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教授、副院长。近期著作有《美国汉学纵横谈》《美国第一批留学生在北京》。
《三国演义》第四十二回有一段极为精彩的描写:
却说文聘引军追赵云至长坂桥,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立马桥上,……都不敢近前。扎住阵脚,一字儿摆在桥西,使人飞报曹操。操闻知,急上马,从阵后来。张飞睁圆环眼,隐隐见后军青罗伞盖、旄钺旌旗来到,料得是曹操心疑,亲自来看。飞乃厉声大喝曰:“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声如巨雷。曹军闻之,尽皆股栗。曹操急令去其伞盖,回顾左右曰:“我向曾闻云长言: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今日相逢,不可轻敌。”言未已,张飞睁目又喝曰:“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曹操见张飞如此气概,颇有退心。飞望见曹操后军阵脚移动,乃挺矛又喝曰:“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喊声未绝,曹操身边夏侯杰惊得肝胆碎裂,倒撞于马下。操便回马而走。于是诸军众将一齐望西奔走。
张 飞
这就是著名的“长坂桥张飞退曹兵”,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是独一无二的大手笔。但如果我们放眼西方文学,则不难在荷马史诗中找到一个非常接近的例子:
一连三次,卓越的阿基琉斯隔着壕沟啸喊,一连三次,特洛伊人和著名的盟军部众吓得惊散;其间,他们中十二个最好的勇士即刻毙命,扑身自己的战车和矛尖。阿开亚人从飞舞的枪械下拖出帕特罗克洛斯,将其放躺尸架,亲密的伙伴们围站他的身边,苦得悲哀,捷足的阿基琉斯和他们同在,热泪滚滚,看着他所信赖的伴友尸躺架面,挺着被锋利的铜枪豁裂的躯干。(《伊里亚特》第十八卷)
阿基琉斯
阿基琉斯是《伊里亚特》的主角,得知自己的亲密战友帕特罗克洛斯捐躯的消息,他怒不可遏,发誓要把尸体从敌人的包围中夺回。他的三声“啸喊”完全可以媲美张飞的三次“厉声大喝”。如果从被喊声吓死的人数来看,他的一打十二个无名勇士显然超过了一个夏侯杰。
荷马史诗是公元前9世纪左右的作品,比《三国演义》早两千多年,但罗贯中肯定没有读过《伊里亚特》,也肯定不知道阿基琉斯的英名。古今中外,作家的“文心”是完全可以相似乃至相同的。
一般认为,只有西方才有史诗,中国没有,其实中国的历史小说完全可以看作一种史诗。它们和荷马史诗一样,既有“史”的依据,更不缺少“诗”的要素——天马行空的创造和想象。
关于张飞在长坂桥的表现,陈寿《三国志》的记录很简单:“先主奔江南。曹公追之,一日一夜,及于当阳长阪。先主闻曹公卒至,弃妻子走,使飞将二十骑拒后。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曰:‘身是张翼德也,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故遂得免。”(《蜀书•关张马黄赵传》)这里完全没有三声巨雷般的大喊。同样,曹操的回顾左右和夏侯杰的肝胆碎裂也都是小说家的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