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心灵外史丨新刊

石一枫:心灵外史丨新刊

当代 日韩男星 2017-11-18 08:46:47 184

大姨妈沉吟了一下,笃定地说:“你的发育出现了问题。这样下去可不行,耽误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所以咱们得采取措施。”

——石一枫《心灵外史》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等奖项。


长篇小说

心灵外史

石一枫


1


大姨妈本不是我亲的大姨妈。我和她的渊源,又得从老辈人说起。

我母亲娘家以前是北京的大宅门儿,祖上出过个把“行走”,后来固然也败落了,死的死散的散,搭伙儿过日子的只剩下两户世代因袭的老用人。大姨妈是厨娘的女儿,她比我母亲大一岁,自小被叫作“大姐”,俩人一起上学一个屋里睡觉。到了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家里又受了冲击,母亲被发配到三线去接受改造,大姨妈则插队去了河南,后来干脆通过招工落户在了那里。这就叫大相国寺的水浇了菜园子——贵贱一码平。

在西北的一个兵工厂,母亲嫁给了我父亲,一个在山沟里苦熬了多年、“很有理论素养”的军转政工干部。这种婚姻明摆着是各取所需,互相都有认命的意味。但很可笑,他们的婚后生活却表现为不同意识形态、“大我”和“小我”之间的激烈斗争。刚开始,我父亲自认为是某种光明的、宏大的思想理念的化身,致力于改造我母亲身上那些被他视为自私和无聊的剥削阶级习气。后来政治气氛宽松了,母亲却又摇身一变成为“自由”和“人性解放”的代表,对我父亲反戈一击。他们互相敌视,又因为敌视而更加坚定了信念,以至于为了屁大点儿事都要上纲上线——却不妨碍一不留神把我制造了出来。

回想我的童年,关于“家庭”的记忆基本上只剩下了辩论、揭批、指桑骂槐、阴阳怪气。耳朵里充斥的都是硕大无朋的词汇,仿佛分属于不同阵营的吹鼓手正在进行面对面的交锋。当然也不止于思想论战,家里的容器大多由金属打造而成,就连阳台上的花瓶都是用一百零五毫米炮弹壳车出来的,这是因为所有瓷器和玻璃器皿刚买回来不到三天就会粉身碎骨。

印象中,最惨烈的一次冲突发生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当时我母亲叉腰站在门口,用字正腔圆的京腔噼里啪啦地说着什么,总之是宣称“世道变了,你那一套已经没有价值了”,我那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暴起,抄起窗边的一只小猪存钱罐掷向她,结果弹道偏离,“卒瓦”在了我的脑门上。粘着血迹的钢镚儿落了一地,我的父母却还在忙于论证对方品质恶劣,根本没人低头看我一眼。我便蹲下身去,慢慢把那些硬币捡了起来,揣进裤兜里,哗哗作响地走到厂里的服务社去吃一碗裤带面。根据我的经验,每当他们闹起来,家里照例是没人做饭的。吃面的时候,血又滴了下来,和面汤里的辣椒油混在一起,但我仍然坚韧地吃着,吃着,仿佛只有用食物堵住喉咙,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哇哇大哭。那天,我在厂区里游荡到深夜,听了上万响试射高射机枪的回音,困得不行了才走回家。这时却发现母亲不见了,她已经收拾行李远走高飞了。

母亲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她跑到南京的亲戚家住了几个月,随后给我父亲寄来了一封强硬的离婚通牒,宣称自己遇到了在学校念书时的初恋对象,俩人铁了心要组建新家庭,“把失去的时间找回来”。她好像突然醒悟,她所信奉的那套观念还可以通过实际行动来实现。自由是多么美好,婚姻自由则比一切自由更加美好。而我父亲吧唧着嘴,连抽了半包“恒大”牌香烟,一时懵了。

大姨妈就是在这期间来到我家的。母亲总算想起自己身上还掉下过一块肉,便写信请“大姐”到陕西来照看我。我父亲则忙于追到南京去跟我母亲谈判,于是把一个家扔给了我们两个人。记得那时候的大姨妈长相还很白净,一张鹅蛋脸显得非常温婉,但总蹙着眉,一副正在深思什么的样子。都说她是我的亲戚,但我却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位“还抱过我嘞”的亲戚。人家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说在河南的一个印刷厂食堂上班,而我看她也不像个炒菜师傅。我们兵工厂的食堂师傅都是膀大腰圆的,脸上的横肉把脖子都淹没了,手上永远沾满了黏糊糊的猪油。有一次我到食堂偷包子被人发现,挨了一个嘴巴,结果因祸得福,此后的半个月吃饭都有肉味儿。所以当这女人让我“叫人”的时候,我装作没听见,低头盯着解放鞋上黏着的一块粪便发呆,同时思考着那

