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数在增加,观众基数在增加,结果呢,整个审美拉低了,电影品质也拉低了。
谈中国电影,老是两难。有些电影你别计较,它说出了部分真实,就很珍贵;但有些电影呢,说半天,还是得拿电影的要求谈论它。谈西方电影不太有这个问题。
文 | 李宏宇
网络编辑 | 尹廷伊 骨猪
主持:李宏宇
嘉宾:
陈丹青(文化评论家、艺术家)
王小鲁(影评人)
桃桃淘电影(电影自媒体运营者)
年度电影提名:
《路边野餐》
《驴得水》
《罗曼蒂克消亡史》
年度电影:《路边野餐》
在艺术家、文化批评家陈丹青的工作室,三人围坐一张圆桌,聊2016年的电影。工作室主人是五零后。“学院派”影评人王小鲁是七零后,现就职中国电影资料馆。电影自媒体运营者“桃桃淘电影”是八零后。
2016年,中国内地电影票房勉强追上2015年,围绕电影的口舌之争倒很多。为了电影的排片,制片人方励深情一跪,导演冯小刚化身小女子潘金莲在社交网络上写公开信。《摆渡人》劣评汹涌,监制王家卫站出来表态;号称1.5亿美元成本的怪兽大片《长城》让影评人喟叹“张艺谋已死”,引来投资方怒骂、威吓,但它的国内票房甚至不比前两年《心花路放》《港囧》这样的中等成本类型片。
很多影评人认为,2016年是中国电影的小年,作品很多,类型更丰富,但让人由衷叫好和服气的作品少见。《驴得水》《罗曼蒂克消亡史》《我不是潘金莲》,包括华语电影范畴之外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都是评价两极,但值得讨论。
《罗曼蒂克消亡史》和《驴得水》《我不是潘金莲》一样评价两极,但值得讨论。(剧组供图/图)
“绝大多数电影拍得有点笨”
南方周末:简单概括的话,各位怎么形容2016年的中国电影?
王小鲁:2016年处女作特别多,可以叫“处女作年”,比如张末,还有《八月》的导演。曾志伟的儿子曾国祥,他拍了《七月与安生》,《中邪》的导演马凯,《黑处有什么》的导演王一淳。还有《清水里的刀子》的导演王学博。
南方周末:还有刘雨霖。我把他们归类叫“影二代”。刘雨霖是刘震云的女儿,张末是张艺谋的女儿,都在2016年出了自己的作品。曾国祥当然也是。《八月》的张大磊也算影二代,他父亲是内蒙古电影厂的一个职工。
王小鲁:包括梅峰也导演了处女作,他是老电影人了。青年一代创作的热情忽然起来了,这就是最近几年院线培育的结果。
陈丹青:我看电影太少。印象最深的,一个是毕赣,一个是曹保平。曹保平是老同志,1962年生人,此前我不知道,真不像话。这俩作风完全不同,却是我期待很久的例子。
几十年了,电影人一代接一代闹,大家都不满意,只能盼青苗。拍《路边野餐》的毕赣足够年轻,他完全在电影文化“中心”区域外面,也和电影学院的权威系统无关,至今还待在贵州小城,不想出来,自己干。这是我盼了很久的事情。拍电影终于不再那么难了——得上电影学院,得导演系毕业,等等等等。毕赣表明:你在边缘省份,没关系,你果真迷恋电影,你有才气,就可以拍电影。
头10分钟我以为又来了个学侯孝贤、学蔡明亮、学贾樟柯的家伙,能学这仨,眼界已经不俗。10分钟后,整个儿就是他自己,那段长镜头把我吓坏了。不管是正巧弄成一把,还是怎样,这40分钟绝对才气横溢,拍到哪里哪里好,你回忆以前的中国电影,没有过!有人说他太聪明了,我盼的就是聪明作品,看看吧,绝大多数电影拍得多笨啊!笨得离谱!
