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方“文艺报1949”,让文艺成为一种生活!
编剧作品
王刚
《甲方乙方》
《天下无贼》
《月亮背面》
王刚,作家,编剧。出生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文学系。著有长篇小说《英格力士》《喀什噶尔》《福布斯咒语》《月亮背面》《关关雎鸠》,小说集《秋天的男人》,散文集《最后四首歌》等。
当我是一个儿子,我真的是一个不孝的儿子吗?
父亲的乌鲁木齐
王刚 | 文
为死去的父亲说几句赞颂的话,却总是不好意思。类似于我这样多虑的儿子有几个?类似于我这样舍不得把一些赞美的语言献给自己父亲的作家多吗?看过太多赞美父亲的文章,每当看到自己的同行那么毫无控制地歌颂自己的父亲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时,我总是忍不住地怀疑那些同行们,你们的父亲果然有那么好吗?你们的情感果然有文章里说的“那么深”吗?女作家可以理解,女人们在赞美一个人或者仇视一个人时表现出来的疯狂我们都非常熟悉了,可是,那些男人们,那些男作家们,你们为什么也那么疯狂?
从1949年到现在他已经在新疆呆了60多年了,有时在阳间,有时在阴间,那时我经常听到他与朋友们说:活着新疆人,死了新疆鬼。6月26日是父亲的忌日,我跟母亲谁都没有说什么。在那天,我时时看看窗外的大海又看看母亲,总是怕她提起,母亲不太看海,也没有在忌日里说父亲,2012年6月26日这天,我甚至于怀疑她是不是忘记了。父亲死了十四年了,我却从来没有梦见过他。有人总是喜欢说经常梦见自己死去的父亲,我却没有一次,我真的是一个不孝的儿子吗?或者说,我与父亲的感情不如你们深?记得那天一进家门,发现竟然是一个灵堂,就感觉眼前黑暗了,我们家完了,我开始号啕,并强烈地意识到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最爱自己的父亲。为了给父亲开追悼会,母亲让我写悼词,我头一次在单位的档案室里看父亲的历史。一个牛皮纸袋里装着父亲在组织里的一生,他填过不少体制内的表格。我尽力翻着那些纸张,渴望触摸到父亲从青春到衰老的体温,却看不进去。不是那些字词不够生动,不是父亲的自述中缺少细节,而是我天生看不进去别人写的东西。我几乎拒绝看同行作家写的小说,与莫言、余华、刘震云做了三年的同学,可是我几乎从来没有完整地读过他们的作品,现在该为父亲写悼文了,却又无法发现那些格式中对我有用的东西。记得那天在追悼会上面对父亲生前的好友们说起父亲,我几乎是即兴的,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当时只有一个目的:要把这些来最后看父亲一眼的人说哭了,让他们跟我一样悲伤。他们许多人还真的哭了,这让我惊讶:我从来没有在“童年直到长大的”院子里成为中心角色,今天因为父亲的死亡我做到了。现在想想还是为那天的话语羞愧,因为在我激情的语言中有“天山”“慈爱”“勇敢”“出生入死”“清廉”“操碎了心”“新疆大地”这些词汇,你爸爸都死了,你还说这些漫无边际的东西,你说你丢不丢人?