究竟是人的、狗的还是牛的屎。而大姨妈也不多说话,自顾自开始干活儿,扫地、擦窗户、修理厕所水箱里的浮标,又拎了菜篮子出去买菜,三下两下变出一桌子吃食。

作为一个后来的美食记者,我对于“吃饭”这件事情的初步概念,其实是通过大姨妈建立起来的。前面说过,她的母亲就是一名厨娘,因而掌握着许多家传的手艺,以旧时北京盛行的鲁菜为主,重刀功,多油炸,擅长糟溜。定居在河南后,她还对面食有了心得,早上有时会给我做一碗放了鹌鹑蛋、海带丝和卤羊肉的烩面,有时是白菜粉条馅儿包子。尤以烩面最对我的胃口,每次把脸从大海碗里拔出来,我都被香得直翻白眼儿。小孩儿没出息,吃了两顿肚儿圆,我就消除了对这个女人的生疏感,天天流着鼻涕追在她身后叫“大姨”,后来又学着那些从南方迁过来的邻居的叫法,在“大姨”后面缀了个“妈”。

在我的感觉里,“大姨妈”似乎比“大姨”更亲,更贴心。

大姨妈摸着我的脑袋,眼圈儿一红,“我要有个孩子,肯定养得比你胖乎多了。”

她致力于将我喂肥、喂白,喂成宣传画里坐着“科学号”飞船奔向太空的少先队员那副长相。可是事与愿违,即便过上了吃香喝辣的日子,我的外形仍然没有发生改观。我还是那么黄,那么瘦,像根火柴棍一样,麻秆上顶着颗如斗大头。邻居们都说,如果给我涂上鞋油,完全可以扮演正在经受饥荒的卢旺达人了。这不免令大姨妈感到沮丧,进而又增添了新的忧虑,那就是,我的反应好像比其他孩子慢半拍,成天痴痴愣愣的,别人要是跟我说什么话,我总像没听见似的,过了许久才如梦方醒地“啊”一声。

我都十岁了还尿床。

一天晚上,大姨妈悄无声息地走到我床边,从上往下俯视着我。我咂巴着嘴蓦然睁眼,与她对视,只觉得房间笼罩在一种肃穆的气场之中。

半晌,大姨妈才说:“杨麦,你在学校里,别人是不是也说你……有点儿傻?”

我回答她:“他们不仅说我傻,而且说我是个傻球。”

“对这事儿,你妈怎么看?”

“她说是遗传了我爸的劣质基因。”

“你爸呢?”

“说我妈不负责任,没把我养好。”

大姨妈沉吟了一下,笃定地说:“你的发育出现了问题。这样下去可不行,耽误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所以咱们得采取措施。”

我半张着嘴,挠了挠耳朵,第一反应是,无非又去一趟医院吧。兵工厂子弟小学的老师都是些粗暴的实在人,他们除了骂我是傻球以外,在例行体检时发现我体重严重不达标,也曾经怀疑我的肚子里共生共存着一些可爱的小生物,遂带我去厂区的附属医院拿过塔糖。他们还勒令我拉完屎后要仔细观察一番。但药吃了不少,效果却等于零,一条虫子也没打下来。医生的诊断结果是,不能赖寄生虫,还得赖我自己。至于我究竟出了怎样的毛病,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然而我猜错了。第二天早上才刚过五点钟,大姨妈就把我从床上揪起来了。这时医院还没开门呢。我继续昏昏沉沉,唯一的念头是要吃烩面。她却告诫我:“早饭先不能吃,连水也不能喝,否则‘气’就浊了。”

说罢带我出门,穿过厂区的家属院,不走柏油大路,取道一条蜿蜒的小径,往半山腰的一片杨树林里来。这里还要插一句,在喂养我以及整理家务之余,大姨妈经常一个人在附近转悠,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有时我凌晨被自己的尿给泡醒了,哭丧着脸到阳台去摘干净的裤衩,还会看见她的卧室房门开着,床却早已空了。而再看大姨妈领着我走山路时那驾轻就熟的样子,可以推测她是常在这个地方出没的。

经过山中零星散落的坟冢时,大姨妈还催我:“快走,我护着你。这里能量太强,你虽然是纯阳之体,但是身子比较弱,不一定能承受得了。”

我们加快脚步,终于钻进密林深处。初时,四下里还笼罩着层层叠叠的雾霭,远近看

不出个究竟,但也就是一瞬之间,太阳从山的另一侧高举而出,喷薄的红光席卷山野,照得白杨树上的眼睛璀璨发亮,仿佛正在集体注视着我们。大姨妈沉静地点了点头说:

“时候到了。”

然后让我不要动,闭眼,尽量把意识“放空,再放空”。而她则游走在我身边,颇具声势地忙活了起来。我小时候虽然傻,但也没人们想象中的那么老实,或者说好奇心还是有的,于是时不时地将眼睛眯着,从缝隙里偷看大姨妈的举动。

真把我给惊着了。只见她比画了几个武打电影里才有的姿势,突然双目圆睁,嗓子眼儿深处铿铿作响,一个箭步扑向一棵杨树,双手握拢树干,如同掐着一个人的脖子,膀子上源源不断地运着力,连后背都绷紧了。掐了一会儿,又将脑袋往后一仰,半个躯干都拗了过去,曲项向天歌地长叹一声“啊——”,好像饥肠辘辘的人喝下了一碗热汤。一棵树掐完了,再去掐下一棵,如是三四番,终于满面通红地向我走来。