他的叙述动机跟过去的电影都不一样。美术界有这样的人,比如刘小东,一出道就彻底摆脱四零五零六零后的动机,给出的理由完全是个人的,完全视觉。毕赣也是。我老期待从七零后开始,到八零后、九零后……彻底摆脱五零后的大美学和总教条,可年轻人受的教育和我们一模一样,新秀一开口,还是老套——毕赣摆脱了,像石头里蹦出来的。
再就是曹保平,又一个期待很久的类型。我肯定商业片,《追凶者也》《烈日灼心》《光荣的愤怒》等等,不折不扣商业片,而且是罪案片(除了他还没扔出来的《狗13》,那是一流的成长片),你老想往下看。他常年教编剧,本子扎实。他阅读的世界文学面很广,包括最新的实验文学,可进入电影,他非常本土,我看了很感慨,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眼下中国的底层生活。可他不是在玩儿批判现实主义,他琢磨讲究的,还是电影,电影弄对了,良心道德才能奏效。
他让我学到一句行话:“高效叙事”,那是真懂了电影。他似乎是大陆导演中最接近李安的类型:电影就是电影,别往艺术啊文化啊乱扯,小津安二郎每部电影都在院线上放,很好看。我们始终没出一批院线电影导演,巴赫、莫扎特全是订件,明儿有个葬礼,有个婚礼,赶紧写……
毕赣的《路边野餐》拍得聪明,叙述动机也有别于过去的中国电影,陈丹青称之为“像石头里蹦出来的”。(剧组供图/图)
桃桃淘电影:我有次采访曹保平,我说你想拍什么样的电影,他说我最想拍诺兰《黑暗骑士崛起》那样的电影。当时我还挺意外,像电影学院老师,一般说起来都是黑泽明、伯格曼这种,端起来的大师。他提了一个特别商业的导演。
陈丹青:这是我欣赏他的道理。
王小鲁:毕赣在单镜头内部调度出了独特的空间感,这是影史上的创新。空间和佛教观念隐约结合在一起,让这种高度技术性的设计有了思想内涵。但这部作品的创造性被拔高了,它有对很多大师的模仿的拼贴。
桃桃淘电影:独立电影拍到现在很少有他这么拍的,我们之前看的一些独立电影都是玩题材、主题,而他真的拍出一点跟当下独立电影相反的路径:走了意象、意识的东西。
王小鲁:刚才说的一堆处女作,有很多美学上比较保守。包括《八月》,它拿了金马的最佳影片奖让我惊讶,给它最佳处女作奖也许更恰当。
桃桃淘电影:2016年的金马奖我是全看了,提名片都不那么强势。
陈丹青:而且这种经验跟主流文化区域没关系,跟主流牛逼也没关系。我看重这个。他扯一把金刚经,我倒觉得可有可无,但西南地区有个奇怪的传统,“文革”刚结束,最早的现代诗是贵州带来的。1978年我在北京上学,看到有人站着念现代诗,不是北岛那批,是西南来的,包括四川,真是天高皇帝远。它的节奏和沿海地区不相干,到今天这个传统还在,延续到八零后、九零后。
他只管自己的感受。《小武》多多少少还在呈现社会性,呈现改革时期的山西缩影之类。毕赣好像不活在中国。《路边野餐》几乎看不到我们被告知的这个时代,看不到我们谈论时代的标准腔调,他根本不理会这些。
《八月》的导演张大磊也算影二代,他父亲是内蒙古电影厂的一个职工。《八月》获得2016年金马最佳剧情片奖。
第五代早该退场啦
南方周末:2016年,《驴得水》是一部著名的评价两极化的电影。
王小鲁:对。我觉得很多人喜欢《驴得水》,喜欢它这种隐喻。
陈丹青:我谈中国电影,老是两难。有些电影你别计较,它说出了部分真实,就很珍贵;但有些电影呢,说半天,还是得拿电影的要求谈论它。谈西方电影不太有这个问题,它要说什么、怎么说,是高度契合的。可遇到中国电影,包括文学、戏剧,你是着眼艺术呢还是着眼今天的处境?
王小鲁:我前年写过一篇文章,讲中国电影的文化危机。当时电影市场特别好,但为什么说“危机”呢,繁荣背后,这个制约创作的力量,它使得你很难往前走很远。2016年电影的市场空间更大了,超过了美国影院的银幕数,各方面都很努力,但有这个制约和天花板,可能繁荣吗?对电影我们有过分的要求,有时候哪怕你发展娱乐性都有人反对。
陈丹青:美术界的事情比电影早十多年。“SARS”后,拍卖忽然上去了,有点像今天的票房飙升,幅度和速度,没法相信:高潮是2008年前后,一幅画炒到千万不算事,无论自己炒,买家炒,全世界看不懂。
南方周末:然后越来越没作品?
