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的时候，喜欢《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

她穿纯青色和轻灰色的衣服，绛色调子七成新的平底鞋。那样的凑合，却那样的自然和美丽。

冯梦龙的《三言二拍》里也写了很多十六岁少女，有极高洁古怪，亲戚都是敬畏她的隐娘。有才貌双全却落于风尘的美娘。有施巧智把弱书生从强徒手中救下的淑儿。有闻一知二读书博学的苏小妹。有忍苦成夫万分忠贞的白玉娘。红尘之中，这些小小年纪的女子，是命运的垂青或考验，就有了许多关于她们的小景小事。

还有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女性，翠翠也好，萧萧也好，夭夭也好。十六岁，逐渐懂得爱情，略有畏惧，与山川灵气融为一体。并没有受过城里的很多东西的熏染。

我们都低估了自己的十六岁。如果不是看到文学作品中的她们，就不知道原来那个年纪就可以有很清晰的态度，缜密的思维，说辛辣的话。

十六岁，我想和你说，这是一个很正经的年纪。看起来很热闹，却只能对人说一句我来了，然后慢慢等。那种感觉，像极了一个得不到的人，那么努力却得不到爱，得不到回复，得不到一个想要到达的地方。因为太多人和事和地方从旁在看，你会不会先说放弃，你会不会退三步拜三下。你会不会只是一个闯入者。

十六岁少女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们和人对视，没有什么默契和长久不息。全是崇拜全是不舍全是酸甜苦辣我都能吃。

十六岁少女立下的志向，都是十年以后，我要把这家店里所有的衣服买下来，我要和海报上的那个女人一样瘦，我要漂洋过海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走。然后把所有的话都刻在桌子上，每天对着桌子上的话说话。

十六岁的少女，无论做什么都要考虑母亲。母亲可能是个霸气的女人，可能风风火火，可能喜欢折腾，可能非常温柔、精致和简单。不得不把她当成你十分崇拜的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人，会愿意像粉丝一样走在你后面，把你衬得十分可爱。

十六岁的少女，也有往昔可以回忆。而那些发生着很小的事的童年，多和父亲有关。父亲初心未变你就初心未变。父亲是少年你就是少年。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我们哭的稀里哗啦的时候，只有父亲会知道你想听哪些安慰的话，却一句都不说出来，从始至终。父亲，是世界上仅剩的几个，为我们留点隐私、故意不去注意的人。

十六岁的少女，最喜欢找漂亮出众的人，一较长短。但是大部分时候那些好成绩、参加好多活动、又自带光环的人，最后往往成为你作品的读者。你仍然在很多方面比不过她。但是你的压力你的纠结你的故事，你的收获你的神采奕奕，却将是她所羡慕的有趣的灵魂。

我十六岁的时候，太容易走心。就好比一个胖女孩儿每天都在1000米长的跨桥上慢跑减肥，别人都在匆匆过桥，只有她在永不宁静的减肥。那份艰辛，现在大概可以概括为厚积薄发、缘分未到。可是我真害怕，再重新过一遍那样的生活。我一直在想，如果给我一个悠长的假期，为什么它不可以是十六岁。

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打着一把心仪的雨伞、很早就知道绣球花是绣球花、对着大海沉默或尖叫而不是害怕的孩子。为什么我有那么多的斗志，为什么我最喜欢金色的太阳。

说一桩在十六岁少女时代的糗事吧。

我记得，那时候，因为准备出国读书，暑假到一所全封闭的学校学英语。外籍老师很喜欢贴一些比较性的问题在黑板上，让你做选择，然后自我否定，否定之后又要找回自信。

我记得我被问过，是要在纽约那样的大城市住那种很美的建筑，还是在乡村不紧张不竞争能有足够的自主性。我想都没想，就转头去问与我同班的一个男孩子。

我当时决定，他怎么选我就怎么选。那时候，我暗恋他，私心很重。结果那个男孩子，把手中的笔转了一圈，和老师用哲学的思维论证了一番，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他背负着我的迷惘的不迷惘，还有那没有犹豫的语气，永远留在了我心里。我懂，那不是一个梦中人。他不是不喜欢你，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他非常非常想帮助你，成为自己。

我的写作，几乎不是从十六岁开始的。长了一脸痘痘，懦弱得随时随地会哭晕过去，敏感得连空气的味道都很在乎。温柔也好，烦躁也好，如果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看到听故事的人全部走掉，才会如释重负。赶走了很多人，然后说，他／她幸福就好。那个不会写作的十六岁，对我来说太宝贵了。

真不敢相信，我们很流行讲的“少女时代”，转眼成了大数据的时代。好像那些鬼马少女的形象，那些偶遇那些新衣服，那些害羞和热爱，那些寂寞时候像踩缝纫机一样抖腿的节奏，那些绝望和复苏，都是为了数据而存在的。不过幸好，数据比人更忠于职守。时间不一样了，活得不一样了，也许未来会比过去精彩的多。系统列出的生日愿望清单，自媒体时代繁星一样的创造和洒脱，临时买张机票说走就走的旅行，未必不是一个魔法。

我十六岁，一直在想着，二十六岁的我愿为一切承担什么后果。那么辛苦地到二十六岁，却仍然想去勘正那时的我。还是有很多瑕疵。

十六岁在鸟瞰，因为十六岁在空中，二十六岁在地上。二十六岁想褪去，因为觉得地上的万象开始有了韵味。然后岁月不断地调停，教我的二十六岁去爱我的十六岁，又劝导十六岁爱上二十六岁。就像两个走在正道上的人，为什么要不和睦呢。

用剩下的面包屑喂鸽子，面包没有了，看着天空感到甜蜜和愉快的鸽子还在。谁说十六岁会结束呢。你只要不想让它结束，它就永远在。

十六岁少女，总是带着它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但下一次再回忆起，又不知道是多久以后，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