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撒有一身的少年气,精瘦的身材和利落的发型,还有全程不设防的坦诚。他的低调和谦虚也让人颇有好感,“我也希望自己像王小波那样,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有趣;而我的有趣,是很肤浅的。”
撒贝宁说北大是他的起点。
不论是这位知名校友毕业后傲人的事业,还是到现在仍然保持周末回母校,打打篮球,和很铁的几个老同学喝喝啤酒吃烤串的习惯,都诠释了北大对小撒同学的意义,“我的肉体毕业了,但精神却一直在学校那围墙上空游荡呢”。
其实,游荡的不仅是念旧的小撒,更是一身少年气的小撒。他坐在我对面,穿一件紧身运动款的夹克,精瘦的身材和利落的发型,全程不设防的坦诚。不仅如此,那动不动就“嘎嘎嘎”笑起来的爽朗,若混在学生堆里,好像也没什么违和感。
其实,从他1999年主持《今日说法》被人们熟知以来,主持人这活儿,已经干了18年。之所以至今还看不出什么职业倦怠感,小撒总结说,这份工作的“致命吸引力”,是符合了他的性格。比如七八岁开始,他就喜欢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而不愿将自己围困在某个确定的现实世界里。他最兴奋的事,便是带身边的小孩一块,轮番扮演各种角色,一会儿当指挥官一会儿当间谍,“回想起来,那时候就已经不安分去接受一个现实中的固定角色了”。
上了大学的撒贝宁更是“疯癫”起来,北大的自由开放让他如鱼得水,只要完成基本的课业、不挂科,学校不会干涉太多。于是他又参加合唱团又参加戏剧社,还常常逃课到小胡同里的中戏去,看戏、表演话剧。
所以后来的主持人这份工作,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贴合了他的设想:在这份职业中,永远能通过采访对象,去过不同的人生,尝试各异的活法。当然这是我们能猜想到的部分,另一部分是,每次采访结束后,他还能收拾好自己的状态,迅速抽离出来,不像演员那样深陷其中。这两部分,对小撒来讲都很重要。
就这样,从《今日说法》到《撒贝宁时间》,深入各类案件,切身体味人间悲欢离合,又在《开讲了》主持5年,接触到各行各业最优秀的人物,知名作家、导演、运动员,甚至远在他生活边界以外的,核潜艇工程师,航母辽宁舰舰长……它满足了“贪婪”的小撒对世界大部分的好奇。
谁都能看到,小撒是个天赋异禀、灵光四现的才子,舞台上妙语连珠攻守有度,既是智慧的发问者,又是被信任的倾听者,这不难被联想为专业主持人背后做足功课的表现。然而我们都没猜中他“不按常理出牌”的一面:他录节目之前从不见嘉宾,从不进行提前沟通,只翻阅一下嘉宾的背景材料就上场,和不看剧本就上去即兴表演的演员差不多。
这是因为他极其在乎“第一眼灵感”。“当我看到一个人之后,瞬间爆发的那种最真实最原始的好奇心,和内心的触感,才是最宝贵的,也才能把真正的新鲜感展示给观众”,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小撒主持的诸多节目,都有种即兴幽默的“高级感”,它的前提就是:没有彩排、没有刻意编演。让人内心喜乐爆发得自然,升温却迅速。“每个嘉宾到我这儿的时候,已经接受过太多媒体的采访,是别人开采过的矿。而我仍然希望,我还能开采到钻石。”
不得不说,这是表面看似潇洒随意、实则更高的自我要求了。倘若没有十几年访问经验中,小撒学会的“快速找到和不同人的谈话频率,将自己和对方调整为一个频道”,这种高级的即兴感是不可能凭空诞生的。毕竟作为观众,我们早已厌倦了那种主持人与嘉宾毫无共振、两相尴尬的状态。
他既有不设防的坦诚,
又很在乎人际间的距离感
2016年2月,作家阿来做客《开讲了》,他讲到自己一直想逃离贫困的、小到没有存在感的家乡,后来有一天,他书桌窗外的白桦树突然发芽了,他在纸上写下长篇小说《尘埃落定》里的第一行字。随着这本书人物命运的起落,他与故乡达成了和解。那一刻,看似理性又冷静、见惯了宏大场面的撒贝宁坐在台下,热泪一下冲出眼眶。