陈丹青:不,作品越来越多,但唯一的话题,唯一的价值是:这回拍多少万?现在电影也一样,新片子出来,头一句话,也可能是惟一一句话,票房多少亿?2007年我陪艺谋做奥运会,有天晚饭,忽然大家起立祝贺他,说是“黄金甲”票房过了两亿……
南方周末:说到张艺谋,《长城》票房十一点几个亿,仍然是失败的,电影公司的CEO辞了职。
陈丹青:美术也一样啊,飙升了好几年,最近跌价了,许多作品流拍,见底非常快。
南方周末:《长城》还引出2016年电影圈另一件事:影评人被抨击。有人讲“张艺谋已死”,利益方奋起反击。
桃桃淘电影:片方也是借机来炒作,希望能成为一个现象和事件。我印象中《长城》上映第一天,全民都在吐槽。结果那个事件以后,所有人都反过来骂批评电影的人:人家很努力地去做文化输出……
南方周末:丹青看了《长城》吗?
陈丹青:没有。我不喜欢第五代电影,也不喜欢五零后的几乎所有艺术。我们都是教条里泡出来的。第五代只是很幸运,最早出去拿奖。我喜欢《血色清晨》《蓝风筝》《秋菊打官司》,还有陈凯歌的《刺秦》。我也喜欢张艺谋这个人,承受力特强,工作狂。唉,第五代早该退场啦,国家变得太快,他们实在过时了,代表八十年代就可以了,蛮光荣了。
2016年,《驴得水》是一部著名的评价两极化的电影。很多人喜欢《驴得水》,喜欢它这种隐喻。
李安、伍迪·艾伦也是老同志
南方周末:关于“电影说了什么”,《我不是潘金莲》也是一个例子,很多人夸它的题材。但是丹青可以先说说它的圆形画幅。这个是从绘画里来的。
陈丹青:小刚原来就是舞美,喜欢画画,但这是比较次要的原因。我们五零后这伙人莫名其妙火过,有名了二十多年,小刚拍了好多电影后,不免得操心换个招。我猜他想着想着,就想到圆形了,圆形跟这部电影什么关系呢?但先得有个招。
桃桃淘电影:我觉得他是有点不太想顾票房,想留一个名或者想留一个作品。他正在拍的《芳华》,讲了一个“文革”年代的文工团。年轻人不会关注,票房也不会特别高。
陈丹青:我理解他,我也这样。我现在终于不必考虑卖不卖画,自以为能做些自己的花样。但我们层次还是低啦。你看波兰斯基的《杀戮之神》,你看伍迪·艾伦,一年一部,这才叫老子撒开了玩儿,结果呢,票房还不坏,新意迭出,七八十岁了。咱没那后劲,底子跟人没法比。
南方周末:看了李安的电影吗?
桃桃淘电影:李安这部不是我特别喜欢的,他好像有点太想去证明自己。像是有种尖子生的责任感,要去尝试突破一个新的技术。我第一次看,一直在走神:真的好清晰,纵深感特别强,亮度很强……关注的永远是细节;看第二遍才真正开始关注剧情和人物。
王小鲁:我挺喜欢李安这个新片,我觉得他尝试的新技术里有充足的人文内涵,比冯小刚圆形画幅的形式创新要好。电影一个重要的机制是认同,我觉得120帧增加了认同,当然有人觉得它通过技术强行把观众和角色的视线捆绑在了一起。
陈丹青:我以为可能是李安最好的电影。我不很偏爱煽情——虽然没人比他做得更好——这次几乎没有伤感主义,可惜最后10分钟李安又回来了一下子。前面部分,他好像消失了,我有点惊讶,他开始拍愤怒,一种道德的愤怒。
最精彩是仪式开始了,排好队,往前走——我只记得有两部电影在狂欢场面里拍出无法遏制的愤怒。另一部是《俄罗斯方舟》,结尾的狂欢,音乐,跳舞,忽然贵族男人自言自语,完了,帝国完了……李安这部戏,一面是狂欢,一面是大愤怒。分寸感好极了,我忽然被提醒这是愤怒啊,同时大笑,因为场面太好玩:小飞弹过来,黑人狂跳,场面巨大,眼花缭乱,居然能把这种情绪放进去,而且不动声色放进去,好厉害!
