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重病患者的非法“安乐死” | 深度报道

一个重病患者的非法“安乐死”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内地男星 2019-03-05 16:09:36 527

记者/曹慧茹 袁思檬 史向召

编辑/刘汨


▷庭审现场

 

冷霞离世后,看着她喝下老鼠药的三位亲人,站在了被告席上。

 

生前,51岁的湖北人冷霞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类风湿关节炎、脑梗等病症。意外摔断腿后,她卧病在床,生活长期不能自理。

 

在养病过程中,冷霞逐渐产生厌世情绪。她曾多次要求家人帮其购买用于自杀的药物,期望不再遭受疾病折磨,也不想拖累家里。

 

2017828日,冷霞当着丈夫、大女儿、大女婿的面将老鼠药服下。三人跪在床前痛哭,没有阻拦。

 

公诉机关认为,冷霞虽然是自己喝药而死,但三位亲属没有实施救助,之前还为其买药递药,间接造成冷的死亡,故而构成了故意杀人罪。

 

在评价三名被告人的行为时,法官说:其情可怜,其罪不可恕


▷ 冷霞的诊断证明


病人

 

“喂,你好,我是樊武,我报到。”

 

电话接通了,樊武有点紧张,一只手紧握着手机,另一只手不停摩挲着头皮。

 

浙江台州的早春里带着些寒意,樊武穿着件黑色夹克衫,身材瘦小。刚过50岁,他的脊背已经有些弯曲。

 

协助妻子“安乐死”被判缓刑后,樊武的话变得很少。除了和家人通话外,他拨出最多的号码是打给街道司法所。

 

每两周,他要和司法所工作人员汇报一下,最近见了什么人,做了哪些事,思想方面有何变化,还要定期去司法所进行书面汇报,参与法律知识学习和公益劳动。

 

妻子离世后,樊武几乎没有和别人说过自己的苦闷。每天12小时的工作之后,他习惯独自待在厂子里的宿舍,靠睡觉、看电视打发时间。

 

亲家母给樊武打来电话,埋怨道:“就是你把我儿子搞进去待了几个月!“

 

樊武无言以对,只能说:“对,就是我搞的,我的错“。

 

樊武一家是湖北省潜江市人,2003年,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来到浙江台州,在一家生产电线电缆料的厂子落了脚。

 

异乡讨生活不容易,但樊武觉得,一家四口在一起,生活充满希望。几年后,女儿们相继到了成家的年纪。樊武有些顾虑,大女儿樊凡小时候发高烧,影响了智力发育。

 

经人介绍,樊凡与同在台州务工的贵州人张铁军相识。张铁军曾在山上摔到后脑勺,智力水平也稍低于常人。他的话不多,看起来老实本分。

 

樊武当时只提了一个要求。按照湖北乡俗,两个女儿的家庭,要招个上门女婿。他问张铁军是否愿意,张铁军点头应允。

 

樊家的生活一直过得顺遂。直到2014年,樊武的老丈人在老家过世,夫妻两人回到湖北料理丧事。樊武回忆,从那时起,冷霞经常头晕、关节疼,久坐或久站都会感到不舒服。

 

他起初以为,冷霞是因当年生孩子落下月子病。樊武家中兄妹6人,他是最小的,等到妻子坐月子时,父母年迈已经无力照顾。

 

药吃了不少,冷霞的身体反而越来越弱,陆续又出现贫血等症状。为了减少日常生活开支,不久后,冷霞带着外孙回湖北老家生活。

 

2015年的一天,冷霞在家不小心摔了一跤。二女儿樊田赶回老家后,发现母亲饭吃得很少,体重也从120多斤变成96斤,连她都能背得动母亲了。

 

樊田吓坏了,她带着母亲前往杭州、北京、武汉等地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冷霞患上了系统性红斑狼疮、脑梗、类风湿性关节炎等多种病症。

 

医生告诉樊家人,红斑狼疮被称为“不死的癌症”,极易复发,很难根治,“像狼一样狡猾”。

 

为了治疗,冷霞每天要吃大量激素类药物,副作用很大,对她的骨骼、肝脏肾脏都造成了伤害。冷霞开始迅速发胖,一个多月的时间就从90多斤涨到了150斤,原来的鞋子都穿不下了,皮肤松软,身体浮肿厉害。

 

医药费也给家里带来不小的负担。冷霞经常感叹,辛辛苦苦一个月才挣3000多,去医院抽次血就能花掉三分之一。但她的身体却不见好,2015年前后两次中风,走路几乎离不开拐杖,还出现了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的症状。

