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的粤语歌产量不算高,但经典无数。今天写的是林夕为王菲创作的,早期流传最广的五首粤词神作,其中的《暧昧》《暗涌》《约定》被认为是王菲最经典的三首粤语歌曲。忍不住赞叹下,其实这五首,首首都让我无限膜拜…..
迷路
黄像雨后黄昏
蓝像世上男人
携同着前尘一起远行
红灯绿灯红灯
面前是你脸庞绝色绝色
回头但觉剧情褪色褪色
沉沦在茫茫思想旅程
为何是非黑白 绝不分明
王菲是华语乐坛较早尝试TripHop的人,早在1995年的《Di—Dar》专辑中,就凭C.Y.Kong所作的一曲《迷路》滑入这个迷幻舞池。本土作曲家C.Y.Kong(江志仁)深受英伦音乐风潮浸染,作为王菲团队的重要成员,为此阶段的王菲创作了无数好歌。从1994年开始,王菲于一夜之间突然以千变万化的唱腔出现,她身上另类的艺术气质一旦被激发,在华语乐坛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这首《迷路》,有典型的TripHop要素:阴森诡异的弦乐的印子过后,迷幻不定的鼓声加入,清冷迷雾般的氛围慢慢铺陈开来。王菲内敛低回的人声突然渗入,倏忽来去,不露声色且妖氛十足。C.Y.Kong用小提琴悠扬的韵律演奏了一曲凄哀的迷魂曲,渲染出一种浓烈的神秘主义色彩。
林夕为王菲的《Di—Dar》专辑创作了九首粤语词作,使得整张专辑始终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迷幻味道。其中《迷路》、《我想》、《无题》、《假期》等作品都是以意识流为主导。他在后来的访谈中也证实了该专辑的创作灵感源自中国长篇意识流小说第一人——刘以鬯的代表作《酒徒》。
林夕在《迷路》的词作中秉承了刘以鬯高度的想象力。诗意的联想,意象的跳跃,意识的流动,在寓意繁多的意象里,强化了人物的个性特征。将“记忆”比作“森林”,不仅呼应了前面“在茫茫思想旅程”中的“沉沦”,也隐喻了情感的失落和寻不到出路。林夕选取追忆的视角,在表现主人公于爱情中迷失的感受时,选择了“雨”、“红灯”、“时针”、“森林”等意象,并以“黄”、“蓝”“红”、“绿”等浓烈的色调带动情感,因情而生出对颜色的爱恨,给人带来一种“浓情化不开”的感受。这些意识流、蒙太奇和拼贴画的运用都体现出林夕在此阶段惯用的诗性的、意识流的创作手法。
林夕善于拼接生活中的无序场景,留给听者无限惆怅与神伤。“黄,像雨后黄昏,蓝,像世上男人,携同着前尘一起远行,红灯,绿灯,红灯”,一种诡谲的黄昏中烟雨蒙蒙的瑰丽,被浓缩进了过期的老胶片中,由怀旧影画放映出来,仿佛还带有咯吱的声响。《迷路》中叠词的运用也生动渲染了迷途女子的绝望和无助,“直到,直到,直到无法回忆”“面前是你脸庞——绝色,绝色。回头但觉剧情褪色,褪色。”叠词在这里增强了语气,肯定的对象是“绝色的脸庞”、否定的对象是“褪色的剧情”,两种相反的色彩处理呈现出一明一暗的光暗感,强化出歌者内心的失落与彷徨。
弦乐的悲哀,鼓声的沉重,林夕的华丽,C.Y.Kong的诡异,《迷路》让王菲充分发挥了自身最为阴暗的气质,好似沾染着热辣毒汁的罂粟,从此戒不掉对王菲声音的迷恋,后来类似的《娱乐场》、《感情生活》、《阿修罗》,越来越强烈地呈现出王菲独特的曲风气质。
从此以后,她成为那个当众吸烟,短发利落的女子;她奇装异服,在香港唱国语歌;她说自己相信缘分,没准会和一个水管工遇上;她自己写歌,不愿意拘束于小怨妇的格调,用社会文化现象深刻剖析自己的心灵;她的唱片封面开始具有诡异的风格,种种行径自带非主流气质,与流水线式的主流市场沉默对抗…..
