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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记得《英格力士》每一个镜头拍就的过程。教室街道的光影、监视器里演员面部肌肉的一寸牵动，重复了多少条，以及未及抓住的闪念而过的灵光。“这是导演的愉悦。”她说。“愉悦”两字尾音稍稍有些上扬，像是被不知来处的电流打过皮肤，战栗到捏不住嗓子，眼神从对视中转向别处，似是而非的笑容笼在面上。此刻的陈冲让人有些抓不住，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
“其他日常需要关注的事情，在我以导演身份存续的三个月里，都被排除在外了，非常聚焦，非常幸福。”
她试图寄托语言，来描摹在新疆小城里独属于“导演陈冲”的三个月，却不得，唯有一再用“非常”来描摹这种极致，“那种宽广是天马行空式的，在这片天地里我完全地独来独往，我尽可以去想、去构建、去拍摄我脑子里喷涌而出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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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多少令人艳羡，人行于世，从来覆盖交织着来自社会或家庭序列所定义的身份，陈冲大抵更是如此，除开自我认知中的儿女、父母、妻子、演员、导演，还需要接受来自外界所规定的名人、明星、美人等诸多设定——纯粹单一的身份在陈冲的日常中是鲜少出现的，但《英格力士》给了她，或者说，电影给了她。
陈冲大概爱极了“陌生”所构筑的微微离地的抽离感。“陌生”可以是广义的。她时常说自己是位“业余选手”。就这么素着脸、汗着鬓发，大喇喇地就去演了戏；又莽撞撞地拿起了导筒再放下；做过一阵子美食博主，博客上是反复实验过的菜谱，和严肃认真做菜的模样。
“只是最后我在演戏上投入的时间最多，延宕最久，但每件事开始，我都把自己放在业余的位置上，新鲜、陌生。”当然，“陌生”也有着相当具象的解释，比如将《英格力士》装下的那座新疆边境小城。
“我们的美术部门看了不少地方，花了不少时间才确定下来，”陈冲用“与世隔绝”讲述这座小城的地缘位置与生活状态，“这座城市的步调是不一样的，所以它将你的常态给打乱了，”脱离了功利的日常生活，因为陌生，人会下意识地去观察和感受，“我们很少会下楼到拐弯口店里买盐时去观察沿路的人和景，因为那是你熟悉了的路径，人都会下意识地忽略日常的细节。
而陌生恰恰抵消了这种‘下意识’，你开始有审美，此时的‘下意识’可能正提醒你：‘啊，我正在创作一件作品。’”陈冲最终追求的，便是表达形式的陌生感。
所以她体察到了这座陌生小城几乎凝滞了的时间。“它保持了过去的风味。小、人口稀少，入夜了也不热闹。没有太高的建筑，天却很高，能望得很远，”这是陈冲见到小城的第一面。
“我能在这里搭建所有我脑海中已经成型的景，学校、宿舍以及大街、商店，它们和这里是自洽的，不违和。”导演与演员像撕开时空微微扭曲的通道，进驻到这座勾连过去与现在时的城里，管他春夏与秋冬。
更妙的是，剧组租住的楼栋前有一坪硕大空旷的院子。“也不记得是哪次下戏，穿过空地谁喊了一句，打球吗？”然后便成了剧组的保留节目。不拘什么运动，羽毛球、足球、跳绳、拳击，甚至道具组还购来一套乒乓球台——羽毛球导演十停里有七停是接不住的，但乒乓球是她的主场，半倚在台桌边睥睨，像胜仗归来的女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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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肯定是无意之举，这地方下了班也没有太多娱乐，网络信号都不好。我们每天下戏通常天都还亮着，演员需要一些这样的活动。”对生活与情绪比常人敏感得多的导演、演员们，很快体察到这一无意识的集体运动与《英格力士》故事背景的暗暗相和，朝气理想的青年、少年和简单有序的生活，在镜头内外形成一幕互文。