我赶紧闭眼,随后感到一只手掌覆盖在我的天灵盖上。也真怪了,一股热流从她的手心源源不断地涌出,浸润了我的身体,令我暖和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姨妈重新发话:“好了。”

我睁眼,看见她的额头渗出了一层汗珠,连鬓角都湿透了。而人家为我受了这么大的辛苦,我也总该有所表示吧。于是我对大姨妈说:“我要尿尿。”

大姨妈满意地点头,“有尿就对了,这就是把你身上的坏能量逼出来了。”

我对着一棵树尿完,一边哆嗦一边又问:“您刚才这是干吗呢?”

“先聚气,后发功。”大姨妈说。

“……聚气和发功又是干吗呢?”

“那说起来就复杂了,涉及宇宙里的大奥秘,大真理……深入浅出地解释一下吧,世界的本质其实就是能量,万事万物除了它表面的形态以外,都带着一股无形无迹、连科学仪器也侦测不出来的能量。这些能量之中有好的,也有坏的。人的身体健康,就是好能量占了上风;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就是坏能量乘虚而入了。我刚才做的事情,正是运用师父传授的功法,从大自然里把好能量汇聚起来,再传到你的身上,把坏能量逼出去。这样一来,你的身板儿就会壮实起来了,脑袋也会变得比现在聪明,以后你就能考上大学,当上干部、学者、改革家……其实除了人的身体,其他事情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社会上为什么会有腐败?国家为什么富强不起来?地球上为什么这儿啊那儿啊老在打仗?这都是坏能量在起作用。而师父所做的事,就是要扭转能量的分配,为我们开创一个美好的新时代……”

这番话不仅说得当时的我目瞪口呆,就是许多年后再想起来,同样令人叹为观止。一个县城妇女,除了做饭并无一技之长的食堂职工,居然谈论起了民族复兴、世界和平。什么叫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就叫位卑未敢忘忧国。在这种壮阔情怀的震慑之下,我就算无法理解大姨妈所谓的“功法”,也不敢提出什么疑义了。从此之后,她每天五点来钟便揪我起床,我也一点抱怨都没有。用她的话说,“这不都是为了你好嘛”。在家里突遭横变的那段日子里,除了大姨妈,又有谁想得起来“为我好”呢?

而大姨妈一边坚持为我发功,一边又像个尽职尽责的医生,频繁询问着我的感受。“有没有觉得身上有劲儿了?”“这两天脑袋里是不是比过去清楚了?”“上课能专心听讲了吧?夜里下雨也能憋住尿了吧?”她还找了一个小本儿,把历次发功的时间、长度和“能量值”记录在案,时时拿出来分析。在邻居们的眼里,“老杨家的大姨子”温和、内向,甚而带着点儿逆来顺受的气质,但没人知道,她正在进行一项神奇的实验。

多么幸运,我就是那个有可能见证奇迹的实验品。但也多么令人羞愧,我这个实验品太不争气了,不管怎么憋着劲儿地生长发育,也没有显现出大姨妈所期望的效果。在一个赶集的日子,大姨妈牵着我去附近农民“响应好政策”自发形成的农贸市场采购,看到卖肉的

摊位上摆着磅秤,遂让我站上去约了一约。结果是不仅没有变胖,反而瘦了几斤。那个屠宰专业户也很不会说话,表示我如果是一头猪,那么就连屁股上盖个大蓝章的资格都没有。回去的路上,大姨妈的脸色出奇地凝重,眉心蹙成了一个纠缠的疙瘩,眼里水汪汪的,似乎都要流泪了。

我替她开脱,“您不用替我操心了,反正这么多年我都这样,不也凑合着活下来了吗?”

大姨妈摇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人只要活着,怎么能凑合?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比别人差一截。”

我说:“我妈都觉得无所谓……”

“她就不应该这么对待孩子,有这么当妈的么?”大姨妈梗着嗓子反问。这也是我唯一一次听见她对“主家妹妹”有所怨言。这语气吓了我一跳,便闭上嘴不再作声。而大姨妈胡噜了一下我的脑袋,把我的头拢到她的腰间,抬眼望着悠远的山峦说:

“我功力不够,但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2


现在回忆起大姨妈带我踏上的那段朝圣之旅,其喧嚣与混乱历历在目。

我们在“五一”节的假期里动身,走时是个大风天,山区回荡着如泣如诉的哀鸣。而我恰好对随风四散的花粉过了敏,一路上都在不停地用手挠脸,把自己抓成了一只花猫。从兵工厂坐班车到了县里,立刻去火车站排队买票,然后我们挤上了人满为患的绿皮列车,昏昏欲睡了七八个钟头。入了夜,省城终于到了。浓黄的风沙中,一幢幢灰砖小楼鳞次栉比,许多工地正在趁夜装卸建材,从高空看去,一定很像一桌打到一半的麻将牌。我被大姨妈拽着瘦胳膊,在直掉土渣儿的建筑物之间穿行。一会儿路过一个庙,一会儿又路过一个庙,竟有神佛遍地的印象。

