遂,而且是“政治加害者”。当然,从更宏观的高度来看,就如台湾学者赵刚的说法,余光中也是受害于他自己的加害,尽管李敖可能不会这么看。
李敖对余光中的批评几近谩骂,比如《大江大海骗了你》一书中,说余光中为人“文高于学,学高于诗,诗高于品”,这几句话还说得比较含蓄而富技巧;又说余光中是“派生型的国民党文人”,“比国民党还国民党”,“基本上,余光中一软骨文人耳,吟风月、咏表妹、拉朋党、媚权贵、抢交椅……”,这些话就说得直白了。从李敖与余光中早年互动的历史来看,某些批评不免有“文人相轻”的感觉。
但由于李敖好兴讼,且辩才无碍,聪明的余光中只得对他如影随形的谩骂保持缄默。有一回忍不住记者追问,余光中回了几句:“我不回答,说明我的人生可以没有他;他不停止,证明他的人生不能没有我。”这几句话回应得幽默,却招来李敖以“无耻”回敬,余光中又回到缄默。
2011年7月23日,李敖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举行“中国知识分子的走向”讲座。(图源:视觉中国)
如果从作品质量和影响力来看,李敖和余光中都称得上大师级作家,他们在自己的作品或谈话中也不讳言自负,可以说都是好名的作家。陈映真的知名度、作品质量和影响力也是大师级,不过陈映真和李、余二人不同,他是社会主义者,且他不好名,却在台湾招来不少骂名,原因就如他自己所说:“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是在我们民族于外来势力干涉下分裂、同族相残这样一个历史时代在台湾的中国作家。民族离散、分裂带来的耻辱、忿怒与悲哀,直到祖国完全统一之日,将是我生活、思想与创作最强大的鞭策与力量。”
陈映真和余光中二人的作品都具有“中国意识”,因此在岛上都曾招来“台独”的咒骂。但是余光中被骂得较少,因为他“反共”,且吹捧台湾的民主,这点和“台独”、“独台”一致;陈映真则被“台独”骂得最厉害,原因是他相信共产主义,而且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这点让操作族群政治的“台独”被打了折扣。
不过,“台独”不敢骂李敖这个外省人,正如李敖所说,在反对国民党的“党外运动”时期,“台独”只是尾随他的小老弟,包括自焚而死被视为“台独神主”的郑南榕。并且,李敖明确指出,“党外运动”是反对国民党的民主运动,而不是转向的“台独运动”。李敖憎恨“台独”蛇吞“民主”,后者是“党外运动”对台湾的贡献。他通过演讲、发文和做节目,犀利地破解“台独话语”,又曾参选台湾地区领导人和民意代表,公开主张“一国两制”、预言台湾将接受共产党统治、反对向美国购买军火。
但台湾的现实是,李敖所反对的,持续上扬;李敖所主张的,却迟迟未来。
或许是因为,自由主义者习惯见招拆招,好像综艺表演那样让观众看爽就没了;而不是从社会、经济和政治层面去钻研与从事。后者吃力却不讨好,也许能有些脱俗的信众,但却没有“粉丝”,陈映真就象是西西弗斯,做的正是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而李敖无人不骂,却从未骂过这名政治难友。
关于评价人物,三位大师都有资格,而李敖语句最为经典,比如他说:“胡因梦是美女当才女最失败的例子;陈文茜则是才女当美女最失败的例子。”对台美关系,李敖说:“台湾人给美国人当看门狗,还得自己花钱买狗粮。”对李登辉这个本家,李敖只有一句话:“贱种!”
“台独”信众吹捧李登辉为“民主教父”、“台湾之父”,在李敖那里过不了关,反而自暴为“贱种的贱种”。就像大陆有“精日”,台湾也有,而被李敖在节目中抨击为“奴才”。李敖公然表示自己藐视日本人,视武士道为“奴才道”。
对于龙应台担任台北市文化局长期间,吹捧日本殖民体制下被视为“大买办”、“大汉奸”的李春生,又陪同市长马英九去接见被李登辉请来否认南京大屠杀和慰安妇的石原慎太郎,李敖说那是“浩浩荡荡去贴日本鬼子的冷屁股”,“又贱又蠢”。
与此相反,为拒绝日本团体企图收买台湾慰安妇,李敖义卖百件珍藏文物,将所得捐助慰安妇,以唾弃日本人的封嘴费,又帮助泰雅族民意代表高金素梅赴联合国、赴日本要求道歉、还公道。
李敖仗义而聪明,他总是让自己的义行发挥到最大效益。比如2005年9月,高金素梅率团赴联合国抗议日本强征“高砂义勇队”,行前三天曾召开记者会,李敖在说明会快结束前穿过记者群上发言席,当场捐助一百万元,并声明自己只捐款给抗美与抗日两种人。这就极大化了义捐的宣传效果,对集体拜美亲日的台湾社会来说,是一记有效的当头棒喝。李敖不拒名利,既丰富自己,也丰富他想丰富的人。相较于此,陈映真缺钱,而余光中缺义。
李敖捐款给高金素梅,抗议日本强征“高砂义勇队”。图源:高金素梅脸书
当然,任何作家都需要一个成长过程,大师也不例外。作为自由主义者,李敖承认自己的民主思维曾被美国的宣传骗过,特别是旁观祖国大陆历经文革、改开、西方封锁、航母威胁等艰难道路,终于在新世纪露出“中国模式”的曙光。这让他反思美式民主的某些问题,并对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更具好感,《阳痿美国》就是在这种时代和思考背景下的著作。期间,龙应台曾发文要求中国人用文明来说服她,陈映真在病体中撰写《文明和野蛮的辩证》以为回应;接着,龙应台写出《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李敖腾出手来以《大江大海骗了你》针锋相对,说龙应台是“文化二毛子”。
对大陆,李敖有乡愁,但他的乡愁表现方式不是吟咏古人、不是伤美流浪、不是以古非今,而是关注中国的现实兴衰。基于这种胸襟和眼光,他十分推崇毛泽东。擅长研究毛泽东诗词的军人作家朱向前,曾在他《诗史合一:另解文化巨人毛泽东》一书中转述李敖的评价:“毛泽东精神就是一种强烈的自信、自尊、自主、自立、自强的精神,就是一个人、一个民族要活得顶天立地的精神,它是自唐朝以来久失了的浩然之气和天行健、自强不息的精神,是1840年以来中华民族面对保国、保种、保教三重危机的挑战而激应出的勇敢的应战精神,它就是我们民族的精神。”
在台湾值得称道的文章中,李敖就像是精巧的文章标题,而陈映真是厚实的文章内容,余光中则是吟哦文章的曲谱。要认识台湾,入门的最好方法就是通过阅读大师作品。至于要认识好听的台湾,认识好看的台湾,还是认识真实的台湾,借用李敖肯定共产主义的两句话来说,那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事情。
由于环境和时代的变化,李敖离世后,台湾再难有大师级作家出现。其中,李敖病故于3月18日“太阳花学运”四周年当天,巧合得颇有深意。李敖胸怀1919年五四运动的历史,知道当年学生的慷慨与壮烈;而面对这群以“无罪判决”为幸为荣的台湾大学生,或许李大师瞑目前会闪过四年前对他们的几句评价:“妈宝”、“浑蛋”、“小蝌蚪”、“连阴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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