《英格力士》有一份很稳妥的主演名单：王志文、袁泉、霍思燕、王传君。在《我不是药神》横扫今夏暑期档大荧幕后，有关王传君的逸闻妙事被不厌其烦地提及，以佐证时间与经历对一个演员、一个男人成长的推动。
导演陈冲，触碰到的就是那一堆溢美文字背后的王传君，但她丝毫不介意以更饱满的言辞讲述他。“非常非常热爱表演的演员，”陈冲将“非”字咬得很用力，“不愿意去做作，不打造包装自己，最难得的是挡得住诱惑。会不会红、给多少钱、班底怎么样，都不是绑架得了他的因素，他挑选的题材一定是对他有个人意义的，且一旦喜欢了，就会端出‘我想拍我可以等你’的架势。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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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看完《罗曼蒂克消亡史》决定找王传君见面，“他很接近我所想象的英文老师。” 《英格力士》讲述的是一群上海知识分子和孩子们在新疆生活、成长的故事，而片名中的“英格力士”所指代的，便是王传君饰演的“从上海来到新疆支边的英语老师”。
“30出头，很年轻，但又成熟得不像话。那时候刚刚经历了母亲住院到去世，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必须离开‘那里’。”“那里”，说的或许是他更早些时候赚得的些许浮名，陈冲透过从浮名中挣扎而出的王传君，依稀远目到那个年岁里的某种纯洁、坚持，“他是一个对生活品质，对人格的完整性有坚持的人。坚持，不一定伟大，但能在噪音下坚持下来，静得下来，这需要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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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信念感，是演员站在舞台上、镜头前的支柱，它支撑演员过滤掉不属于角色的情绪动作，相信并投入角色命运里去。“王传君特别愿意合作，愿意为你做一切，”这是演员向导演说出的情话，“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都能答应，不管多少条镜头重来，永远像第一次一样尝试各种各样的情绪。
在微妙的表演层次、宽度里尝试不同的东西。”同几句台词、几步走位，十遍二十遍地重新来过，“过”与“cut”之间，可能只是毫厘的肌肉变化、重音在第三个字还是第七个字的区别。
陈冲朋友圈Po出一张录音棚场景内的竖版照片，一个个头颇高的男子弯着腰，冲着麦克风。她的转发词是“为了补录一句台词，我们王传君已经这么弯腰好久”，一个简单的“我们”，不难读出期间的欣赏与亲昵。“
他始终是诚实的，表演时的诚实在今天已经非常可贵。”通过镜头和长达三个月里无数次的对视、擦踵，陈冲对王传君大约已超越了皮相的解读，“他本能地反感任何假情怀，忍受不了庸俗，所以他面对你或者镜头，时刻都是诚实的。”
陈冲请来一位伊朗音乐家为《英格力士》配乐，“我给他听了很多本地音乐素材，他能从中感受到某种地域的相似性，但同时又有陌生感。”她再次提到“陌生感”，这似乎是贯穿整个电影的母题，那段导演所认同的故事和年岁回忆，因为遥遥而变得冲淡，又因为某些高亮而格外饱满，“电影最终呈现的色泽，就像回忆被蒙上了冲淡的雾气，有意义的东西依旧清晰，像河水上的粼粼，但有些就相对模糊了，不那么高清，像波光。”
《英格力士》的故事，大约就是回忆里的高光，始终动人闪烁。陈冲非常欣赏原著作者王刚书写那个年代的角度，通篇读完，她脑子里已经有一部自己的电影，“我可以再拍一部电影了”，陈冲默念。“我的经历和这个故事是有交叉的。