过庙也不拜,只是按照大姨妈手中的那张旅游地图东转西转,又认错了两次路,最后到达一个有武警站岗的大院儿门口。那地方我们当然是进不去的,街对面由一排平房组成的招待所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处。因为到得晚,想开单间已经没了,服务员将我们安顿在了一个“女部”六人间里。从东向西并列着六张铁架子床,屋里已经住了四个人,其中的三个正在隔着床嘀嘀咕咕,看起来相互之间很熟悉。另外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蜷缩在旮旯里睡着,间或抽搐一下。她的床上除了被褥,脚边还铺了一层牛皮纸,纸上用朱砂笔写满了触目惊心的词汇,诸如“冤枉”“草菅人命”和“为民做主”之类。清朗遒劲,瘦硬通神,俨然是我母亲常年临摹的宋徽宗的笔体。

进门打个招呼,大姨妈就从床下拽了搪瓷盆,打发我洗脸睡觉,“明天还有要紧事呢”。但换了个环境,我自然睡不着,于是把头藏在霉味冲天的枕头里,斜眯着眼,看两只潮虫从墙皮底下进进出出。片刻,灯也关了,身边的女人都躺下,在清幽的月光中你一起我一伏,呼吸均匀。运气倒不错,一屋子的人,没一个打呼噜的。只有覆盖着惨烈标语的老太太正在反复磨牙,偶尔还会悲怆地嘟囔一句什么。

突然之间,屋里就有了动静。是隔着一张床的那个胖女人,她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却不下地,而是盘起了双腿,腰背挺直,束了个鬏儿的脑袋缓缓地、有规律地开始转动,上三下,下三下,左右各三下,如是若干番。然后,她的双手也从小腹,也就是所谓的丹田之处抬了起来,使了个《说岳全传》里常见的招式“举火烧天”,既像想要凌空接住什么东西,又像宣传画里的各族人民“向国庆献礼”。更让我惊异的是,这么做的还不止胖女人一个。在她的带动下,老太太之外的三个女人也坐了起来,其中就包括我的大姨妈。她们转头,举火烧天,步调一致,严丝合缝,如同在跳一段排练已久的静谧的集体舞。

也幸亏当时的我还没看过什么吸血鬼、僵尸之类题材的外国电影,否则非得当场吓尿了不可。而在此情此景中,作为一个半痴呆的小朋友,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只能将身体蜷得更紧,拿被子牢牢裹住自己,专心致志地装睡。还好,女人们进行完那套仪式,并没有将

我茹毛饮血地分而食之的需求。她们慨然舒了口气,像把五脏六腑全都吐了出来,然后收功,靠在床头聊起天来。

胖女人评论道:“城里的气就是浑浊,明显不如在田里感受到的能量强。”

另一个女人接口说:“好在今晚有月亮,吐纳起来倒也通畅。”

众人点头。胖女人便转向了我的大姨妈,“这位功友,你从哪里来的?”

“河南来的。”大姨妈悄声说。

“这是你儿子?”有人指了指我。

大姨妈说:“亲戚家的……严格来说,也不能算亲戚。”

“也是带来让师父发功治病的?”

大姨妈不语,叹了一口气。她那惆怅的叹息让“功友”们同情起来。于是有人说我体虚神散,印堂不亮,显见是邪气侵入体内的结果;又有人说不必担心,这种小毛病在师父那里完全是小菜一碟——某某离休干部在重症病房里插了半年管子,活不长了吧?某某全国劳模被大卡车撞飞了十米,连肝儿都从嘴里吐出来了,没救了吧?经师父一治,全都活蹦乱跳了。这些都是报纸上报道的,还有举着锦旗的合影呢。如果不是有这样铁证如山的事迹,省里的大机关又怎么会专门把师父请过来,召开“带功报告会”呢?科学院的老专家又怎么会专门上书,恳请国家重视“人体特异功能”的研究与应用呢?

进而说起了各自的病情以及练功心得。胖女人是糖尿病,下肢已经有了溃烂的趋势;她旁边床上的一位是腰椎间盘突出;还有一个更惨,重度带状疱疹,疼起来满床打滚,连舌头都咬掉了一截。但她们又一致信誓旦旦地说,自从练了师父的功法,“症状明显减轻了,康复指日可待”。等到明天参加完带功报告会,她们不仅要过上幸福、健康的生活,还要把师父的能量随身带到老家去,为身边的亲人朋友造福——就像我大姨妈一样,不光自己练功,心里还想着别人,这种善心善念,不正是“咱们修行的人”所必须具备的吗?如果师父知道了,也一定会为她们感到欣慰的。

胖女人又把话题扯回到我大姨妈身上,“对啦,你有什么毛病啊?我看你的气色这么好,怎么也练起功来了?”

另一人充满期待地插嘴问:“还是本来有病,练功练好了?”

