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最火的两档文化类综艺节目,一是《中国诗词大会》,另一当属《见字如面》了,请明星读信的节目,用书信去开启尘封的历史,叩问过去的时代和人生,领会中国人微妙而深广的精神世界。《见字如面》刚火起来的时候,我就在想,迟早会读到夏公的信,果然在第39期,我们等来了宋振庭和夏衍的通信。
夏衍是左翼电影运动的开拓者,创作改编《狂流》《赛金花》《秋瑾》《上海屋檐下》《烈火中永生》等剧作,主持将鲁迅《祝福》、茅盾《林家铺子》、陶承《我的一家》搬上银幕,曾任文化部副部长、中国文联副主席;宋振庭曾是吉林宣传部长,战火中抢运《四库全书》,保护过张伯驹,回购过张大千名作,还一手打造吉林博物馆。
两位长者在生命后半程的一次意外交集,留给我们一阙有关往事的坦陈,一场有关历史的重逢,一次直击人心的对话,一段有关世道人心的佳话。在《见字如面》,张腾岳对话张涵予,重温宋振庭与夏衍的往来通信。
历尽波却,相逢一笑,整人者的忏悔与被整者的反思,化作平静的话语,“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情”。
宋振庭的最后几年,是在胰腺癌的折磨中度过的,他没想到他夏衍会去探望他,这封给夏衍的信写在他去世前半年——
宋振庭致夏衍
夏老如晤:
手术后困居病室,承蒙您亲来探视,内心非常感动。风烛之年,有许多话要说,但总是欲言又止。深夜静思,内疚不已,终于写了此信。
我很小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您的大名。后来虽然多次在开会时见面,但始终没有一叙心曲的机会。五七年反右,我在吉林省委宣传部工作,分管文教,电影。长影反右,我是实际主事儿的人。我整了人,伤了朋友,嗣后历次运动,伤人更多。实为平生一大憾事。
三中全会后,痛定思痛,顿然澈悟。对这些往事,我逢人便讲,逢文便写。我整人,人亦整我,结果是整得两败俱伤,真是一场惨痛教训。
对所谓“四条汉子”的事,我并不知道实情,只是听到人们在说说道道,就去轻率应和,盲目放矢。文革前,我对周扬同志和您夏公,也是因为浮言障目,也是轻率行文,伤及长者。午夜思之,怅恨不已。六一年影协开会时,我在长影小组发言,也曾伤及陈荒煤同志。如今梗梗在心,也不知道荒煤兄能否宽宥原谅。
夏公您豁达厚朴,胆肝照人,有长者之风。我的错误,我的愧疚,本想着登门拜望,负荆请罪,一诉衷曲,但最终又因手术后卧床不起,未能如愿。最近听说周扬公也因病住院,只能遥祝康复了。夏公您已经是八十四岁高龄,我也是六十三岁的人了。我现在是病废之余,黄泉在望,只有这一念在怀,吐之而后快。此信上达,我的心愿就完成了。
顿首祝
康健
宋振庭
夏衍给快给宋振庭复了信,一句“在激流中游泳,会碰伤自己,也会碰伤别人”,平静之语底下,是对人性的敏锐体悟和对世情的博大宽容。
夏衍致宋振庭
振庭同志:
惠书拜读,沉思了许久。足下大病之余,总以安心静养为好,过去的事,该忘却的可以淡然置之,该引以为戒的,也可以暂时搁置一下,康复后再作审慎的研讨。心理会影响生理,病中苛责自己,对康复不利。现在中国的平均寿命已为六十九岁,六十岁不能算老,说“黄泉在望”之类的话,未免太悲观了。
您说上次见面时总是欲言又止,这一点,我当时也感觉到了。我本来也想和您谈谈,但后来也因为您有点激动而没有说。
任何一个人,不可能不受到时代和社会的制约。我们这一辈子的人,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两千年的封建宗法观念和近一百年来的驳杂的外来习俗,都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很难洗刷的斑痕。上下求索,要做到一清二白,不犯一点错误是不可能的。
解放之前,和明摆着的反动派作战,目标比较明确。可是一旦形势发生突变,书生作吏,成了当权派,问题就复杂了。知人不易,知己更难。这些话出自内心,并非矫饰,当然也可以说是“在劫难逃”。人是社会的细胞,社会剧变,人的思想行动也不能不应顺而变。党走了几十年的曲曲折折的道路,作为一个虔诚的党员,不走弯路,不摔跤子,看来也是不可能的。在激流中游泳,会碰伤自己,也会碰伤别人。
我解放后一直被认为是“右倾”,但在三十年代王明当权时期,我不是没有“左”过,教条主义,宗派主义都有。五八年大跃进,我也是一度头脑发热,文化部大炼钢铁的总指挥就是我。吃了苦,长了智,“觉今是而昨非”即可,没有忏悔的必要。您在那个“阶级斗争要天天讲”的年代,竟能担着风险,把划了右派的张伯驹夫妇接到长春,给他摘了帽子,并让他当了吉林博物馆馆长。这件事是陈毅同志告诉我的,当时我很佩服您的勇气。
对于五七年后的事,坦率地说,由于整过我的人不少,所以我认为你只是随风呼喊了几声而已。况且你上面还有更大的“左派”,所以单苛责你一个人是不对的。七四年,我在狱中写了首打油诗,叫做:“闻道人须整,而今尽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请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往事如烟,录此以供一笑。劫后余生,何必自苦?病中多宜珍摄,顺祝早日康复。
夏衍
1984年9月30日
【见字如面】第39期
听张腾岳、张涵予读宋振庭和夏衍往来书信
✿ 夏衍著 沈宁、沈旦华编
2016年1月
本书是反映夏衍从事文学创作、文化工作的一手资料。在给宋振庭的信里,夏衍说:“任何一个人不可能不受到时代和社会的制约,我们这一辈人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两千年的封建宗法观念和近一百年来的驳杂的外来习俗,都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很难洗刷的斑痕。”夏衍的书信,正是反映这个大转折时代的第一手资料。
夏衍的一生,经历了赴日留学,经历了新文学运动,经历了新中国的建立,经历了“文革”和改革开放,可说是曲折的一生。夏衍的书信除写给家人之外,更涉及邓小平、周扬、潘汉年、钱歌川、黄苗子、李子云、王元化、陈白尘、于伶、洪深、萧乾、陈子善等等,是了解20世纪中国文化和社会变化的重要资料。本次出版在《夏衍全集》书信卷的基础上又增补了新发现的夏衍佚简若干,可为研究者提供新的研究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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