《迷路》是王菲的一次里程碑,是王菲迷幻音乐的代表作,是无数悲曲的前奏,也是王菲另一种美艳的方式。《Di Dar》这张专辑有着赤裸裸的对立感和血淋淋的革命感,挣裂王靖雯的躯壳,清冷的王菲美丽得让人心疼。
暧昧
眉目里似哭不似哭
还祈求甚么说不出
陪着你轻呼着烟圈
到唇边讲不出满足
你的温柔怎可以捕捉
越来越近却从不接触
茶没有喝光早变酸
从来未热恋已失恋
陪着你天天在兜圈
那缠绕怎么可算短
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
未留住你却仍然温暖
暧昧是一种诱惑,隔着微妙而美丽的距离,因为难以看清,所以存在幻想。徘徊其中,即便有破灭的可能,也饱含温暖的期待。
常人一般只会写哭泣的脸,而林夕写的却是哭不出的眉,你轻轻呼出的烟圈,已经变酸的茶,和我身上穿着的、原本属于你的衣裳…..林夕对生活的细微之处的捕捉太精准了,穿上他的衣便似得到他体温,收集他的字迹便以为听到他的细语,这大概是身处暧昧的人给自己虚构的温暖吧。暧昧是人与人之间一种微妙而安全的距离,有时反而是与现实本质之间最美的距离,而这美感正来自于一种不确定性。迷惘氤氲的气氛里,暧昧因这份不确定而沾染了酸涩的气息。心底小小的窃喜不可轻易流露,心底小小的委屈也没有理由轻易发作。暧昧好像月光隔着帘子照人,明明有光,却什么也照不透,照不亮。
在一次访谈里,林夕写下了“从来未热恋已相恋”,他笑着说,这才是暧昧嘛!接着谈起了他眼中感情的距离:“爱情中,你还未表白,你在不断幻想和渴望:他也爱我。这个也是一个很好的过程。往往如果你表白得太快,可能会在策略上不成功,可能会吓怕人。第二个结果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其实呢,我也是爱你的。这或许是很幸福快乐的,可是如果你表白太快,你会牺牲掉这中间一段最美丽的距离。中间的过程,你的心理活动是什么呢?这状态就是你可以不断地幻想你表白以后,他真的说:其实我也喜欢你很久了。光是这个幻想,你所获得的快感,就已经很值得回味。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太早表白不好,谈爱情是一个慢慢的过程。最美的距离,往往是两个人之间的那些交往的细节,比如一起看部电影,感觉两个人又拉近一点。可是等了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两个人之间还是没有消息,距离就又拉远了。”
从来未热恋已相恋,距离催生出来的不光是阻隔,还有美丽的遐想,想象和他一起聊天,旅行,吃饭,对望,沉浸在爱中的一颦一笑,对你来说,仿佛都已得到了热恋的温度与美好。可内心深藏的心酸和苦楚,总如影随形栖息在甜蜜的阴影中。总会患得患失,他的一言一行仿佛难懂的阅读理解,一个冷漠的眼神就能让你失去所有的勇气,一个平淡的语气就能让你的世界昏暗无光,一次无意的疏远就能让你怀疑原来所有幻想都是你的妄想…..从来未热恋,便已品尝到失恋的滋味。
这样一个满怀纠结,忐忑,思念,幻想的寂寞女子,王菲唱出了若离若离之间,似苦又甜之间那种望不穿的暧昧,即使是一句简单的过渡,也如同咏叹调般深邃悠长。平缓低回的曲调,王菲表现出行云流水般的自如,一如她一惯的我行我素。“天早灰蓝,想告别,偏未晚。”看着灰蓝的天,漫漫长夜即将来临,一切都行将结束,可仍恋恋不舍为自己找着借口,纵然应该离去,可天色毕竟还没全暗,于是依然在这暧昧的黄昏中流连忘返,徘徊不前。林夕笔下每个看似无心的字句,仔细体会过后,会发现哪怕他的轻描淡写,都可伤人三分。
暗涌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没有月色星光的冬夜,王菲轻柔空灵纤尘不染的完美声线在阴冷空气里旋转漂浮,像一朵朵飘飞的雪花寻觅着永恒的归宿。一句“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愈美丽的东西愈不可碰”,让人忽觉孤海漂泊雨覆归舟,所有的心事被它一语道破,顷刻间思绪渺然。
事隔四年,demo上写着的working title: undercurrent好像还没褪去。第一首填的陈辉阳旋律,不知道误解了他的意境没有,但当时跟着那三拍子的节奏,歌词就像冒着汗流出来,超速宣泄,歌词写完,本来叫预感,直觉上叫暗涌好像太按本子办事,但他demo的钢琴声竟有一种冥冥的催眠力,教我用回暗涌的名字。该发生的始终要发生。——林夕