大姨妈嗫嚅道:“也有问题,也有问题。”

“什么问题?”

“也不算多大的问题。”

“你就说吧,大家都是功友,谁有必要瞒着谁啊。师父天眼一开,不全都透视得一清二楚了?”

我分明瞥到大姨妈涨红了脸,半晌才说:“我没孩子。”

咳,原来是这么回事。众位功友居然笑了,一副女人很懂女人的样子。而胖女人却又露出了诡秘的神色,往大姨妈的方位探了一探说:“要说这个事儿,不光你需要练功,你爱人,就是你们家那口子,他也需要练啊。一个巴掌拍不响嘛,得双修。”

大姨妈就更加窘迫了,“到医院查过,他没问题,原因在我的……输卵管。”

哦,难怪呢。众位功友便又把嘴撇下来,表示女人最能体谅女人。她们又替大姨妈坚定信念,因为就连心脏、脊椎和大小脑都能在师父手里修复如初,又孰论区区输卵管?放心吧,等明天,明天就一切都会好啦。

大家聊得口干,轮番起来拿暖壶倒水,喝完准备正式睡觉。临躺下之前,大姨妈又往旮旯里的老太太那儿看了一眼,问:“这位大婶儿呢,她也是来听带功报告的吗?”

“跟咱们是裤裆里放屁——两岔儿的。”胖女人已经打出了两个震耳欲聋的呼噜,半梦半醒地说,“她的事儿不归师父管。”

在旅馆里的这一觉,居然是近一段日子里我睡得最踏实的。第二天一睁眼,已经八点多了。黄沙落地,响晴白日,窗外的一蓬嫩枝在微风里招摇。大姨妈站在遍地的日光里,踮着脚,正在把我的衬衫和小背心往横悬在墙角的铁丝上挂。每天都有干净衣裳换,这也是她来了之后,我才享受到的待遇。此时此刻,我看见她半仰着脸,耳边的鬓发闪着金光,嘴角微

微抿着,表情既专注又安详,竟不觉痴了。除了温暖之外,我还感到了一缕忧伤,这让我想要开口唤她,却又发不出声来。

大姨妈像有心灵感应一样看向了我,弯着眼睛道:“赶紧吃饭,桌上有油条。”

我奋起而吃,两根油条才只下去一根,就听见走廊里喧哗起来。胖女人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你们怎么还在闲着呢?师父已经快进场了。”

大姨妈看看表,“不是上午十点吗?”

“来的人太多,提前开始了。”

大姨妈慌了,赶紧催我穿衣裳,脸也不洗了,一路小跑着朝旅馆对面的大院儿奔去。那里戒备森严,又抽调来了一个排的武警,而门口早已汇聚了人山人海。两个工作人员一边维持秩序,一边高呼“凭票入场”。大姨妈便又拽着我往临时改成售票处的传达室里钻。一问,票数有限,早已售罄了。正当她满脸绝望地站在门口张望时,一个穿喇叭裤的男人就凑过来,问她买不买加价的“内部票”。再一问价,一张票几乎要顶得上我父亲那位“县团级”干部半个月的工资了。

大姨妈跺脚道:“当然买,不买不就白来了。”

“要几张?”

“得买两张,不过您能不能通融一下,便宜一点儿……”大姨妈看了看我,为难地恳求,“钱没带够,都买了票就没法坐火车回去了。”

“我的票也是给人上了供才弄出来的,你便宜了我就亏本了。”喇叭裤男人不容商量地摇头,但又露出一副相当体谅的神情,“不过你也没必要那么老实,买一张票不就够了嘛?他这么小,一低头就钻进去了。实在不行再求那些人几句,女人孩子,谁会为难。”

说得也有道理。大姨妈便掏出一只手绢展开,用几张“大团结”换了一张油印纸条,看起来倒像食堂的饭票。回到进门处,我的发育不良却也变成了优势,当工作人员管我要票时,大姨妈便按着我的肩膀,将我压低了两寸,对他们喊道:“他是学龄前,不足一米二,坐火车不都免票吗?”收票的一犹豫,再加上场面混乱不堪,后面的人往前一挤,果然得以混了进去。喇叭裤诚不我欺。我们带着省下一笔巨款的庆幸,一路小跑着钻进大院儿里面,来到一幢红砖斜顶的苏式小礼堂门前。进门又要再验一次票,这次大家总算排起了队,而在队伍的一侧,并排停了几辆汽车,有老旧的“上海”和“伏尔加”,还有一辆日本进口的“皇冠”。从车上下来几个堂皇的老头儿,有的穿中山装,有的梳大背头,有的挎着一位小护士,一步一顿地从礼堂侧门的专用通道蹒跚进去。

等我们进到里面,领导干部们已经在前排落座了。如果大姨妈她们的师父是一枚灯泡,那么这些人无疑是最先被照亮的一群。但当礼堂里所有的灯泡都亮了,所谓的师父却仍不见踪影。人们便鸦雀无声地静默着,黑压压的脑袋却攒动不休。又过了半个小时,我都偎在大姨妈的身上快睡着了,才听见掌声突然雷动。再抬头望去,一道追光下,有个瘦小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走了上来。啊,师父闪亮登场。只见我身边的人纷纷将身子一耸,还有人又张开双手,做出了我在大姨妈以及胖女人她们那里见过的种种造型。