父亲葬在乌鲁木齐的燕儿窝,死时才六十八岁,这让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会短寿,我曾经对母亲说你可要好好活着,我像你!那时父亲的朋友们还都活着,我在乌鲁木齐的街道上看到了这些老人们,他们有时会在我面前哭泣,说:你爸爸走得太早了。我看着他们的眼泪,内心无比厌恶“走”这个词汇,死就是死了,为什么非要说“走”呢?我爸爸不是出去买菜了,不是出国考察了,不是去吃党校旁边那家维吾尔族人的烤包子了,他就是死了呀,死了就再不会回来了。父亲死的那两天,我痛不欲生,整日像是梦游者一样在童年时的老屋四面晃荡,听见父亲生前的老朋友们在说说笑笑,似乎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一个人今天没有与他们一起说笑,他已经死了。似乎他们也从来没有面对我流过眼泪。他们真的是父亲的朋友吗?父亲跟他们的关系究竟怎么样,他们有过我与那些最好的朋友们一样的恩怨吗?他们为什么没有像我这样痛苦?他们的眼泪是真的,还是他们的笑声是真的?他们为什么没有跟父亲一样去死呢?你们如果够朋友就应该一起去燕儿窝。
燕儿窝是乌鲁木齐南郊的风景区,类似于我这样年龄的人都曾经在那儿欢度过最快乐的童年,那时完全没有注意过竟是一个埋葬死人的地方。我们都知道那儿有三个著名的亡灵:毛泽民,陈潭秋,林基路。现在燕儿窝已经完全成了墓地的代名词。每次去那儿都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墓碑,而且越来越多。每次去都找不着父亲的墓碑,开始以为活人到了死人的住处会转晕,渐渐又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孝顺的儿子,否则为什么每一次都会找不着父亲呢?春夏秋冬,无论什么时候回去,都会走进燕儿窝,父亲死后,我不再惧怕墓地了,父亲的朋友们也都渐渐地到了这儿,他们有的人是生前就说好了要到这儿来做邻居的,现在他们天天在这儿见面了,我也总是看见他们的后代找不着自己父亲的墓地,在死人中与我一样瞎球转,我不会再介意那些笑声了:父亲与他们一起笑。死人们的合唱总是让活人感觉到公平。一晃十四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为父亲写一篇悼念文章,下不了笔,写什么最重要,最客观而不让人肉麻?真像他们说的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父亲写成全人类的父亲”吗?那人类会不会生气?
有一个法国学者叫柯山竹,他在巴黎时看过我《英格力士》的法文版,在美国又看过英文版,在中国看过中文版的《英格力士》,然后,他来到新疆,在新疆大学做访问学者,我在乌鲁木齐与他见面,我们探讨了关于这块绿洲的方方面面,渐渐地我们都发现了彼此与想象中的人不一样:我发现他是一个极端固执的欧洲人,无论我怎么表达自己对于土地的理解,他的想法早已固定,从他的蓝眼珠里我看到的是冷漠,他发现我也并不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一个彻底的人道主义者,我激动时会非常不国际化,对他们欧美人习惯性的思维充满批判,一点也不象《英格力士》那样。
乌鲁木齐的冬天阳光灿烂,雪后天空睛朗,乌鲁木齐“像个被遗忘在边远的村落”,这话是帕慕克说的吗?柯山竹踩着冰雪跟着我来到了燕儿窝,当眼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山林中全是墓地时,他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过我会带着他去看那些跟父亲一样的死人。我把这个法国学者带到了燕儿窝,我指着一个上边有王国康三个字的墓碑对那个法国学者说:这个人叫王国康,是我爸爸。他年轻时就来了,在新疆生儿育子,有了儿子,又有了孙子,他最后的愿望是把自己埋葬在乌鲁木齐,他说这儿才是真正的家乡。
看着法国人柯山竹蓝色的眼睛,我像一个历史学家,又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地说:要了解一个城市,别光看活人,更要看看那些死人。
当我成为父亲,像所有那些渐渐衰老的父亲一样,有千言万语要对儿子说……
你给儿子写信了吗
王刚 | 文
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写信了,有时候觉得父亲给儿子写信是一件挺不要脸的事情。儿子,可是,这几年爸爸却给你写了许多封信,有的你可能读了,有许多你没有读。爸爸知道你对这些信没有太大兴趣,总体是懒得读。懒得读,就自己写,自己看,但是,这就更不要脸了,对方都不太看,你给他写什么信?