▷樊武和妻子的租住地


“死了算了”

 

2017年,樊武已将妻子接回台州继续治疗,6月的一天,冷霞在家里摔倒了,樊武赶回来看见,妻子仰面躺在地上,两手胡乱抓着。“我想把她扶起来,她啊呀啊呀哭个不停,一直喊疼”。

 

樊武将妻子送医后得知,冷霞长期服用激素导致骨质疏松,这次摔倒造成左腿粉碎性骨折。冒着很大风险,冷霞做了手术,但在术后她开始抗拒治疗。

 

冷霞的主治医师称,尽管康复治疗运动很痛苦,但大部分的患者都会尽力坚持。但冷霞是个例外,即便是在医护人员的监督下,她表现得也并不主动。

 

樊武开导妻子,“你看,隔壁床阿婆那么大年纪,人家还搞运动,你稍微练练,肯定恢复得不错”。冷霞眼皮耷拉,提不起精神,过了一会儿,干脆合上眼睛,不搭话。

 

冷霞更关心的,是治疗的花销,看着面前的一堆药,她常追问又花了多少钱,拉着丈夫的手念叨:“病治不好了,活着也是受罪”。

 

除了樊武,冷霞很少和别人有交流,病房里,她把手机声音放得很大,别的病人有了意见。同病房的病友因为无法忍受,几天后搬走了,并向医院投诉。

 

樊武知道妻子心里难受,冷霞住院的半个多月里,总共花费了两三万元,樊武嘱咐家人,别把这些告诉妻子。

 

出院前夕,大女婿张铁军和樊武商量,“把妈妈交给我们照顾吧,以后治病还要花钱,还是要留在浙江赚钱。”樊武很感动,不过他提醒女儿女婿,“照顾病人很辛苦的,把妈妈接走就不要抱怨啊”。

 

出院后,冷霞住到了大女儿家里,那是厂里租的一处不足10平米的宿舍。电视机,电风扇,两张床并排摆放,四口人挤在一间屋里,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为逼仄。冷霞需要时刻有人在身边照料,大女儿因此不再外出工作。喂母亲吃饭,帮她清理大小便。女婿帮着翻身、洗脚、剪指甲…… 

 

在邻居的印象中,张铁军夫妻为人和善,从没听过他们对冷霞有不满的言语。这家房门总是紧闭,但也没人听到过里面传出过争吵打闹的声音。

 

只是卧床在家的冷霞状态越来越差,以前还会玩俄罗斯方块小游戏,现在手机和电视也没心情看了,躺在床上,哄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樊武注意到,疼痛难忍时,冷霞会猛的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往下扯,床上地上掉了一团,有时疼到后半夜都睡不着。樊武看着心疼,他让女婿找来工具,索性给妻子剃了光头。

 

樊武依然努力劝妻子好好吃药,但冷霞并不接受。“吃个屁啊,治不好的!”

 

一个多月后,冷霞的情绪更加消极了,脾气也越来越差,生气时还会捶打女儿。女婿给樊武打电话时说,冷霞不仅哭闹,甚至说:“太痛苦了,想喝老鼠药自杀”。

▷樊武指认案发现场


最后一程

  

2017年8月28日一早,冷霞尿湿了床,房间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儿。樊凡起床给母亲烧水,换衣服。冷霞再次向女儿女婿表达了自己想求死的意愿,“让我死了算了,活着也是受罪”。

 

张铁军打电话给樊武,希望他过来一趟。樊武在上夜班,早上7点交班后,他急匆匆赶过来。

 

见面后,冷霞一再说自己活不下去了,想吃老鼠药。三人都安慰她不要想不开,但冷霞态度坚决,一直哀求。

 

这一次,冷霞如愿了,根据樊武和女儿女婿事后的供述,他们陪着冷霞走完了最后一程。

 

女婿张铁军买来了老鼠药,12元,2瓶红色液体、1包红色药粉。樊武称,当时,面对坚持求死的妻子冷霞,他先递给她一盒牛奶,接着把药粉拆开、倒在瓶盖里,冷霞就着牛奶往嘴里倒,但咽不下去。

 

冷霞又说要喝液体的老鼠药,樊武递过去,犹豫中又想缩回来,但冷霞抢过瓶子,把药喝了下去。

 

