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十四诗品》之出世及其疑问
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最早一篇明确说到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的文字,是明末人郑鄤的《题诗品》(《峚阳草堂文集》卷一六) :
东坡云:“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日: 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嗟乎,千百世上下,凡有得于诗文之中者,未有不悲之者也。四言体自三 百 篇后, 独 渊 明一人耳。此二 十 四 韵, 悠 远 深 逸, 乃 复 独 步 , 可 以 情 生 于文,可以想见其人。以《诗品》署题,亦犹之乐天之《赋赋》也。
郑鄤(1594-163)字谦止,号天山,武进人。天启六年(626)为庶吉士,上疏劾魏忠贤,被贬为民。崇祯十二年1639),为温体仁还以不孝之罪而碟死。事见其自镇天山自级年谱)及《明史.周宗建传》《文震孟传》《好臣传》等。上文服不详确作于何年,大致可知为天启,崇祯同作。以东坡语为指《二十四诗品》,亦以其所云为最早。
其次为明末人费经虞《雅伦》(转录自香港华风书局193 年出版詹幼馨著《司空图<诗品>衔绎》):
诗品之说起于钟嵘。……唐司空表圣以一家有一家风骨,乃立二十四品以总摄之,盖正变俱采,大小兼收,可谓善矣。然有孤行者,有通用者,犹当议焉。其曰雄浑、冲淡、纤秾、高古、典雅、绮丽、自然、豪放、疏野、飘逸各立一门,如洗炼、含蓄、精神、实境、超诣、流动、形容、悲慨之类,则未可专立也。雄浑有雄浑之洗炼,冲淡有冲淡之洗炼,纤秋有纤稼之含蓄,高古有高古之含蓄,典雅有典雅之精神,铸丽有绮丽之精神也。又劲健、沉着,不外雄浑,镇密,不外典雅,委曲,不外含蓄,清奇、旷达,不外豪放。故因其原品损之补之,定为上中下品,引古人诗以立准,先取三百篇而加测焉。
《明史》不载费氏事迹。《千顷堂书目》卷二八有“费经虞《雅伦集》《荷衣集》”,注云:“字仲若,新繁人。崇祯己卯举人,桂林知县。”崇祯己卯为十二年(1639),距明亡仅五年。《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七诗文评类存目有费氏《雅伦》二十六卷,应即是书。其成书当不早于崇祯中后期,甚至可能在明亡以后。
《千顷堂书目》
今知《二十四诗品)最早之刊本有三,皆刊于明季:一为吴永辑《续百川学海》本,南京大学图书馆有存。友人武秀成代为查阅后告,此本每页九行,行二字,无序跋,首题“唐司空图撰,汪嘉嗣阅”,正文有圈点。此套丛书无具体刊刻年代,该馆古籍部据版式鉴定为明崇祯刊本。
二为毛晋辑《津逮秘书》本,末有毛晋跋云:
此表圣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则也。昔子瞻论黄子思之诗,谓“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于乎!“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惟其有之,是以似之,可以得表圣之品美。常熟毛晋识。
此跋与郑鄤所云,大致相同,惟不知孰先孰后。毛晋改苏轼“二十四韵”为“二十四则”,尤可注意。《津逮秘书》亦刊于崇祯间,以校勘精书而为后人所重。
三为宛委山堂刊一百二十卷《说郛》本,收人该书㢧七九,署“唐司空图”,无序跋。宛委山堂刊《说郛》署“天台陶宗仪纂,姚安陶珽重辑”。陶宗仪原编《说郛》一百卷,与此重辑本有很大不同。原编本今有商务印书馆刊本,无《二十四诗品》,知为重辑本方收人。宛委本首有顺治四年王应昌、李际期二序。但据今人陈先行《说郛再考证》(《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3辑).昌彼得《说郛考》(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79年出版,转引自《书品》1992年2期刊程毅中《(说郛考)评介》)研究,二序未可尽信,全书始编于明末,经始于万历末年,大部分则开雕于天启、崇祯之间。《二十四诗品》所在之㢧七九,即为后刻者,以崇祯间刻行之可能为最大。
其他刊本,均为清人所刊,较重要者有康照四十一年(1702)席氏刊《唐诗百名家全集》本《司空表圣诗》三卷附、康熙四十六年(1707)扬州诗局刻《全唐诗》卷六三四所收、乾隆三十五年(1770)刻《历代诗话》本、乾隆间《四库全书》本、乾隆五十七年(1792)《紫藤书屋丛刻》本、五十九年(1794)《龙威秘书本、嘉庆十年(1805)《学津讨原》本等。自道光以后,有杨振纲《诗品续解入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孙联奎《诗品臆说》等。赓续者亦皆清乾隆以后人,以袁枚《续诗品》最著名。称引评述者有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一引“规以象外,得之圜中”二句)、王士禛(见《师友诗传录》、《带经堂诗话》卷三)、赵执信(《谈龙录》)等,亦皆为清康熙或稍后之事。上述各种刊本或著作,凡有叙跋议论者,皆取称赏的态度,于其著录来源,未有作认真探寻者。除称引郑鄤、毛晋均已引过的苏轼那段话,就是将其与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作比较。较具代表性的是《四库总目提要》的说法:
唐人诗格传于世者,王昌龄、杜甫、贾岛诸书,率皆依托,即皎然杼山《诗式》,亦在疑似之间,惟此一编,真出图手。后引图《与李生论诗书》,复云:
其持论非晚唐所及。故是书亦深解诗理,凡分二十四品.....各以韵语十二句体貌之。所列诸体毕备,不主一格。王士祯但取其“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二语,又取其“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二语,以为诗家之极则,其实非图意也。
这篇提要错谬极多。王昌龄《诗格)已见引于《文镜秘府论》了,皎然《诗式)亦流传有绪,绝无可疑.唐宋人未有题为杜甫撰之诗格,署名贾岛的《二南密旨》虽未必即岛撰,但可肯定为宋前之书。凡此均可见提要摸者之舛疏。而其断《诗品》“真出图手”,证据仅为“此书亦深解诗理”,未举任何书证。乾嘉学者于经史考证深细,于文学却疏于考订,于此可见一斑。
《文镜秘府论校注》
总括以上的考述,不难看出,此书自明末出世以后,称道者虽代不乏人,但未有人对其洲源作过认真的考察,连毛晋这样的刻书家和版本鉴别家,附跋中也未说明所据为何种版本,其来源如何(毛氏父子的其他题跋,多详于此类交待)。各家所举证据,似仅两条: 其一,苏轼已称及此书,其二.此书深解诗理。后者可不必详论,前者则有必要作较详细的考察。因为现代各种论著在谈到此书为宋人所重视,且对宋代诗学产生区大影响时,所举也主要是苏轼的这段话。如苏轼这段话确是就《二十四诗品》而言,因其时距唐末尚近,此书也就确无可疑了。
苏轼这段话,见其所作《书黄子思诗集后》(《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六〇)。今将其中与司空图有关的一段全录如次:
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日:“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益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子三复其言而悲之。
“二十四韵”何所指? 自郑部以为指《诗品》而言,后人多信之。如郭维虞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此篇下注云:“即指《二十四诗品》,”并认为东坡此书所论,“和司空图的《诗品》有渊源关系”。
然而我们对此不能无疑。苏轼云图“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有得于文字之表”是“其诗”的定语,故此句可简作“自列其诗二十四韵”。“列“者罗列,“其诗”显应指司空图本人之诗。“韵”字在唐宋人诗中极多见,一般均指近体诗之一联,即二句押一韵之意。如杜甫《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秋日夔府味杯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苏轼《王晋卿作烟江迭峰图仆赋诗十四...白居易与元九书“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皆是。而谓一篇为韵,则鲜有此例。毛晋似乎是看到了这一点,改“二十四韵”为“二十四则”,但显然已非东坡原文。
今按:苏轼引司图论诗数语,据图(与李生论诗书》据录大意而成“自列其诗”云云,仅指图在此书中自举己所作诗二十四联而言。为充分证明这一结论,我们据《四部丛刊》影印旧钞本《司空表圣文集》卷二,将此书全录如下。原注加括号引录。在引录各联下,以阿拉伯数字加了序号。
文之难而诗之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排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是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鹺,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 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淬蓄温雅,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编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道举战? 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寒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 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愚幼常自负,既久而愈觉缺然,然得于早春則有“草嫩侵沙短,冰轻著兩销”(1),又“人家寒食月,花影牛时天”(2),(上句云:“隔谷见鸡犬,山苗接楚田。”