这曲《暗涌》,无意间成就了作曲家陈辉阳。1996年的陈辉阳,还在角落里写着小众冷门的独立音乐。自“暗涌”开始,他认识了林夕和王菲。多年后他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说,当时这首曲子写得很快,在钢琴上行云流水般弹了出来,便以“暗涌”为名,寄给公司。林夕拿到旋律,灵感泉涌,一挥而就填完词,同时认为这曲名最契合歌词,便仍以《暗涌》为名。王菲接到了词曲,仍是她一贯的作风——没有任何疑问,直接开唱。从此后,自小研习古典音乐的陈辉阳迅速成为新世纪港乐史上首屈一指的幕后制作人,在他热不可挡的高峰期所写的歌只要打榜,几乎首首成为大热金曲。
“暗涌”是潜伏在水波不兴的表面下无法预料的变化,涌动着一种强烈而隐蔽的情绪,这是一个人的内心交战,百转千回。美丽至极的词,阴郁沉重的情,它不仅仅在说爱情,讲的更是命运,很多时候,人生的宿命往往渗透着这样的绝望。
一屋暗灯,照不穿灰暗阴冷的身体,就算现在与你紧紧相拥,也是暂时的,注定会随时失去。爱得太清醒,太无奈,太身不由己,害怕悲剧重演,宁愿将你藏在心底,远远观望。纵然看惯太多分分合合,也清楚千百年来与孤独一同存在的爱的本质,却仍不忍放手,只能任澎湃暗涌的情感将自己淹没沉沦,最终无法逃离命运的围城,也无力睁开双眼见证宿命的应验,此时的天空总不可避免涌起密云,将人包围覆灭……林夕最擅长的,就是不断以景色之变化来暗示情绪之起伏。
王菲的演绎受欧美Dream Pop风格的影响比较深,干净的旋律映衬着清淡的吟唱,带着几缕随意,一丝漫不经心,一目了然,清澈见底,仿佛乌云中透出的几丝清冷的阳光,唱至高潮部分带着些许悲壮决绝,那不动声色的温柔,又仿佛将无边幽怨在静夜里封存。“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什么我都有预感。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王菲的演绎更多的是对宿命的将要发生的一种不安和惶恐,隐隐潜藏的危机暗示和对未来的无力无奈,使得心绪激荡如密云翻涌。芸芸众生,最终皆逃不开悲剧的宿命。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像是这个时代的格言,但更像是一种预言,“烦嚣城中”是指所处的大环境,麻木堕落的世界更容易让人盲从无助。看穿悲观的人性,哀伤在心头无尽暗涌,这些伤口是永恒的,不能言诉,只能独自慨叹人心的脆弱,世事的无常
“害怕悲剧重演”以及“历史在重演”,都在强调历史的循环,这和当时社会的状态有关,香港从殖民到回归,又遭遇亚洲金融风暴,香港人对于时代出现集体恐慌,特别是年轻人团体,找不到出路,陷入一种“害怕悲剧重演”的心境。全词最精妙的一句“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看起来的随意之语,结合当时的社会状况,便能体会出这是林夕建议给港人或者这个时代的一种解脱方式:逃避。既然得到再失去令人痛苦,不如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这种态度虽然消极,却绝对符合当时的听众,特别是年轻听众彷徨的内心状态。在林夕的观点中,流行音乐在讨好听众之余,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艺术良心,所以林夕为消沉的时代写下了这样一曲消沉的歌。词中以个人化的情感入手,上升到对于时代情感的思考。
流行音乐不应只是娱乐,它还应记录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真实生活。
约定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
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
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
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
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
