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游漫山遍野都是草木,散发着幽香的野蒿味和涩甜的核桃树味;麟游的河水清澈见底,但细细瞧来又卷杂着丝丝泥沙,散发着远古时代的清纯味和原始味;麟游有隋唐离宫,留下了隋唐两朝帝王的踪影,散发着盛唐文明的强悍味和杂合味。麟游的味道很古很纯、很香很甜,没有妖里妖气描眉画眼的时尚气息,是深藏在闺阁之中的佳丽,是深埋在地下的璞玉,丽质天生,本质永恒。
醴泉碑
古人没有纸,把字刻在兽骨陶罐石头青铜器上,后来有了纸,却觉得寿命有限,于是在复古的同时又在打磨石碑上前进了一大步。在中国这个文化古国,有石碑就有碑文。铜器上边的铭文最多几百字,石碑上可镌刻几千字,犹如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一样。
这些浸透着文化汁液的石头,就变得生动鲜活起来,变成了会说话会唱歌会流泪甚至能叫人叩头作揖的石头。孔子言诗,有兴、观、群、怨之论,矗立在各地寺庙、山梁、园林、衙门、要塞、坟墓等处的石碑,又何尝不是可以兴、可以群、可以观、可以怨的呢?站在纪念韩愈的《鳄鱼碑》前,你肯定会鞠一躬;站在嘲笑吕德慎的《劣政碑》前,你肯定会吐上一口唾沫;站在武则天的无字碑前,任何人都无法信口开河……石碑有功德碑、家训碑、处方碑、警示碑,五花八门,不计其数。吴克敬先生一口气写了一百通名碑。这些石碑或壮丽或尴尬,或伤感或欣慰,或高洁或丑陋,或辉煌或衰朽,但都是刻在石头上的历史,也是很难被风化剥蚀的“铁嘴”。
麟游因拥有“醴泉碑”而蜚声海内外,让整个书坛如仰望圣贤一样虔诚。麟游产煤产核桃产蜂蜜产荞麦,但价值连城的宝物当属“醴泉碑”。“醴泉碑”堪称麟游的金名片、“玉麒麟”。
构成名碑的要素大致有三:一是碑文要震古烁今;二是书者要字字锦绣;三是刻工要精到细致。“醴泉碑”被誉之为“三绝碑”:一绝就绝在碑的起因是因为一代明君李世民一拐杖戳出了一眼泉,清甜如醴,沁人心脾 ,人活的是水,石头活的也是水,有了水,石头变成碑子,碑子变成比金子贵重十万倍的国宝;二绝绝在碑文是初唐名相魏征所写,除颂扬了太宗文治武功外,又发出了“居高思坠,持满戒溢”的警示,这种逆鳞之举,在万千碑子中显然有“刺破青天锷未残”的犀利与威猛,假如尽是些“吾皇英明”“普天同庆”的奉承,恐怕早就让人砸碎当了铺路石;三绝绝在书写者是书法泰斗欧阳询,一千多字一气呵成,瘦劲险硬,有如神使,直把华贵的唐楷艺术推向了最高峰。另外,人们不要忽视还有一绝,即被后人淡忘了的刻工,刻工就相当今天的高级技师,没有刻工就像没有字画装裱匠,就像一群精明的设计师却不会车钳电焊,所以再美好的创意与创造,都会因最后一道组装工序失败而付之东流。
昔日为保护醴泉碑只修筑了仿唐式亭子,这次采风让我为之一惊,亭子已被“西海苑”囊括了进来,处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让人恍若进入当年的九成宫一样壮观。一管大理石毛笔耸天入云,象征着麟游在书坛的地位。园区后侧是古色古香的阁楼。站在这里,我仿佛听见了帝王的笑声、宫娥的歌声,又依稀看见了嫔妃的倩影、卫队的剑戟。“珠璧交映,金碧相晖,照灼云霞,蔽亏日月,观其移山回涧,穷泰极侈……”这是魏征对九成宫的描摹。
隋文帝杨坚一统天下后,建都长安,可京城像个大火炉,烤得他大汗淋漓,于是他巡游岐州时,发现三龙县(今岐山县)北边群山巍峨,清风吹拂,为清凉世界,经风水大师筛选,把夏宫建在了麟游碧城山下、漆水河畔。此处九座山峰如屏,平川似宝葫芦状,珍禽异兽出没,奇花异草遍地。经两年紧张施工,建成豪华壮丽的仁寿宫。“仁寿”二字,出于《汉书》“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意即以德治国,福泽于民。可建宫苑时,“督役严急,作者多死,宫侧时闻鬼哭之声。”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记述道:“夷山堙谷,以立宫殿,崇台累榭,宛转相属。役使严急,丁夫多死,疲屯颠仆,推填坑坎,覆以土石,因而筑为平地。死者以万数。”相传仁寿宫建成后,一群梅花鹿一直跑到隋文帝议事殿。杨坚高兴地说:“群鹿入宫,乃献瑞之兆,不可射杀……”后又在河中捉到一只脸盆大的绿毛龟,更让他乐不可支,再后来一只据说活了一千五百岁的白色麒麟出没仁寿宫。