一个半官方协会的负责人上台聒噪一番,介绍说,师父刚刚受到了中央领导的接见,并且前不久还参加了一个国际特异功能大会,为中华民族争得了荣誉。然后,带功报告会正式开始。不得不承认,那是我所看过的最迷幻的现场表演之一,即使是多年之后那位号称“疯狂”并以虐妻闻名的英语教头,恐怕也难以望其项背。师父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带着点儿女里女气的鼻音,甚至口齿都不清楚,经常把“气功”说成“气嗡”,把“能量”说成“能酿”,但他的每一个词汇、每一个腔调都充满了斩钉截铁的意味,仿佛真理就在他的肚子里揣着,只要一张嘴就会从牙缝儿里漏出万道霞光来。毫无疑问,在这种气场下,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被牢牢地慑住了,定住了,控制住了。而你又能想象上千个灵魂集体性地、以高度一致的频率共振,是怎样一个场面吗?整个儿礼堂仿佛真的被一团能量所充斥,它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百转千回滋滋冒烟儿地往人们的肉里钻着。

再回忆一下师父演讲的内容,就令人哭笑不得了。那哥们儿还真敢开牙,搁今天没准能成为一个“雷人”的影视编剧。他声称,自己出生在一个学贯中西的大知识分子家庭,“文革”期间惨遭迫害,只好独自逃到深山去避难,没承想机缘巧合,遇到了一位已经活了六百多岁,饮露水为生的世外高人。现在他所弘扬的这套功法,自然就是高人所授,而他本人的伟大贡献,则是完成了“传统国粹的现代化改造”。他利用物理学、化学、高等数学、电子信息学以及“广义及狭义相对论”知识,精确阐释了古老的气功学说,并将其功效“无限扩大”。这一研究成果已经获得了若干科技专家的认证,还申请了专利注册了商标,就连远在瑞典的“诺贝尔奖评选专务大臣”都专门发函,哭着喊着请他去领奖,“否则女王陛下又该失眠了,还会把小的革职查办”。

“我根本懒得搭理他们——这些见风使舵的西方殖民主义者。”师父洋溢着民族气节和文化自信,嘴角漏风地宣誓道,“我潜心研究十余年,开创了这个前无古人的功法,难道图的就是他们那个破奖吗?庸俗。我是为了我的祖国我的人民啊,功友们。”

想来在场的“功友”和我这个土鳖孩子一样,都搞不清楚瑞典国的皇上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大家只是振奋着,感动着。前排一位离休干部的鼻涕都喷出来了,还得麻烦女护士掏出手绢来,像哄孩子一样为他揩着脸。而一番激昂过后,终于迎来了最令人期待的现场环节——这恐怕也是大多数人不辞劳苦从远方赶来的真正原因。主持人不知何时溜了上来,拿起话筒宣布,现在请大家把意识“放空,再放空”,马上要开始“单独授功”了。

礼堂里瞬间静了,上千人同时屏住了呼吸。已经有工作人员屈身上前,把坐在近处的领导干部们请上台去。这时师父倒也尽职尽责,每来一人都起身比画一番,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伸手在来者的天灵盖上只是一拍,就算完成了“发功”与“授功”。然而后面的普通群众也拥了上来,如果每一位都要如此操作,师父就算练过铁人三项,恐怕也得累趴下了。于是他删繁就简,改为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悬在半空,来一个人拍一下,再来一个人再拍一下。有时拍得不准,没拍在头顶而拍在了脸上,倒像抽了一个嘴巴。

但功友们丝毫没有被怠慢的感觉,因为大家都被现场的两个插曲吸引住了。先是一位戴墨镜的盲人,用竹竿敲着地,被牵到师父面前,一拍过后,待到下台的时候,他忽然震惊地站住,慢慢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双老泪纵横的混浊的眼睛,“我看见人影了,我看见人影了。”

另一个则是位穿旧军装的退伍军人,耳朵里塞了两坨巨大的助听器耳塞,声称是在中越战争中被炮弹震坏了听觉神经。师父又是一拍,那人立时捂着脑袋蹲到地上,“怎么那么响?怎么那么响?”