又“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谬”(3),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争,松凉夏健人”(4),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5),得于江南则有“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6),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7),又“夜短猿悲减,凤和鹊喜灵”(8)(宋本“虚”),得于塞下则有“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9),得于丧乱则有“骅骗思故第,鸚鹉失佳人”(10),又“鲸鯢人海潿,魅魅棘林高”11),,得于道宮则有“棋声花院闭,播影石幢幽”(12),得于夏景則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13),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像,苗龛响木鱼”(14),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15),得于郊国則有“远陂春旱滲,犹有水禽飞"(16),(上句“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得于乐府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17),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8),得于惬适则有“客来当意愜,花发遇歌成”(19),虽庶几不滨于浅涸,亦未废作者之讥诃也。又七言云:“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20)又:“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21)又:“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22)又:“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23)(上句:“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又:“殷勤元日日,欹午(宋本作“舞”)又明年。”(24)(上句:“甲子今重数,生涯只自怜。”)皆不拘于一概也。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勉旃。某再拜。(宋本无此三字)
除了四处作者自注引上句以便对方理解诗意外,此书自举已作恰为二十四联,也即苏轼所云之“自列其诗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此书中“得于早春则有”某句之类句式,与苏轼“其诗有得于文字之表”云云,在句式上也是一致的。可知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此节之议论,仅为读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而发,与《二十四诗品》本无任何联系。
关于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还有两点应附带说明的。其一,上文录自《四部丛刊》本,原钞者曾以宋本校过。北宋本现存北京图书馆,我们虽未曾寓目,但文字上相信不会有很大的不同。其二,《文苑英华》卷六八一收《与李生论诗书》,与文集所收文字稍有不同,即无上引二、三两联,第八联在第四联前,第六联作“日带潮声晚,烟和楚色秋”,第十六联前多出“暖景鸡声美,微风蝶影繁”二句,所引为二十三联。南宋周必大、彭叔夏校《英华》时,据集本及《唐文粹》卷八五将所缺二联补人,使今本《英华)引诗为二十五联,后《全唐文》即据《英华》。《唐文粹》所收则同集本。并合二种不同的传本,引诗共二十六联。为何有这一差异,本文不必深究。苏轼虽未说所见为何本,但如为集本或《唐文粹》,恰为二十四韵。如所见为《英华》,则仅二十三韵,惟北宋时《英华》秘在内府,外间不易得见。这一差别,并不影响前文的推断。
《文苑英华》
以上推断还可从宋人引录苏轼这段话时的态度得到证明。任舟(古今总类诗话)(《仕学规范)卷三八引)仅引“东坡云司空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于味外”语,陈振孙(直高书录解题》卷一一六则云:“其论诗以梅止于酸,盐止于咸,威酸之外,醇美乏焉,东坡尝以为名言。”均未再称引“二十四韵”一语,当并不谓其另有所指。洪迈《容斋随笔)卷一〇引及“二十四韵”一段,但随即云:“子读表圣《一鸣集》,有《与李生论诗》一书,乃正坡公所言者。”是洪迈之看法,与本文以上的考证,若合符契。以洪迈之博学多闻,以陈振孙之谙熟群籍,于东坡此语并无异说,足证以东坡所云为《二十四诗品》,全出明末人的牵附。
苏轼所云既与《二十四诗品》无关,明末至清代人又均未提出此书来源之具体证据,宋元志中更从未提及司空图作有此书,那么此书从何而来呢?