即便闻名遐迩或誉满天下,很多嘉宾们来到演讲节目中,也是充满焦虑和紧张的。毕竟面对挑剔的、不知轻重的年轻人演讲,不是每个成功人士都擅长的。而小撒的存在和控局,能激发他们忘我表达、并与青年代表们抛来的尖锐问题斗智斗勇,甚至意犹未尽地在节目后发信息给小撒,“从今天起,我感觉你就是我的战友,因为我们俩在3个小时里一起面对了各种问题,枪林弹雨。”
然而小撒私下甚少主动与这些“战友”们联系,“我觉得人和人相遇的那一刻,绽放的已经是最美的火花,彼此了解、尊重,然后默默告别,你不可能永远追随着他的光芒”。他奉行古老的人际交往“上上策”:君子之交淡如水。逢年过节发个微信,回忆一下那次透彻又难忘的交情,足够了。
他非常在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和边界感,拒绝无理由地靠近,“我没有粉丝。我不喜欢被人追着的感觉”。小撒当然是有粉丝的,只不过他的粉丝并不狂热,并且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们绝对不会打灯牌,只是默默地看他的节目。“如果我发现他们来了节目现场,我会很严肃地说,今天放假吗?”他又狡黠地笑了,“你看过伍迪艾伦的《安妮霍尔》吗?有句台词我觉得非常经典:我永远不会参加一个愿意接纳我的俱乐部。这是我特别喜欢的态度,就是他想参加的俱乐部都不会接纳他,愿意接纳的他又不想参加。我希望别人喜欢我的节目,又不希望大家成群结队地追捧我。”
读万卷书的高智商学霸,
却拒绝精英化
当我用“精英”来形容小撒的某个举动,他则忙不迭地拒绝,“现在精英这个词可是损人的啊!”然后他讲了个小故事,表达他的反思。“我有个同事,一次去采访深山里一个很贫穷的单身母亲,闲聊的时候,这个单身母亲对我同事说,哎呀你知道不,有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看你们做的节目,每次看到节目里那些人都那么漂亮,衣服也好看,你们的生活像童话一样,我就非常自卑,不敢看。”
这件事对小撒来说像砸在心口的一拳,“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居然让一个观众产生这样的感觉”。他开始警醒,如果让周围的话语淹没了自己,在内心认同自己是个精英,从而将身份抽离于普通人,这是件危险的事情。
他多次提到一种“自省”:“我对自己的蜕变特别警醒,因为人的变化都是不知不觉的,所以我总会嗅到一丝危险。等你真的变了,再想把自己拽回去就很难了。”
在我的猜想中,法律系科班出身,又做了多年法制节目的撒贝宁,私下里怎么也应该是足够冷感、燃点高的形象,甚至该有一颗坚强乃至难以撼动的内心,然而他时不时表现出的感性、柔软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请他填空:都说世界上最可悲的,就是几十年后,你发现自己变成了你曾经最讨厌的人。这种人是________。
他几乎没思考,就填下了“活在周围人的赞美当中,但其实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还自我感觉特别良好”。
这些年来的小撒,一方面致力于让自己不至麻木,另一方面也在将柔软的自己调整到“学会接纳”世间无常的状态。做《撒贝宁时间》时,看过太多家庭突然遭遇变故后的分崩离析,一个人的瞬间毁灭,以及生者长戚戚的无解,他一度沉浸其中,难以收拾好心情。他靠在沙发背上,在昏黄的灯下回想曾经让自己难以自拔的案情,一说,一顿。
然而他回忆之后又变得冷静,“只有我真正理解这份职业,才能用一种更好的状态去继续它。”他反倒安慰起我来,“我跟我的医生朋友谈过,他说,如果你始终在想生老病死的问题,就没法继续工作了,你总想着离开的生命,那下一个病人怎么办?”学着明白“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有它存在的理由”,这是撒贝宁“放下”的第一步。