瞎子都相信天是蓝的,聋子都相信雷有回音,我的大姨妈自然五体投地地相信师父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她两眼放光,排队时紧紧攥着我的肩头,掐得我的肉都疼了。我们随着人群,三步一顿两步一停地往前排挪着,师父也离我们越发地近了,近了。渐渐地,我都能看到他的鼻子上镶着一枚黑而光亮的肉瘤了。那东西很像是挖鼻屎的残留物,或者是吃豆包吃得太投入,忘了擦脸。

“一会儿上去的时候,千万把头低着点儿,脑袋顶对着师父。让他拍准了,发功的疗效就会更好。”大姨妈嘱咐我说。

“拍的时候,尽量吸气,能吸多久吸多久,有屁也得憋着,这样有利于吸收能量。”大姨妈又嘱咐我说。

“如果觉得有能量在身体里面乱窜,千万别害怕,把意识放空,再放空就好了。”大姨妈再次嘱咐我说。

三嘱咐两嘱咐,我们就来到了通向主席台的过道边上,前面的一个人已经被放了上去,再后面就是我们。我明显地感到大姨妈的双手正在颤抖,她贴在我后脑勺上的胸脯正在一起一伏,她的心脏正在怦怦直跳。这是神圣的时刻,是改变命运的时刻。然而这一时刻却恰恰在我们面前停顿了,分岔了。当大姨妈搂着

我,往台阶上迈去时,一条胳膊伸出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那是个戴着红袖标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提醒道:“票呢票呢。”

原来又要验票。大姨妈便从兜里掏出那张油印纸条,递了上去。横在面前的胳膊却并未放下:“你们有两个人,怎么就一张票。”

大姨妈故技重施道:“他是学龄前,不足一米二,坐火车不都——”

“那是一个道理吗?”工作人员打断她,“不管大人小孩,师父发功都是一样要损耗能量的。而且人越小,没准还会损耗得越多呢,小孩气虚嘛。”

“我们大老远来的,孩子身体又不好……”

“甭说这个,来的人谁没有灾啊病的。”对方铁面无私,还引用了一个革命故事,“可就是列宁同志也要出示证件啊。”

看来卖票的喇叭裤料到了初一,却没料到十五。或者他为了促成生意,明知最后有这么一道关口,也先把我们诳进来再说。这时后面的人又鼓噪起来,嫌我和大姨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妨碍了大家去膜拜,去吸收能量。那位工作人员便不耐烦地把我们拽到一边:

“反正一张票只能上去一个,你上还是他上,拿了主意再说吧。”

我们便在一边“哨”着,看着后面的几个人忙不迭地蹿了上去。我又抬头去看大姨妈,只见她半张着嘴,鼻翼一抽一抽,脸色却是苍白的。她一会儿眺望着台上的师父,一会儿盯着横在身前的工作人员,一会儿又低头俯视着我。看我的时候,她的手又用力地摩挲着我的肩膀,纵然隔着衣服,也搓得我的皮肉都发烫了。

我只觉心头一热。就算我大脑发育不良,也看出了大姨妈在思量着什么,犹豫着什么。于是我说:“我不上去了。”

“那怎么行,我都把你带来了。”大姨妈愣愣地摇头。

“可我并不觉得被他拍一下有什么用处。”我突然变得口齿伶俐了起来,“而且您看他长那模样,多寒碜啊,跟只猴儿似的。在我们兵工厂门口,就来过一个耍猴儿的,也说他的猴儿不是凡猴儿,是孙悟空的八十代玄孙。那猴儿能抽烟,能骑自行车,但却不敢说能治病。猴儿要有这本事,医院不就关门了嘛。”

“可不敢瞎说。”大姨妈被我这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坏了,赶紧捂住我的嘴,“刚才你不都看见了嘛,瞎子聋子都被师父治好了……这次机会太宝贵了,师父的巡回带功报告会,西安是内陆地区的最后一站,再往后,他就要去深圳,去香港,据说还要常驻北京去给中央领导发功……咱们老百姓要想见他可就难了。”

大姨妈的忧虑,也正是我替她忧虑的地方。我猜,为了来到这个神乎其神的所在,大姨妈已经筹划了很久,从我母亲让她来照顾我之前就开始做准备了。而老天爷真是爱捉弄人,我母亲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差劲的妈,她当初压根儿就不想要孩子,但却一撇腿生下了我,又一撇腿就不知跑到哪儿去逍遥快活了;大姨妈这样一个热爱当妈、适合当妈的女人,肚子里却偏偏空空如也。这不公平。对于不公平的事情,我有义务表达立场。

于是我歪着脑袋,盯着大姨妈的眼睛说:“还是您去吧,反正我也不信这一套。”

大姨妈没有说话,又抬头去仰望那位光芒万丈、沐猴而冠的师父。这时人群偏又骚动了起来,原因是师父欠起身来,对着台下的工作人员做了个手势。验票员立刻宣布:“后面的同志先别排了,今天名额有限,师父还要攒着功力,为省里去解决血吸虫病防治问题、兵马俑墓坑维护问题和粮食保丰收问题……最后十个啊,最后十个。”

群众浩大地哭爹喊娘起来。“那我的冠心病怎么办?”“还有我的坐骨神经痛。”“我可是重度糖尿病啊,重度的,撒尿都招蚂蚁了。”我分明听见不远处,昨天睡在一个屋里的胖女人正在悲愤地号啕大哭。进而,后面的人想往前挤,前面的人又拼命把持着位置,大家挣扎着撕扯着,呈现出更加剧烈的布朗运动。假如每个人都是一粒原子,那么他们这时而聚变时而裂变的反应状态,倒真说明了师父能量之强大。不仅是验票员,就连临时抽调过来的武警也紧张了起来。发功造福人民,这是好事,但

