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家旁边的电影院叫“第五俱乐部”，是239厂的工人俱乐部，门口是高高的台阶。里面的座椅是木板的，放下，坐上去，屁股抬起来，座椅也会跟着收起来，白色的银幕飘飘荡荡，我在那里看了很多电影，四遍《悲惨世界》，卓别林的《城市之光》和《淘金记》，还有高仓健的《海峡》。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早已模糊，却记得画面——冬天的大海，雪花和北风，年轻的三浦友和口中冒出来的哈气，高仓健冷峻的脸，工装裤，短发。我甚至不记得一句台词了，隔着这些年的岁月，那电影几乎成了一部默片，一帮工人在挖海底隧道，干了好多年，终于成功了。

电影《海峡》剧照

也许是想消除配音演员那种做作的声音，我脑海中的高仓健几乎永远是沉默的。对一个演员来说，不显现台词功力，他的表演就会大打折扣。但好像高仓健，沉默地矗立在荧幕上就足够了，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酷”，但矢村警长的大鬓角和墨镜、高仓健的高领毛衣，都是时髦的标志。高仓健曾经引发过一场有关“男子汉”的讨论，隔了三十年，再参与这场讨论，我觉得高仓健的“男人形象”中有两点特征——沉默和短发，依然魅力无穷。

电影《追捕》剧照

日本语言学家芳賀绥曾经把日本人的语言行动和对人意识归结为一种“凹型文化”，其特征就是“内向、忍受、友好、顺应现实”，他说，凹型日本人语言行动之所以消极，其根本原因是在于他们对直接语言意义的不确信和轻视。已经有多位研究日语的专家撰文讲述过“沉默”在日本文化中的特殊背景，比如日语中总有主语省略这一现象，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在其不直接言明的暧昧之间给听者及读者留下了细细品味的空间。还有日语中的“对不起”一词，具有打招呼、表示歉意、息事宁人、懒得争辩等多种意味。据说，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也是个非常沉默的人，其沉默正是其魅力。

当年高仓健走红，咱们这里的多嘴文化总要出言讽刺两句，好像冷漠、沉默都是故意做出来的造型。一般来说，我们这里信奉——左右逢源、能说会道是好的，木讷寡言、笨嘴拙舌是不好的。到今天，出口成章、幽默风趣也是成功男性的必杀技。今年国内非常走红的一部日本电影《编舟记》中，恰有两个形成对比的角色——马蹄光也和西岗。主角马蹄，发音是“认真”的意思，日文汉字是“真面目”。如果一个人过分认真甚至有些轴的话，常会被人戏谑为“真面目君（majimekun）”。马蹄在影片中拙于言辞，西岗则自由奔放，能说会道，与《大渡海》辞典编辑部朝夕相处的时光中，他也逐渐变得认真起来。我想，如果真有一本《大渡海》这样的辞典，里面肯定能查到这样一些语句——沉默是金，雄辩是银。不说为妙。“語らぬ民族――不爱说话的民族”。有些词如“言葉多きは悪し”大概就来自中文的“言多必失”。不言実行（只干不说），以心転心（以心传心），多弁能無し（话多没本事）这些词，我们理解起来也不费力。

电影《编舟记》剧照

一个外国电影明星、一系列外国电影，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构成一种“文化冲击”，高仓健去世，让我们有机会回首当年，他那股“沉默”的魅力还散发着光芒。我们多嘴多舌，喜欢雄辩，热爱争吵拍砖嘲讽，几乎已然忘记沉默是一种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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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笔：苗炜

作家，2012年出版长篇小说《寡人有疾》。现为《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新知》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