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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中学时代,觉得朴树是盖世英雄,那双脏兮兮的匡威鞋下一定驾着五彩祥云,歌里面全都是才华横溢的荷尔蒙,光凭一把破吉他就能把妹子拖走。
那时候还不到十八岁,朴树说十八岁是天堂。他自己是二十多一点,于是他说别做梦,你已二十四岁了,生活已经严厉得像传达室李老伯。等我长到二十四岁时,唱想起这一句,竟然无言以对。
高中大概是我前半辈子最有钱的时期,每周的零花钱都够悄悄翻出校门去吃好几顿大餐,剩下的还能买几本《国家地理》、《vogue》之类二十块钱一本的杂志,再用不完的就买书、买唱片,正版。
认识了朴树、还没红的李健、涅槃、U2的同时,也深深记住了迪奥、香奈儿、爱马仕的名字和价位。那时候我的梦想是,毕了业去省城吃一顿必胜客。
我算是同理心比较强,听着一些歌,大概也能感受得到歌手的生活状态。听朴树第一张专辑的时候,我脑中的画面就是满脸青春痘的他,在夕阳余晖下爬上景山,静静地看光斑落满紫禁城的红瓦和北海的碧波,然后思考那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生。
那时候我有一个梦想,去北京,找朴树,像所有粉丝追偶像一样当着他的面大喊我爱你xxx。后来,我没有考上。几年后,一个在北京读书的同学突然打电话问我:“你还喜欢朴树吗?”我说:“虽然喜欢,但是他好几年都没有出专辑了。”同学又说:“这是他家座机号码,你记一下……”原来,同学的同学在车行工作,有一天,吴晓敏在车行买了一辆宝马,留的就是这个电话号码。我把号码抄在笔记本上,但始终不敢打,我怕我普通话太烂,也有可能是我已经褪去了对他的热爱。
和很多人一样,喜欢他是因为《那些花儿》。其实我怀疑他不会唱歌,因为他不会控制气息,咬重音有些奇怪。但是我好喜欢这样的音色,随着情绪波动,悲伤的时候拖着一点沙哑的尾音,正如歌曲中荒草丛生的春秋和冬夏。伴奏中如潮水般涌来的叹息声,零星散落着女孩子的欢笑。其中有一段不知道是法语还是他随心的嘟哝,是他独有的风格,也是我青春独有的回忆。
因为他,我学了吉他,学了法语。但是现在都忘了。唯一没忘的是,这家伙还没有出新专辑。
说朴树穷,怕是不然。他已经比很多人,甚至比很多同行好多了。父母都是大学老师,生活有保障,不需要他养老;妻子独立自主、善解人意,两人住在租的别墅里面;他的朋友宋柯等人,在业界人脉资源广,如果他需要,也能提供帮忙。
当然,他需要钱给别墅交房租,需要钱制作新的音乐,但是他并不穷。
从他的音乐中,给人的感觉是,他一直在寻找,寻找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
第一张专辑《我去2000年》风格多样,一方面说明他才华横溢,一方面也说明他情绪还在跌宕。一些是带着无尽悲哀的民谣,如《那些花儿》、《白桦林》、《火车开往冬天》,
总让人想起海子关于边疆地区的那些诗歌;一些是愤世嫉俗的,像摇滚,如《妈妈,我》、《别、千万别》、《活着》,
简直是咬牙切齿地在过生活;还有一些阳光明媚晃眼,像是世纪之交的希望。
中学时,我并不太喜欢这一张专辑,而是青睐他的第二张《生如夏花》:旋律风格统一,歌名优美,歌词岁月静好,仿佛投入泰戈尔的迷雾森林,清晨的露水从微风中滴落,天很蓝,花都盛开。我熟记每一首歌的每一句歌词,努力唱准旋律,还学习他的北京话发音。
这段时期,作为朴树的粉丝是最幸福的。不但湖南台的知名综艺节目能看到他,就连中央台的歌会也时时有他。这简直是名利双收。但后来想想,他总是唱《生如夏花》和《colorful day》这两首歌,演出的衣服也老是重复,这是不是说,他其实并未大红呢?但他至少不会穷,他接了丰田、微软、摩托罗拉的广告,其中还有一个广告由张艺谋执导。
但后来,他再也没有出过专辑,只有《Radio in My Head》和《hey,我在》两首宣传期,和收录在张亚东专辑里的《世界尽头》。《hey,我在》里能感受到深海的呼吸,而《世界尽头》平庸得近乎无聊。
总之,从2003年起,朴树就消失了,他有一首消失的歌,叫《久已失传的大海》,一语成谶。
在这段时间,我听了三年《生如夏花》,享受着年年如十八岁的天堂。紧接着移情别恋,投入粤语歌和欧美摇滚的怀抱。直到大学毕业,才有重拾起朴树的第一张专辑。我已经到了他说的“别做梦”的年龄。我也终于懂得了这张专辑中那些歌的可贵,也终于知道了朴树为什么会陷入抑郁。