麒麟者,天下仁兽。既然人们钦佩它的仁爱灵性,它可能就对劳民伤财的“国家重点工程”有了怀疑。而皇帝总是爱听报喜鸟的声音,其实不知麒麟是来讲公道的,来警示的,来催命的。果然,仁寿宫里刀光剑影,上演了“仁寿宫成,帝业半倾”的惊天宫廷之变。按照传统的说法,唐太宗是不能到这样晦气的地方避暑的,可他爱一夫之力,惜十家之产,没有大兴土木,仍然搬进了这座宫殿。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他只是将仁寿宫改名九成宫。
隋朝始于文帝节俭,毁于炀帝奢靡,有人说秦朝给汉朝做了一顿好饭,隋朝给唐朝做了一顿好饭,其中之奥妙从唐太宗不修宫殿、爱惜民力就能管窥一斑。隋文帝以节俭留名于史册,以惧内贻笑于万世。他的内当家独孤皇后堪称泼妇。作为帝王,三千佳丽都是羔羊性奴,可隋文帝却难饮爱河一瓢,只要一碰哪个妃子,哪个妃子就大祸临头,死于非命。杨坚曾叹道,我虽贵为天子,竟不如一介百姓,男女之事竟如此不得自由。一般人把老婆找瞎了,大不了一生没幸福感。可皇帝把老婆找瞎了,大麻烦就来了。在选择接班人之事上,独孤皇后硬是一意孤行,诬陷杨勇,抬高杨广,让富得流油的隋朝成了短命鬼。纵观秦朝隋朝两个短命王朝,大兴土木也罢,挥霍奢靡也罢,还是留下了惊人政绩,秦修长城、隋修运河,但最终都是废忠立奸,选错了接班人,使朝廷土崩瓦解!
随着参观的人流,我走进了醴泉碑亭子。为了保护碑子,文物部门早给碑子穿上了“玻璃衣”,怕捶拓片影响碑子寿命,使碑文受残受损。从讲解员口中得知,千余字的碑文已有近三百字残缺,碑子早成了“麻子脸”。几千年来,来此捶拓片者不亚于贩山货者,叮当之声昼夜不息。为显示自己的拓帖绝无仅有,拓者常常以损一字为荣,碑子被挖得遍体鳞伤。
如果碑子是人,谁碰见了都要割一块肉,早都被砍了手足,挖了眼珠。醴泉碑成为摇钱树,清代的藏家毛昶熙藏一拓帖,估价五千两白银。拓片者蜂拥而至,碑子却躺在草丛之中无人保护。清嘉庆八年,常州人瞿云魁作麟游知县时,面对斯文扫地大发善心,遂筑一小碑亭予以保护。不知其他知县目睹此情此景是何滋味,而且其中不乏书家,难道真的掂不出碑子的分量?
麟游是“离宫之冠”,隋唐两朝四帝驾幸二十多次。作为建宫殿的地方,肯定是人居环境最佳的地方。今之九成宫遗址上发现的巨松巨柏之残存就是当年树木茂盛之遗痕。同是风水宝地,唐太宗在此日理万机,大享生态美带来的优渥体贴。隋文帝却被逆子以石击头呜呼哀哉。同是风水宝地,隋朝发现了那么多来报喜的珍禽异兽,而唐太宗只发现了一眼泉。
看来,热衷于报喜不报忧,或不谙“居高思坠,持满戒溢”的醒世良言,再好的风水却不保佑亏德之人。风水是人造的,风水是轮流转的,人好则风水来,人坏则风水走。可谓清泉引凤凰,腐鼠引饿狼。天不佑奸、佛不护恶!几千年的风风雨雨,使这座华丽宫殿失了影形,昔日的达官贵人也早已灰飞烟灭,只留下了宫水井、醴泉碑,只留下了残砖断石,只留下了千佛院、慈善寺……
夕阳下的醴泉碑,静静地卧在亭子下,多像一位白发苍髯的老者。这块碑只是九成宫的“说明书”“保修证”。可是君王走了、宫殿毁了、乐班散了,只留下了有“三绝”文明光辉的石碑。醴泉之水早已干涸,但中国楷书的滔滔巨流却从这里永远溢出——中国楷书的巅峰仍在麟游!虽然我们很少用毛笔写字了,但毛笔如同筷子一样是中国人的象征,中国人写字时握着一根细竹棍,吃饭时握着两根细竹棍,一个是精神食粮,一个是物质食粮。
毛笔永远是我们的国粹,而步入书法殿堂的敲门砖就是醴泉碑,习字必先习醴泉碑。一座宫殿的倒塌固然可惜,但一通文明之碑却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这说明,皇权和文化比较起来,皇权是奢侈易碎品,而文化如空气如阳光是永存的,这也是唐太宗无法预料的。欧阳询的字锋锷森严、秀美飘逸、方劲浑厚、旷古烁今、光芒万丈。醴泉碑是麟游的金名片,也是宝鸡的金名片,这里能出李子青、卜照罴、梁伯载、王济、任步武等闻名华夏的书法大家,似乎也极在天理人情。
BaoJi Daily
宝鸡日报全媒体记者 吕向阳
吕向阳:宝鸡日报社党委书记、社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神态度》《老关中》《陕西八大怪》,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中国报人散文奖、首届丝路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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