与互联网始终疏离的小撒:
我还是喜欢活在真实的环境中
在《欢乐中国人》、《了不起的挑战》等综艺和真人秀节目中,小撒一改央视主持人的“端庄”,开始被观众发现“段子手的有趣人格”从而路转粉,但这一切对小撒来说,并没有意外和窃喜。
这倒显得这个时代下的我们,多少有些自以为是。
“这类节目对我而言,并没有成为职业方向的‘新大陆’,它是缓解自我、达到放松的一个平台。对比之前的传统节目,它唤起了一种新的体会:哦,原来我还能这样说话。但我始终知道自己更感兴趣的是什么,我还是渴望去挖掘更有分量的东西。真人秀只是契合了目前年轻人的其中一种需求,而且这种需求来得快、爆发猛。但我觉得,最终大浪淘沙,留下的都得用品质说话。”
在小撒眼中,关乎探索人性的、甚至是普通人的命运故事,让他更心动,这是他这位矿工眼里的钻石。与此相比,小撒对互联网全面覆盖的所谓现代人生活方式,却保持着疏离。他冷眼看待所谓的流行,更不恐惧“与当下年轻人时兴的表达方式脱节”。在他看来,没有哪个流行的节目、词汇、表达方式,是可以流行超过3个月乃至半年的。“有时候我们觉得火爆得不得了,今天再回过头看会觉得非常可笑。今天是时尚的,放在明天可能就是老土。而表达也有美丑之分,有高级的,就有低劣的,但这需要一个过程去明白什么样的表达真正有含金量。既然是年轻人,就给他们时间好了”。
他不心慌,也并未试图去了解一下。他真正感兴趣的,还是在能叫得上名字的世界中,与货真价实的情绪和表情去沟通交流。像他这么热爱表达的人,私底下却连微信朋友圈都不发。若有人想打开朋友圈恶补一下小撒的日常,但只有一条横杠等着他们,胆大的就跑去问“为什么拉黑我。”小撒慌忙解释,我只是不发朋友圈。“这就是我的生活状态,我不想打破它”。
“那你会刷别人的朋友圈吗?”“很少,太浪费时间了,看着看着几十分钟又过去了,你一无所获,我喜欢那种能更真实感知自我的生活,比如跟朋友一起打球、滑雪、面对面聊天。”
在整个采访的过程中,撒贝宁始终传递给人一种内心简单、毫不设防的状态,他仿佛没有偶像包袱,没有什么是不能言说的。甚至,他坦诚到,愿意让人窥视他的全部。
我问他,真人秀中,你一脚把坐在泳池边上的岳云鹏给踢下水去,这种小男孩似的恶作剧,是为了节目效果吗?他呵呵地笑起来,神情一如当日的狡黠,有种恶作剧得逞的成就感。我保证这种笑我只在10岁以下的男孩子脸上见过。而今天,小撒让我看到了数次这样的笑。他说那就是最真实的撒贝宁啊。他从小就以此为乐,“无论坐在泳池边的是不是小岳岳,只要有人坐在那,我就忍不住想要把那个人踢下去”。
这份反差萌让粉丝们给他起了新的名字“撒三岁”。撒三岁说,“千万别低估了真人秀的观众们,谁都不傻。如果你故意把自己设计得很完美,那就变成了‘假人秀’。既然我在生活中能收获很多朋友,这就证明我身上是有亮点的,那真人秀中我就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真诚就好了。”当然还有一个问题他也想得极其清楚:众口难调。无论多适合真人秀,势必有一部分人不买你账,你没能力也没必要去改变他们。
今年41岁的小撒,非常享受“一生年少,心比世界老”,即便早已在生活的严厉与世事的无常复杂中,窥见了某些悲凉的色彩,却依然没有摆脱少年气。这种少年气看上去勇敢而自在。这不是装出来的,但凡能被装出来的,也不会如此高明了。无疑,这种状态令人羡慕,也让我们推测,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将自己保护在想明白的区域里,却和另一些区域划清界限,有助于维持这种“少年感”。
就像小撒从未换过的微信头像“小王子”,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遇见不同的人,看见不同的故事,最终想从所有故事里寻找一个答案:肉眼看不见事物的本质,只有用心灵才能洞察一切。
M.C. X 撒贝宁
M.C.:《开讲了》中,有的青年代表用词尖锐,提的问题毫不客气,你对他们的“肆无忌惮”如何评价?