有人或会提出这样的假说: 此书原为三十卷本《一鸣集》中之一篇或一卷,因存于文集中,不为宋人所重,至明末抽出单行,世人始知有此书。
此说似亦可备一说。但我们在考察了司空图文集及其诗文的流传过程后,认为这一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司空图有《一鸣集》三十卷,《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卷一八、《宋史·艺文志》皆著录,知南宋时尚存,后不传。南宋蜀刻本《司空表圣文集》十卷,《直斋书录解题》卷一六曾提及,谓“但有杂著,无诗”。此本今存。清以后流传的四库本、《嘉业堂丛书》本、《四部丛刊》本,皆沿此本而出。该本除卷三存《月下留丹灶》一诗外,余均文。《全唐文》卷八〇七至八一〇存图文四卷,凡六十九篇,皆见十卷本文集。南宋时另传《司空表圣集》十卷,《直斋书录解题》卷九著录,云“别有全集,此集皆诗也”。此诗集宋以后不存。明末胡震亨辑《唐音统签》,据群书辑为五卷,后《四部丛刊》本即据以影印,加题曰《司空表圣诗集》。《全唐诗》卷六三二至六三四录为三卷,除增收《诗品》外,较胡辑仅多《洛阳咏古》一首(系误收胡曾诗)。同书卷八八五补录十首,则全据《古今岁时杂味》。胡辑存诗三百六十八首,其中七绝二百三十一首,五绝七十首,均出《万首唐人绝句),其余六十余首分别出自《司空表圣文集》《文苑英华》《唐文粹》《唐诗纪事》《乐府诗集》《古今岁时杂咏》《唐诗鼓吹》《瀛奎律髓》等书,残句则分别出自《唐摭言》《五代史阙文》、《宣和书谱》《老学庵笔记》《荐溪渔隐丛话》《纬略》《困学纪闻》及图之《与李生论诗书》。总之,除《二十四诗品》外,现存司空图诗文均可在宋元典籍中找到出处,而入明以后典籍中,未有新的作品出现。这一情况说明,除《司空表圣文集》十卷留存至今外,三十卷本的《一鸣集》和十卷本的诗集,明代皆已无传。《二十四诗品)不可能是已失传之司司空图文集中之一部分。
明末刻书业兴旺发达,书贾伪造古书以射利,成为一时之风气。对此,清人揭发已多《二十四诗品)在这一时期突然出现,其来源又如上述般的扑朔迷离,其真实性确实使人感到怀疑。按照梁启超所定判别伪书之标准,我们已有较充分的理由判其为伪书。尽管如此,我们仍期待能找到进一步的证据,揭示其作伪的过程,使这一疑案能够定谳。
经过较长时期的探寻,我们终于获得了重要的发现。
四、《诗家一指》与《二十四诗品》
偶然的机会,我们读到明末许学夷所著《诗源辨体》卷三五《总论》第三十
一则:
(诗家一指》,出于元人。中有《十科》《四则》《二十四品》。《十科》:一曰意,二曰趣,三曰神,四曰情,言作诗先命意,如构宫室,必法度形制已备于胸中,始施斤斧。...《四则》一曰句,二曰字,三曰法,四曰格,又失本末轻重之分。《二十四品》: 以典雅归揭曼硕,绮丽归赵松雪,洗炼、清奇归范德机,其卑浅不足言矣。《外编》,又窃沧浪诸家之说而足成之。初学不知,谓沧浪之说出于《一指》,不直一笑。
这引起我们的注意。其中既有《二十四品》的提法,列举的典雅、绮丽、洗炼、清奇四目,又皆为《二十四诗品》中所有。这些似非偶然的巧合,其中必有内在的联系。
《诗源辨体》
承蒙南京大学中文系张伯伟先生提供明万历五年(1577)刊朱绂编《名家诗法汇编》卷二所收《诗家一指》,得以证实我们的推测。张伯伟先生并告,此书最早见收于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刊黄省曾编《名家诗法》卷五,不题撰人姓名。万历刊《名家诗法汇编》本题作“范德机《诗家一指》”,卷首署“明三山杨成考订,吴会黄省管校正,潜川朱绂编次。”杨成《诗法》刊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则此书或为杨成题作范德机撰。