爸爸那年5月在旧金山红木海岸,午睡朦胧中突然决定要到明尼阿波利斯看看(咱们家的很多事情都是在午睡朦胧里决定的),因为你8月份就要到明大法学院读书了。其实,本来是希望你去纽约的,非常希望你去福特汉姆法学院,旁边就是林肯中心、茱莉亚音乐学院,你可以到林肯中心听音乐会听歌剧,去茱莉亚音乐学院找找女孩儿,爸爸都为你想好了。你自己却选择了明尼阿波利斯,说他们给你奖学金,说法学院给奖学金很难,说明大偏僻正好读书,所有这话都像是一个老年人说的。
其实,你已经决定去明大法学院了,爸爸在你入学之前先去那儿看看究竟有什么用呢?没有什么用,你自己什么都决定了,我不过是好奇而已。
那天在明尼阿波利斯的街道旁等公共汽车,小风像小刀一样割在脸上,明媚的阳光像美国政府,看上去美丽,却内心感觉冰凉,已经5月了还这么冷,身边一对华人老夫妇说这已经是最温暖的春天了。美国的公共汽车来得好慢呀,突然很想念你,想到你要独自来美国了,爸爸像所有那些渐渐衰老的父亲一样,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说。就是在那个公共汽车站,在公共汽车似乎永远等不来的时候,决定要给你写信,你从小到大听爸爸的废话够多了,可是像爸爸这样的人却仍然感到没有表达够,刚才说了——千言万语。
其实年轻时的爸爸没有想过要孩子,更没有想到会与你有那么多话说。电影里那些父亲听说有了孩子就高兴得蹦跳起来,爸爸不是这样,有了你之后,内心特别沉重,觉得自己还没有玩够呢,就要当爹了,很可怕。所以看着那些跳起来的男人们,不知是真是假。对你有了感觉,有了感情,甚至充满深情(这话有些不要脸)都是以后的事情。看着你一点点地长大,爸爸也长大了。那时北漂的爸爸每次回到乌鲁木齐都会带着你,你从来不愿意管我叫爸爸,我也无所谓。反正当时天天带着你玩真的比跟别人玩要舒服愉快,叫什么就更不重要,爸爸是一个务实的人。别人的爸爸都总是很忙,你爹却一辈子晃晃悠悠,一点儿也不忙。别人的爸爸计划性特强,你爸爸喜欢瞎逛,别人的爸爸都有单位有公司,爸爸没有单位,即使在公司时也是若即若离像是一个局外人,今天在音响店,明天在旧货市场,后天在商场西装店、南门新华书店,大后天又独自坐在公园的湖水边发呆,有了你就更喜欢逛了,只是天天带着你一起逛,以后你大了不愿意跟我逛了,我就又独自逛……几十年就这样逛过来了。
父母生养孩子是为了什么?过去一直同意那种说法,孩子是那对为父为母的男女寻欢作乐的产品。养孩子是什么行为?动物本能,某一类动物本能,某一种动物本能——他们说人性。
所以,你有时对爸爸说话厉害,爸爸从不顶嘴,内心不高兴也不想吵架。可是,儿子,爸爸在外边几乎没有朋友,因为爸爸是一个不容易吃亏的男人。
你小时候家里吵架,爸爸经常诉说委屈,多么不容易云云,最近出去逛得少了,却喜欢天天看《动物世界》,才发现许多动物都完全不是爸爸这样的,才发现动物里当爸爸的角色本该为自己的家庭和后代把食物找回来。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动物们没有为此委屈含冤的,只有人类当爸爸的才喜欢经常诉说委屈,这又是挺不要脸的。
对了,今天在信里问你,当时不去纽约非要去明大法学院,是心疼家里的钱吗?我渴望答案,《动物世界》却没有说,我没有从那些小动物身上看到他们是不是心疼家里的食物,我只是发现你小时候竟然是一个节约的孩子。前几天,你为爸爸过生日,从美国带回来一瓶很好的起泡酒,是法国香槟产区的,你记得爸爸当时对你说什么吗?当时感觉那酒真的很好,喝着心里很舒服放松,于是又悲伤起来,说:还没玩儿够呢,就老了,而且又老了一岁。
以上内容选自《你给儿子写信了吗》
《你给儿子写信了吗》
作 者:王刚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5月
编辑:樊金凤
《文艺报》由中国作家协会主管主办,每周一、三、五出版。创办于新中国成立前夕1949年9月25日,是展示名家风采,纵览文学艺术新潮,让世界了解中国文艺界的主要窗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