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LM
昨天在写《西虹市首富》的影评时,本王提到一个观点:“喜剧有两种,一种是单纯地捧哏逗乐,搏个观众哈哈一笑;一种是在搞笑之余,表达深层次的人性。前一种,一看是喜剧,细看,还是喜剧;后一种,乍看是喜剧,深看,是悲剧。”
当然这观点不是本王的首创,而是业界的普遍共识。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提出这个观点的是著名喜剧表演艺术家陈佩斯,他在知乎上回答说:“如果把每一組喜劇行動、每一部喜劇作品,哪怕是一個簡單的行動,往下分析行動的內因,都能找到一個悲情的內核。所有創造笑聲的行為,其中都有一個悲情的內核,它是生成創造笑行為的行動線,是內驅力,是最核心的東西。如果你想出一套喜劇的行動,其中這些核心的東西必然存在。每一部喜劇作品、每一組喜劇行動、甚至其中一個創造笑聲的行動,最簡單的一個磕絆、一個結巴,都有一個悲情內核在其中。”
而这个悲情的内核是什么呢?是“质量有残缺”。陈佩斯解释:“質量有殘缺……延伸出來的行為,一定會形成衝突,形成矛盾,一定會碰撞,所以一見面就掐就打,這就是喜劇行為。這是由自身角色的性格缺陷產生的一系列行動。這個內核的力量越大,促發出的喜劇效果就越強。這個力量在哪裡呢?在差勢。卓別林的喜劇理論就是把所有喜劇的生成歸結為“困境”。當時雜誌翻譯為“窘境”,我覺得對但不夠,“窘”是一種情緒的形狀,“困境”是行動,對我而言,困境更準確。我當時受“窘境”二字的影響,這種窘境本身就代表了一個人的行為陷入了困境之中,用這種行動的困境來創造觀者的笑點。”
总结起来,喜剧之所以引人发笑,是因为观众在看戏的过程中从喜剧人物的身上看到了“差势”,这种“差势”使得观众有了优越感,因而引人发笑。而对于喜剧人物来说呢,他引人发笑的点,恰恰在于他的“差势”“困境”,这是他的悲哀,是应该被同情的点,却拿来给人捧哏逗乐,这确实就是一个“悲情的内核”。
其实相似的观点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就有阐释:“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这当然不是对悲剧与喜剧的正式定义,却抓住了它们的内核:对于美的毁灭,人们感到怜悯、恐惧、愤怒,心灵得以陶冶、净化、提升,这就是悲剧意识;对于丑的存在,人们否定、批判,进而表达对美的憧憬和追求,这就是喜剧意识。
简而言之,悲剧是对美的直接肯定,喜剧是对丑的直接否定。
如果一部戏剧用美的毁灭来掩盖了丑的存在,人们还浑然不觉、哈哈大笑的话,这就是荒诞,这就是无厘头,这就是黑色幽默,这就是悲喜剧。
而周星驰的电影,恰恰就是包裹着喜剧外壳的悲剧。
影评人史航曾经说过,周星驰在他的电影中讽刺了权力、地位、金钱等等,但他从来不嘲笑爱情和梦想。我们或许可从此切入,一窥喜剧之王周星驰的悲剧电影。
要说周星驰最出色的电影,影迷们首先想到的肯定就是《大话西游》,这部无厘头的代表作不知道让多少人笑出猪叫。但细细想来,这确实是一出悲剧,观众在屏幕前笑出了多少眼泪,至尊宝就在内心里留下了多少心血。
首先来看《大话西游》的喜剧效果。
这部片很好地采用了“差势”“困境”的喜剧手法。
至尊宝是一个毫无本事的山大王,他和孙悟空之间,至少差了500个紫霞仙子,这就是“差势”。而全片就是围绕着至尊宝成长为孙悟空的过程来叙事的。
成长的第一阶段,是启程。至尊宝离开舒适区,是为了对抗春三十娘,而他们之间实力的不匹配就是“差势”,由此闹出了一系列笑话。其中最经典的当然是至尊宝欲行刺春三十娘一节,他们本来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在明的知道自己在明,在暗的不知道自己因为技术故障已经由暗到明,这种不知己不知彼的巨大“差势”使得至尊宝吃尽了苦头,也引发观众的哈哈大笑。
成长的第二阶段,是启蒙。至尊宝因为拯救白晶晶而穿越回五百年前寻找他的爱情,但在此之前,他其实并不清楚爱情为何物。而他爱情的启蒙,却是源于对紫霞仙子说的一个谎话。在说这个谎话的时候,至尊宝知道这是谎话,而紫霞仙子不知道,这也形成了一个“差势”,观众在看这一部分的时候是清楚这种“差势”的,因此也引发了笑点。
成长的第三阶段,是归来。至尊宝成为孙悟空的关键一步,是他能够为了取经大业而放弃爱情,为了人间的大爱而放弃小爱,因此他最后戴上了紧箍咒,完成了他由人到神的关键一步。这一步的巨大“差势”,带给观众的却不是笑料,而是感动,是对美的肯定。因此在至尊宝最后一次说出那段台词时,观众自然而然地留下了眼泪。