现实从来不会因为你有才华、有理想就变得善意。你得和社会大环境拉扯,和家人朋友争论,和志不同道不合的人横眉冷对。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心里装着整个宇宙,但当你走进人群,看到那一张张脸,你也失去了对未来的期望,所谓梦想,不过是童年时的你开的一个玩笑,没有人想要你实现。C'est la vie,C'est la vie,C'est la vie。
我们并不是因为穷而忧伤,而是因为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理想被嘲笑,人格被践踏,举目四顾,是冷漠的眼和伪善的笑,还有庸俗的劝解。大脑皮层中的星辰大海,心脏血管中的光荣梦想,咽到肚子里全都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我们成为了最有情怀的一类人,看到肖申克越狱成功会流泪,听到beyond的“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会流泪,哪怕是组团去看《魔兽》都会热泪盈眶。我们情怀满满,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我同意后半句。
碎梦大道,其实是一条康庄大道。它或许不能带来太多的金钱,但至少能带来稳定的生活,让你在温水中笑着活下去,让你的亲人都感到安心,甚至骄傲。
从未想过会妥协,但妥协自然而然地来了。Rape me, I’m not the only one.
你来人间一趟,来都来了,总还是要活下去不是。我常常在想,上班是为了什么,凭什么要让这些不相干的人浪费我宝贵的生命。但是不上班,我哪来的柴米油盐维生素,哪来的口红香水睫毛膏。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国家拿钱把文艺工作者都养起来,让他们安心创造出灿烂的文明,实在行不通,那就让我发财,我来养。Naïve!
文艺青年这种动物,只要活下来了,就不会安分。虽然妥协已经成为常态,虽然大半时间在颓废中度过,但偶尔骄傲起来,那光能把平庸之辈亮瞎。“艺术家另有上帝”,这个信念,是忍耐着这个世界坚持活下去的动力。
可能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叫做“彼得潘综合症”的病,一发作起来只觉得周围的人都面目可怖、血盆大口地剥削自己,想要跟他们来个鱼死网破,没发作的时候就follow your heart——怂。
《平凡之路》大红之后,朴树终于出现,一首歌从内地跨年音乐会唱到台湾金马奖。他不太适应舞台,制造了无数所谓的车祸现场,他自己也说,现在很抗拒歌词。即使车祸不断,但是大家似乎都很爱他,很多歌手在综艺节目中翻唱他的歌,王子文在走红后也邀请朴树和她同台合唱《那些花儿》。我相信,他们都是真的爱他、尊重他。但是电视台一播出来,网络媒体一推广之后,总觉得这就变成了情怀的消费。人们不再关心他的音乐,他成了象征逝去的美好青春的符号,当人们需要怀旧时,正好拿来一用。
那些让朴树赚到钱,和从朴树身上赚到钱的人,他们真的理解他吗?
当朴树在台湾金马奖颁奖典礼上演出时,我看到有人边听边想玩手机,但同时我也看到陈柏霖一直报以鼓励和欣赏的微笑;郭富城随着节拍鼓掌,他很早前就翻唱过朴树的《旅途》;汤唯、廖凡、张震、桂纶镁、李心洁、张艾嘉、陈冲……他们都在认真地感受他的音乐,而他这一次的表情也越来越放松。我有一个自作多情的想法,他们都是文艺上的同志啊,能理解他、欣赏他,即使不能,也懂得尊重他。文艺工作者就像是一座座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几乎没有往来,但有一种磁场,惺惺相惜。
搞艺术的人啊,能功成名就当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像梵高、卡夫卡、曹雪芹那样死后有哀荣,也不错;就算都做不到呢,最后被时代淹埋,被世人遗忘,那还不是要如堂吉诃德般骑着世上最终一只白马,与风车大战。
从来就不指望环境会变好,从来就不指望周围的人能抱以善意。但是我们仍然追逐着海港上那一盏绿光,奋力向前。
后记: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的行走,尽管身体相互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的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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