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王菲的一曲“约定”,唱醉了多少文艺青年的心,有人说“王菲每次笑着唱约定,而我每次听都会哭”,她的迷人之处便是将最动人的歌曲唱得云淡风轻。
或许很多人更为熟知的是周蕙的国语版,姚若龙的词写的是苍白的少女心事,意境全无,俗不可耐,有着台湾词人一贯的“直白”。“你我约定一争吵很快要喊停/也说好没有秘密彼此很透明/我会好好的爱你/傻傻爱你/不去计较公平不公平”,这样的词作浮于表面遣词毫无新意,如白开水般没有味道,没有温度。
相比于姚若龙的词,林夕词中的美好意境展现得淋漓尽致,一对旅途中的恋人在昏黄的街灯下走过半里长街,许下爱的约定。一个好的词人就是一个好的摄影师,一首好的词就是一份好的分镜表,全词通篇看不到一个“爱”字,但凡听过这首歌的人,都能体会到歌中蕴含着浓到化不开的深情。林夕擅用用婉转曲折甚至隐晦的方式来描摹缱绻多变的情感,宛如书法中的留白,反而给予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这是怎样的才子,才能写出如此优美的词,如此深远的意境,又能如此契合王菲的演绎。绝世意境的粤语版珠玉在前,突然很佩服国语版敢于木椟在后的勇气,当今词人都当以“词坛一哥"为镜,自己去找差距。
林夕曾说《约定》的前半段是个真实的故事,写的是曲中人与恋人分别后,对当日的缠绵旅程的无限怀念。它是一位成熟女子在经过了人世变迁,历练磨难之后一份坚贞的爱情宣言。
约定,是个美丽的词,美在许诺那刻及期待实现的甜蜜的过程。旅馆的门牌,微温的便当,吉他的和弦,橘色街灯的长街,微黄美好的侧脸,相携轻快走过的背影….. 这些全是林夕的亲身经历,200多字的现代诗呈现出张爱玲文艺电影的场景。“门牌”是一个细微的物象,但记忆往往是从一个细微的画面开始,再扩散到当时的景象。从门牌开始“记得”,就如同抓住了恍惚记忆中最清晰的那一个点,随后记忆便从这个点发散铺开。不要相片无需录影,就这样深深地,从此将你的模样铭刻在心里。
多年以后,或许不再记得很多事的来龙去脉,却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细微,温暖当时都不在意的琐碎,即使曾经的约定化为泡影,仍愿记取当初那些残缺的,破碎的感动。“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世上还有比它们更温暖的文字吗?拙劣的文笔实在无法描摹出这些字句的美丽动人。昏黄灯光下那个朦胧的剪影太过美好,不禁被这样的情景和画面感动到眼角涌泪,又生怕眼泪落下会惊醒这一秒的沉醉,差点失去凝望的勇气,只能怔怔地、细细地偷望,一个“敢”字体现出爱到深处的人在卑微与感动情绪中的纠结与徘徊。怎舍得忘却如此美丽的画面?就算岁月冷漠似水,腐蚀一切,“我”也坚信能记住与你的约定。林夕的词作的出彩在于他对细节的敏感捕捉和巧妙的情绪表达能力,生活的细节在林夕的笔下时时出现,衬托、表达了歌曲的微妙意境,留给听众无限的遐想,有种意犹未尽的美感。
忘掉天地,想不起自己,却还记得相约过要看漫天黄叶远飞。这样的痴绝,是爱极了的人才会有的心境。约定,是抛下全世界也无法割舍的一片黄叶,是遗忘整个宇宙也固执记得的一粒红豆,是沧海桑田后“两鬓班白仍可认得”的一份确定。即使“当天吉他的和弦”早已埋下分离的伏线,即使“沿路旅程如歌褪变”,我仍会启程寻找,为了曾经许下的那个约定。不知六十年后,是否还有机会讲给你听,那金黄飞舞,美到令人窒息。可能在某个漫天黄叶飘飞的深秋,两鬓斑白的我们再次相遇,一个眼神,一次凝望已经足够,一切早已尽在不言中。
王菲的歌糅合着她的情绪和个性,感悟和态度。或许只有王菲,才能唱出“仍未忘跟你约定假如没有死”的坚定与从容。她曾说,“爱是很纯粹的东西,不应该受到其他的干扰。”有次他接受记者采访,记者问“感情失败好多次……”王菲反问“我失败好多次吗?”这个回答很巧妙,王菲本就是个为爱执迷不悔的女子。
《约定》具备极高的艺术价值。在感叹文学不古人心无诗的今天,粤词可称得上是记录时代而提炼时代精致的文学作品。
林夕的笔触微妙细致,爱恨,聚散,命运,年华,在王菲散漫的低吟浅唱中弥漫开来,似在等待一场忧伤的抚摸。总有那么一两句,恰如其分一矢中的,如一颗泪水滴落纸巾,晕晕洇开,瞬间柔软起来。
之后会写到王菲的国语歌,希望大家继续关注。
↓↓ 更多精彩点击“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