那时候刚刚开始允许学英语，狂热得不行，我们的成长环境非常有限，很闭塞，因为信息少，整个人都是空白的，突然来了个异国语言，世界的窗户就这么打开了。”由“英格力士”老师给予的额外美丽、神秘、博大的世界，给陈冲以及故事里的孩子带来对这个世界的想象，一个更大的概念罩下来，让人对周身三尺之外有了好奇心，“我会想，能把这个词说成这样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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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传君演好了这个老师。提前一个月到现场，他真正成了“王老师”。“我们剧组里有个小演员，12岁的学霸，思维相当成熟，也很爱思考。一开始认识王老师那是相当不屑，什么《爱情公寓》，我们不看这个，”陈冲戏谑地说起当初的囧事，“王传君也不恼，就一直陪着他们玩，看书表演。我是眼看着他们变得亲密，打羽毛球只愿意拉着王老师组队，还一起玩狼人杀，是真正认可了这位老师。”
后期已接近完成的《英格力士》，和初读后导演脑海中的模样自然是不同的，电影在不同部门、人员的介入糅合里，自行生长成为将要面世的模样。
“王刚老师的小说，给了我极其丰富的文本内容和想象空间，也激发着我把脑海中的电影写下来，这样我才能去拍。成熟的剧本会慢慢联想到别的东西，包括现场的许多因素，演员的、道具的，等等，然后最终成为现在这个故事。”
陈冲认为目前版本的电影是“好看”的，十足的张力给了观众共情的能力，但让她给自己打分却做不到，“至少我不会给自己打满分吧，电影始终是遗憾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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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近跟着女儿在重读一些经典，“不过，女儿都不和我讨论交流的，她觉得我幼稚，太老式，”陈冲半是好笑半是感慨，“有许多好的剧情故事，尽管是文本，但它的叙事结构对电影剪辑很有启发。就拿手边这个《冷血》（In Cold Blood）来说，我二三十年前就看过了，所有的悬念和谜底都知道，但这丝毫不损失阅读它的乐趣。
哪部分信息该在哪里呈现，明明在上一章就能交代的情节，为什幺之后说出来，转化为电影语言也是一样的。”
陈冲没大有时间看国内电视剧。“从思维习惯上我更喜欢电影。不过，当时开拍《英格力士》前为了熟悉袁泉，追了一阵子《我的前半生》，总的来说很少看国产电视剧。”拍《如懿传》，角色很是浓墨重彩，实际上很快拍就了。
“我从前写过一篇文章，大意是特别不喜欢横店这个地方，在那里待超过10天脑子就要发神经病了，失去理智，非常痛苦。”
陈冲对创作环境的敏感，她追求能刺激她良性思绪的地方，横店显然不是良配，“那就是一片文化沙漠，那堵泡沫材料的墙，一踢就坏，整个就是座廉价的舞台，我真的很难保持自己头脑的健康。”
《英格力士》的新疆小城，《天浴》时的四川若尔盖草原，由陌生感带来悬浮于现实生活的审美视角，让陈冲获得了创造的神力。“我置身重见天日的城市之中，倾听秋叶飘零，犹如穿越街道的精灵轻盈的足音，我谛听远山断续的喃喃低语，激动从断壁残垣中油然而生。”诗人雪莱这样写，诗句里恍惚就是一身轻松的陈冲。
Q =《精品购物指南》
A = 陈冲
Q：王传君在片场不拍戏时都干什么？
A：看书，他特别热爱阅读。酒店没有那么多套房，他就住个小房间，有点闷，所以扯了沙发在办公室那层的楼外坐着阅读，纸质书，经常路过办公室，就会路过捧着书看的王传君。
Q：你是一个严苛的导演吗？
A：只能说我知道不应该干什么，比如有些东西在现场说可能会起反作用，我更倾向前期做更多沟通，在排练时就说好，到了现场以鼓励为主。其实你请了哪个演员，就应该信任他，敞开怀抱让他把最好的东西给你。其他部门也是一样的，把最好的掏出来。
Q：未来会不会拍一个关于今天的故事？
A：如果我能找到打动我的某个点，会的。
策划执行/刘学薇
采访撰文/胡文颖
艺人统筹/周维
摄影/彦俊(Anno Vision)
化妆/王嘉（嘉Studio）
发型/文智
场地鸣谢/北京天桥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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