观众由至尊宝“受窘→说谎→牺牲”三段经历而产生了“开怀大笑→会心微笑→深思感叹”的三段情绪,由浅入深,由喜到悲,由对丑的否定升华到了对美的肯定,这就是本片深沉的悲剧内核。而紫霞仙子等不到盖世英雄踏着七彩祥云来娶她的遗憾,至尊宝“爱你一万年”而无法实现的承诺,将这种悲哀更加深了一层。
想爱而不可得,爱情之美被毁灭,这是《大话西游》的悲剧。
而无人相爱,爱情之美无处寻,这又是《唐伯虎点秋香》的悲哀。
《唐伯虎点秋香》中,周星驰借唐寅之口,表达了他的孤独:“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这种孤独,来自于他的特立独行,来自于他的孤绝冷傲。
在电影中,唐伯虎没有一个知己。
他的母亲不理解他。她给他娶了八个老婆,但却无一人理解唐伯虎的爱好,八个老婆整天就是喝酒猜码划拳打麻将,而唐母时时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借口威胁唐寅而上吊;
他的朋友不理解他。江南四大才子本该是志趣相投、惺惺相惜之人,然而四人上街之后,谈论的却是女色,调戏的却是妇人,让别人受窘而他们放肆大笑,但转过头,唐寅随即拉下了脸;
他的爱人不理解他。唐伯虎以为找到了灵魂契合的伴侣秋香,以为秋香可以理解他的高尚情趣,以为秋香会陪他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以为婚后可以和秋香由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但秋香却拿出了麻将牌……
可以说,唐伯虎在亲情、友情、爱情这三种感情中的质量都是有“残缺”的,这种“质量的残缺”造成了巨大的“差势”,引发了一系列的矛盾、冲突、误会,因此形成了明显的喜剧效果,让观众哈哈大笑。
然而,观众是否真的理解唐寅了呢?观众是否了解唐寅由天上降落凡间的痛苦呢?当观众在唐寅的巨大落差中获得了快感时,是不是就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了呢?
其实,观众并不理解周星驰。
周星驰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做《我是一个悲剧演员》。在文中,他写道:“好些时候,我都在违背着自己的初衷,把悲剧用喜剧的形式表达出来,大家笑得最开心的时候,都是我最不快乐的时候。”
无人理解的悲哀啊,深入骨髓。
在《我是一个悲剧演员》中,周星驰概括道:“一直以来,我的作品都是以轻喜剧的方式,诠释着一个小人物努力奋斗,最终会获得成功的故事。”所以,虽然他时常在电影中嬉笑怒骂,讽刺权力,讽刺权威,却从来没有嘲笑普通人,嘲笑梦想。
第一次表达他的梦想,明显是在《喜剧之王》中。
尹天仇用认真和执著的态度坚持着他当演员的梦想,但始终都没有人来欣赏,得到的都是“死跑龙套”的角色,别人对他都是不屑一顾、竭力嘲笑。这其实是周星驰跑龙套时的真实写照。
1983版《射雕英雄传》,他饰演一名士兵,在一场戏中,要被梅超风一掌打死。演出前,他主动跟副导演商量:“我可不可以用手挡一下,第二掌再死。”副导演眼睛一瞪:“浪费时间。”演出时,他只好做了“啊”那样一个表情。如果将这个镜头放慢到30%的速度,你会看到那一秒钟演出里,他脸上的投入。但这样的投入,并没有给他带来相应的机会,他还是呆在一个儿童节目里当主持人。
尹天仇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个角色,却由于资本的关系被迫退出。当助手从他手中拿回剧本时,他一只手牢牢地攥着,助手用两只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拉不回,这是尹天仇对于来之不易的机会失去时所爆发出的力量。
所幸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周星驰遇到了他的伯乐李修贤。李拍摄《霹雳先锋》时让他出演一个偷车贼,他借此夺得金马奖最佳男配角,一鸣惊人。随后,才有了《赌侠》《赌圣》《逃学威龙》。在拍摄这些片子时,他大胆采用琢磨了多年的无厘头表演方式,结果部部电影大卖,轻松打破香港票房纪录,星仔一下红透整个香港。
而这样无厘头表演的方式,却是他在“跑龙套”“演死尸”时琢磨出来的。
周星驰在旁观别人的表演时,对于那些“高大全”的偶像形象,感觉“很假,很不真实,很有喜感”。于是,他就在脑子里意淫:“如果让我演,我会再发挥一下,将这些假正经的东西推到极端,让它更有喜感。”这种“将假正经的东西推到极端”的方式,不正是“将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吗?