我不能想象用普通电影拍。我相信他有很隐秘的打算,故意用这类写实电影故事使用120帧。李安心机多,藏得很深,他晚年也要换招,可是换得高明。
王小鲁:这个技术在帮助实现电影的一个终极理想,这个理想就是成为现实的渐近线,乃至复制现实。其实电影史上有过一个概念,叫“电影新人”,就是能看懂电影、掌握电影语法的人。现在世界电影又在继续塑造一种新的电影新人。
《我不是潘金莲》的圆形画幅是从绘画里来的。冯小刚原来就是舞美,喜欢画画,陈丹青说冯小刚“有名了二十多年,拍了好多电影后,不免得操心换个招”。
全新文化降临了太尴尬
王小鲁:最近几年二次元群体起来了,他们是观众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拨人在创造只有他们可以听懂的语言,故意把老人隔绝在外面。我问一个九零后朋友,你怎么评价《血战钢锯岭》?他说了一个字:燃。
郭敬明的《爵迹》我就没看懂,有一种游戏结构在里面。
南方周末:二次元文化在电影里体现还不多吧,除了《爵迹》还有吗?
桃桃淘电影:之前有《十万个冷笑话》,都是属于年轻人文化。哔哩哔哩上很多鬼畜视频,那种处理我现在已经见到有好莱坞的电影用过,国内也有电影开始用。完全网络文化的东西,移植到电影里来。
王小鲁:像BL,男孩之爱,也属于二次元。《爵迹》设置的一个情节我们完全不理解,陈学冬变成了吴亦凡的使徒,他有一个魂兽狮子,那个狮子藏在他的尾椎里。我们觉得这种想象力很怪异,他是一个什么样的思想系统?但是有人很接受。
我以前在一本动漫杂志做执行主编,有个美编买了个初音未来的手办。他说我得请假早回家,等会地铁人多了,我怕挤坏了。他像举行仪式一样,把它捧回去。初音未来是全世界第一个办演唱会的虚拟偶像,二次元女神。
陈丹青:这个过程刚开始,将来会更有意思。我们过时的人应该退出。
桃桃淘电影:等到九零后三四十岁,掌握这个世界,有了新的美学体系之后,他们当然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陈丹青:改革开放到现在,电影就是仿效人家六七十年代干的事,忙到现在还没个像样的谱,全新的文化忽然降临了,大尴尬,没商量。
王小鲁问一个九零后朋友怎么评价《血战钢锯岭》,他说了一个字:燃。
太高深了,看不懂
南方周末:2016年,中国电影票房不理想,口碑也不理想。
王小鲁:中国的银幕数增加,电影观众的基数在增加,增加的这部分人更多的是三四线城市青年,包括网络观众,这把中国人对电影品质的整体期待拉低了非常多。现在电影创作要迎合那部分观众,有一个词叫“轻剧情”,编剧不能弄得太高深了,看不懂。有些观众不看外语片,就看中国片,因为外国片不好懂。
桃桃淘电影:前两年综艺大电影特别火,很多人说,这在破坏电影。其实它在扩大一个边界。中国的电影观众刚开始是一二线城市偏知识分子和生活享受的人群,后来变成普通的观众要去休闲,后来变成三四线城市。
王小鲁:现在各种电影放在一起打,像《百鸟朝凤》下跪、王小帅出来去求排片,就证明这是一个特别畸形的电影市场。通俗文化和精英文化对打,好像一本哲学书跟一个通俗小说在比销量。
陈丹青:眼下有没有相对正常的电影批评?
王小鲁:我做影评人,但写得少。我的写作与制片方没有任何关系。但这种方式一般写作者维持不了,因为稿费太低了!以我的经验,写影评在一定程度上见解差不多,你写不出花样来,所以我真不太想写。戴锦华就说“我不是影评人”。
南方周末:公号上也不是严肃写评论的地方。曾经坚持写严肃评论的某号,现在一看标题,这不“毒舌体”吗?
桃桃淘电影:我刚开始做的时候,也像给媒体供稿时那么写,后来一点点在变。我管那个东西叫对话体,纯像大家平时在微信或者QQ聊天那种方式,不用任何专业术语。
南方周末:就像陈丹青刚才说的中国电影的尴尬:还没有形成这么一套东西,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像《纽约时报》有长年的影评作者。
陈丹青:星期天的《纽约时报》会附一册《时报》周刊,全是彩页,一周来的歌剧、话剧、电影、小说、诗、绘画,当代的、古代的……分别有几个权威写,公众就会听听。这个传统没中断过,没因为新媒介出来就停刊。没有比美国人更敏感新媒介,那就是他们发明的,但是既定的文化生活、文化节奏,一直在。
本文首发于2017年2月2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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