万历本《诗家一指》,与许学夷所见本基本相同。首有序,后分为《十科》《四则》《二十四品》《普说外篇》《三造》五部分,下又各有细目,如《十科)下有意、趣、神、情、气、理、力、境、物、事十目,《四则》下有句、字、法、格四目,与许学夷所叙一致。
第三部分二十四品》,有题注云:
中篇秘本,谓之发思篇。以发思者动荡性情,使之若此类也。偏者得一偏,能者兼取之,始为全美,古今李、杜二人而已。
下录二十四品,其中十三品品目下有注,各品后皆有四言韵语。与通行的《历代诗话》本《二十四诗品)对校,品目全同,四言韵语仅有少量异文。原注及异文并录如次:
《雄挥》,注:“杜少陵。”“特之非强”,《一指》作“持之匪强”。
《冲淡》,注:“孟浩然。”《纤称》,无注,无异文。
《沉著》,注:“杜少陵。”无异文。
《高古》,注“杜少陵。”“虚份神素”,《一指》“柠”作“竚”,同。 《典雅》注,“揭硕。”“玉壶买春”,"壶”,《一指》误作“壸”。
《洗炼》,注“范德机。”“如矿出金”,《一指》作“犹纤出金”。《津逮丛书》本《二十四诗品》同《一指》。
《劲健》,注:“杜少陵。”无异文。
《绮丽),注:“越松雪。”“雾余水鲜”。《一指》作“露余山青”,《津逮》本同《一指》。
《自然》,注:“孟浩然。”“真与不夺”, 《一指》作“真予不夺”。
《含蓄》,注:“孟郊。”“语不涉己,若不堪忧”,《一指》作“语不涉难,己不堪忧”;“如满绿酒,花时反秋”,《一指》作“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津逮》本同《一指》。
《豪放》,无注。“由道反气,处得以狂”,《一指》作“由道返气,处得以强”,《津逮》本亦作“以强”;“晓策六鳌”,《一指》作“晓看六鳌”。
《精神》,注:“赵虞”。“欲返不尽”,《一指》作“欲反不尽”
《缜密》,无注。“意象欲生”,《一指》作“意象欲出”,《津逮》本同;“水流花开”,“开”,《一指》误作“门”。
《疏野》,无注。“真取不羁”,《一指》作“真取弗羁”;“控物自富”,《一指》作“拾物自富”,《津逮》本亦作“拾物”。
《清奇》,注:“范德机。”无异文。
《委曲》,无注。“杳霭流玉”,《一指》作“杳蔼流玉”。
《实境》,无注。“清涧之曲”,《一指》作“晴涧之曲”,《津逮》本同《一指》;“遇之自天,冷然希音”,《一指》作“遇之似天,永然希音”。
《悲慨》,无注。“若为雄才”,《一指》作“若为雄材”;“漏雨苍苔”,《一指》作“漏雨荒苔”。
《形容》,无注,无异文。
《超诣》,无注。“远引若至”,《一指》作“远引莫至”,《说郛》本同《一指》:“少有道契”,《一指》作“少有道气”,“其声愈希”,《一指》作“其声愈稀”。
《飘逸》,无注。无异文。
《旷达》,注:“《选》诗。”“日往烟萝”,《一指》作“日住烟萝”。
《流动》,无注。“假体如愚”,《一指》作“假体遗愚”,《津速》本同《一指》。
以上各品所见异文,一部分与《二十四诗品》的某些版本相同,一部分文字虽略有差别,文意仍基本相同。从中不难看出二者之间存在的某些必然的联系。就我们所知,至今已出的各种《二十四诗品》的笺注本,尚未有征及《一指》的。两书关系如何,孰先孰后,要解决这一问题,我们有必要对《诗家一指》先作一番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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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之一汪涌豪教授
编辑 | 王 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