《喜剧之王》片名虽有“喜剧”二字,却是周星驰电影中喜剧效果较少的一部,我能记得的也只有他抱着莫文蔚说情话,鼻涕都要留到她嘴里的场景。
这部电影中,喜剧的呈现方式是“困境”,不甘安于困境而引发的行动就制造出了观众的笑点。
尹天仇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每天都要和各色的底层人物一起奋斗,但他没有成绩,就算是混混、坐台小姐,都可以无视他、鄙视他。片中的那些土豪可以拿钱收买坐台小姐的笑,当坐台小姐感到痛苦时,却是他们笑得面目狰狞的时候。那些稍有权力的人呢,他们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尹天仇的梦想,因为尹天仇生活在最底层,“命比蚁还贱”。
而尹天仇们、坐台小姐们,只能通过不断地降低自己的身份来获得一份生计,他们“自贱”“自贬”,使得上层人物感到愉悦,从而给他们一份施舍。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悲剧吗?
当然,尽管那时的生活如此坎坷,却也不妨碍尹天仇寻找自己的生活和追寻自己的梦想,不妨碍他和大家之间发生的那些情和爱。
周星驰也是一样,即使在演“死尸”的日子里,他也不忘琢磨自己的演技,不忘自己的梦想。
当他具备一定的实力后,他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个演员了,他要转型做一个导演,将自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在电影中实现。
于是,我们看到了《食神》,看到了《功夫》,看到了《少林足球》。而这些电影中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小人物,他们最终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获得了成功。
例外在《长江七号》,在这部电影中,周星驰饰演一个普普通通的建筑工人,他努力奋斗却没有成功,即使得到了神奇的外来力量七仔的超能力的帮助,他依然是一个普普通通努力赚钱却连家都养活不了的建筑工人,因为周星驰意识到了知识和创造才是当代社会真正的力量。
在拍摄《长江七号》时,周星驰真正认清了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有着普通人的生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样善良、真实、执着的他,感到很幸福。
但他的人生,是否真的幸福呢?
他说:“许多人都认为我一定很幸福,有无数的名誉、地位、金钱、朋友和崇拜者,但其实我一直都不怎么快乐!”
或许,这来源于他的偏执狂精神。
为了完成一部好电影,他要求把每一个细节都做到精彩绝伦。在拍戏时,他被骂为“片场暴君”“太上导演”:演员怕他,跟他搭戏时,他脾气差得要命,不满意他就发火;编剧怕他,每一场即使已经写好了剧本,画完了分镜,可一到了现场他还是会翻来覆去地改写;导演怕他,不管是表演、特技、对白、调色、音效,甚至打一拳发出的是“嘭”还是“嗵”,都一定要符合他的要求才行。
这样的偏执,让他失去了很多朋友,也让他一步步沦为了“孤家寡人”:他被李修贤骂为“势利小人”“忘恩负义”;王晶说他“虽然很有才华,但自私没品”;洪金宝在担任《功夫》武术指导时因为他的一次次推倒重来而和他闹翻;吴孟达和黄一飞因为被他忽悠而坚决不再与他合作;黄圣依在离开星辉公司时甚至与他对簿公堂。他几乎得罪了所有朋友和拍档。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些人在周星驰的电影里,贡献了一生最经典的演出。
这样的偏执,也让他错过了四段爱情:罗慧娟因为他总是在思考电影而与他分手;朱茵说他“对谁都没有爱,他只爱自己”;与莫文蔚、于文凤的恋情也无疾而终。
他的偏执使他陷入情义、友谊和爱情的困境,却也用偏执为我们创造了无数的经典影片。
但有多少人知道,当我们在大银幕前笑得最开心的时候,恰恰是周星驰最不快乐的时候呢?
在《西游·降魔篇》中,周星驰将“爱你一万年”改成了“只争朝夕”,是因为他意识到“一万年太久了”,要珍惜眼前人。然而,在接受柴静采访,问到感情生活时,他却说:“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此时的星爷,头发大多花白,却仍然孑然一身。他的电影陪伴了无数人的青春,现在却无人陪伴他的晚年;他的工作都在努力逗观众发笑,自己在生活中却少有欢乐;他被标榜的喜剧之王的成功人生,却是和深沉的悲剧相伴;他把自己撕开、揉碎、重组,他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让我们感受到优越、愉快,他奉献给我们的每一部喜剧,对他来说,都是悲剧,不由得不让人唏嘘感叹。
周星驰,祝你快乐!
2018年7月30日
(图片均来自网络)
(此文5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