其实他们在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过他们,我宁可在现场看到你们即兴出格的问题,也不希望你们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台词,在台上像朗诵一样问出来。如果每个年轻人都那么圆滑世故,那还有什么看头?谁年轻的时候不是愣头青啊?
M.C.: 许多电视工作者近年转型做了一些非常时代化的节目,是否让你有一些新的思考?
我自认为不是个好的团队领导者。我深知我这些同事们的能力和付出,开会到凌晨三四点,事无巨细,连现场的布景都要亲力亲为去把控。这种管理和领导能力是我不具备也不够感兴趣的。我是个好的执行者,你有好的方案,我可以给你非常完美地执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好的领导者。而且我也比较懒惰,每个人愿意付出的方向不一样。当然如果有很优秀的团队来帮我实现的话,也未尝不可,我不知道那一天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不过一定会以行动来终结想象。
M.C.: 最近在读什么书?
我特别喜欢把好书读几遍,比如大学时看的《梵高传》,最近又在看;周国平的《岁月与性情》读了4遍,张承志的很多书也看过几遍。最近在读英国历史学家彼得·弗兰科潘的《丝绸之路》。还有《人类简史》,现在特别沉迷历史,感觉这辈子太短,想知道自己在历史长河中处于什么位置。
M.C.: 每个人为达成欲望,不得不付出一些代价,你“放下”的是什么?
可能是和最亲近的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和机会,这是代价。而且让我痛苦的是,我一直没有寻找到和父母最有效的沟通方式,或者说向他们表达爱的方式。直到母亲去世都没有找到。而现在我又开始苦苦寻找和父亲的沟通方式。很奇怪,我明明可以在舞台上以最快的速度和陌生人建立起沟通的渠道,却几十年都没办法和最亲最爱的人彼此了解。我长期在外奔忙,好不容易有时间回家陪陪他们,却总是沉默,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些什么。很多有分量的文学作品也探讨过这个问题吧。我听了那么多故事,试图从别人的故事里找答案,却很难。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自己的困局。你可以创造很多东西,但有些事情总是你无能为力的。
M.C.: 你欣赏什么样的女人?
猫一样的女人。我看重女性的独立,她的生活、个性、思维等都是独立的,她需要你的时候,也会过来;但不需要你的时候,自己也很好。你们可以不断去尝试改变距离,但精神上始终默契合拍。而且一个女人乐于尝试新鲜事物时,很有魅力。我很不期待的,就是恋爱以后两个人对外的窗户都关上了。我真正希望的是,爱上一个人之后你发现原来世界这么辽阔。
M.C.: 你觉得婚姻制度是反人性的吗?
若你把人性放在生物性本能的层面去考虑,是这么回事。但我们都文明到这个程度了,若你说反人性,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到摘摘果子打打猎的原始社会?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历史很好玩,你会知道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我们的制度、契约为什么是这样?婚姻这个东西吧,至少社会和法律给了每个人相当大的选择和自由,你可以不结婚,可你一旦选择了,就要尊重这种方式。你玩不下去了,可以按照规则退出游戏,但不能在游戏里胡来。
编辑/吴佩霜 撰文/余点
摄影/骆飞 化妆/张海东
造型/范书淼
助理/郝彬彬、周星彤
场地/北京艺术8
图片来源 嘉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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