三人跪在地上痛哭,樊武握住妻子的手,冷霞用手拍着他的后背,宽慰说:“不哭不哭,我不怪你们”。

 

服下老鼠药后,冷霞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要求女婿开车载上她,到外边转转。不忍面对妻子的死亡,樊武提出要先回厂里。

 

张铁军努力冷静下来,用纸巾擦拭冷霞的嘴巴。随后,他背起冷霞下楼,把她安置在车里后排,顺手扔了口袋里的药瓶。樊武紧跟着上车,坐在副驾驶上。

 

张铁军不忍看向丈母娘,他感到头脑空白,身体发抖。上车后几分钟,冷霞还能说话,后来便不再出声。张铁军乱了分寸,他不知道要不要送丈母娘去医院,樊武也没有说话,张铁军先把他送回了厂里住处。

 

樊武下车时,听到妻子仍有呼吸声。大概三四小时后,张铁军想查看下岳母的情况,发现已经咽气了。监控显示,当天上午10点到下午1点多,张铁军的车一直漫无目的的游荡在台州的街道上。

 

后来被警方讯问为什么没有送医救治时,樊武和张铁军均表示,想尊重冷霞的意愿,让她得到解脱。

 

下午2点,樊凡接到丈夫电话说母亲去世了,他们又通知了父亲和妹妹等人,准备操办后事。樊凡和张铁军没敢把事情真相告诉妹妹一家。遗体火化需要死亡证明,一家人商量后,由张铁军开车去派出所。

 

民警查看遗体后,发现冷霞有中毒迹象,传唤张铁军、樊武进行调查。樊武称,这时他才意识到已经触犯了法律。两日后,樊武和大女儿樊凡被逮捕后取保候审,女婿张铁军则被刑拘。

 

情与法

  

2018年5月21日下午,庭审在台州市路桥区人民法院第三法庭进行。由于远离家乡,旁听席上只来了三位亲属,庭内显得空荡荡。

 

庭审一开始,张铁军看起来非常紧张,连法官询问身份信息时,他都要先低头看一眼起诉书再开口。

 

“药是我买的……”大多数时间里,张铁军低垂着头,声音很轻。张铁军说,进看守所之后,他一直在想丈母娘去世的事情,“我心里难受,我觉得我要对她的死负责。” 

 

樊武从站定就一直佝偻着背,表情木然。自我辩护时,他起初表示没有什么要说的。随后,他又央求法官,“外孙13岁了,严重叛逆,女儿身体也不好,家里管不住他。希望把我抓去,把我女婿放出来管孩子。”

 

从父亲开始陈述时,樊凡就一直在哭,“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自己都想死,我了解我妈的病,但我无能为力”。

 

张铁军见状,伸出手来,轻抚妻子的后背。随后,樊凡说起了前几天梦到母亲的事,她告诉母亲自己活得痛苦,想让母亲带她走。

 

公诉人认为,在死者服下老鼠药之后,三名被告人作为冷霞的家人,没有及时送医,没有采取救助义务,是案件的关键。“在本质上剥夺了冷的生命,应当追究刑事责任”。

 

张铁军的代理律师则向法官提出,司法鉴定显示,张铁军和樊凡均属于智力边缘状态。律师指出,该案由被告人不懂法所致。三人曾在死者生前对其悉心照料,不存在主观恶意,事发后悔罪表现也很明显,请求法庭从轻处罚。

 

冷霞的小女儿樊田及张铁军的弟弟出庭作证称,三名被告人在冷霞患病期间给予充分照顾,不但将大部分收入用于给死者看病,还向其他亲戚借钱救治。同时,冷霞患病时确实也有过求死的想法。

 

即使冷霞的弟弟也称,姐姐生前生活不能自理,而三位亲人对她很好。无论姐姐因何去世,他都表示谅解。

 

主审法官表示,三位被告人”其情可怜,其罪不可恕”。一方面,长期以来中国对“安乐死”的讨论还是很忌讳的,如果对被告人适用缓刑,是否会让社会产生鼓励此种行为的错觉?

 

另一方面,若收监执行刑罚,是否符合谦抑、审慎、善意的刑法理念和宽严相济的刑事司法政策,对已遭受痛苦的家庭成员是否公平?对终结这个家庭悲剧是否有利?

 

2018年6月1日,台州市路桥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樊武和女婿张铁军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大女儿樊凡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三年。

 

庭审结束后,法官准备离场,樊武突然走上前,跪在了地上。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图片来自网络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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