要是发功发出了踩踏事件,这个责任可谁都担不起。到底还是人民子弟兵神志清醒,立场坚定,他们把胳膊挽在一起,保持队形,以抗洪的阵势将源源不断拥上来的人们隔离开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大姨妈从背后将我一推,不由得往前冲了两步,再加上身材矮小,便从人们支叉着的手臂中间穿了过去,差点儿在台阶上摔了个狗吃屎。再一回头,就看见大姨妈已经把油印票子塞到了验票员手里,“让孩子上去,我不去啦。”

然后又对我挥手,“杨麦,别愣着呀,记得吸气,把意识放空——”

晕头转向之间,我竟站上了灯光璀璨的主席台,再想去找大姨妈,却发现她已经淹没在泱泱一片人民群众的黑脑袋之中了。我好像从泰坦尼克号上被搭救出来的孤儿,就要孑然一身地驶向光明的彼岸。那彼岸,端坐着猴儿一样的师父,鼻子上有颗大而黑而亮的肉瘤,正扬着手,准备一个大嘴巴普度了我。

旁边又有一个工作人员催我,“快点儿,师父忙着呢。”

我便愣愣磕磕地被人拽了过去,背后承受着无数人的羡慕嫉妒,以及大姨妈那无私的期待,在师父面前低下了头。一只手掌准确无误地印在了我的天灵盖上,疼肯定是不疼,而且觉得那手既凉又软,像个产后虚弱的女人的手。至于什么能量啊,功力啊,自然是狗屁也没感觉到,我却也无心向台下的人们谈谈体验,我只想赶紧找到我的大姨妈,把我的如斗大头偎到她暄软的怀里去。

没承想,接下来的一个事端,不仅令我震撼性地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也给我大姨妈带来了莫大的心病。

事情也不能怪我,还得赖那位师父。就在我遵循大姨妈的教诲,默然地憋着气夹着屁,想要往台下走去时,他却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进而将我抱起来,坐在了他的腿上。再一扭头,便看见几个手持照相器材的男女围了上来,长枪短炮朝着我们只是乱拍。“笑一个,小朋友,笑一个。”师父的姿态虽然亲热,声调却很不耐烦,好像正在逗弄一个真正的二傻子。而现在分析起来,这家伙的一招一式,都高度符合所谓的“营销学”规律:“受功”的人数严格限制,这是饥饿策略,造成供不应求的假象;临了儿扯个孩子上来合影,则是为了建立亲民的形象。也可惜,我小时候脑子不够活络,如果被师父抱过之后,就势宣布自己也有了神通,能够胳肢窝认字隔空移物什么的,没准儿还能在我们那个山沟里混个小规模的神棍当当,吃裤带面和到医院领塔糖的钱都可以省下来了。

而在当时,我的心思用在哪儿了呢?全集中在师父鼻子上的那颗肉瘤上了。这劳什子远看就很壮观,有幸凑近了观摩,更是觉得不同凡响。只见它丰润饱满,流光溢彩,顶端居然还喷发出一撮毛来。恍惚之间,我竟无视于台下的人山人海,屏蔽了周围的嘈杂骚动,忘记了自己所为何来,只是焕发着古之圣贤的格物致知的精神,盯着那颗瘤死命地看。在我眼里,那颗瘤也仿佛无限膨胀、扩展,一时间变得像座黑色的山丘,痣上的毛不多不少,恰如那泰山顶上的十八棵青松,耿直不屈,迎风挺立,微微颤抖。

然后,我就朝着师父的脸,具体地说,是朝着他鼻子上的那个肉瘤,伸出手去。

在这里,恐怕还要分析一下我这种被称为“傻球”的孩子的特质。根据我的个人经验,傻球其实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就是笨,反应慢,脑袋里好像缺根弦儿,另一种则是看起来傻其实不傻,他们只是总爱忽略那些常人所关注的东西,却又情不自禁地关注于那些常人所忽略的事情,并且缺乏自控能力,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来。再用物理学来类比一下,假如人的大脑是一团复杂的电路,那么第一种傻球大概相当于电线的电阻过大,造成电流不畅,而第二种傻球呢,干脆就是电线被搭错了地方,导致系统紊乱了。兵工厂子弟小学的老师们普遍认为我是第一种傻球,但这冤枉了我。我自己知道,我属于第二种傻球,也即傻球中的另类、极品、不可控因素。

因此,在我那么做的时候,不仅是台下的观众们和师父本人,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

要干些什么。但我的手不受脑子控制,潜意识不受意识控制,一伸一捏一揪,整套动作已经干净利索地完成了:我的两指之间多了一撮毛。那撮毛被从黑亮的肉瘤顶端连根拔起的时候,居然发出了类似于开香槟酒的“啵”的一声脆响,正笑盈盈地搂着我摆造型的师父则“嗷”的一声惨叫,好像被高压电打了一记。紧接着,他也顾不得“放空,再放空”了,一把把我推了下去,抬起腿来意识明确地想要踹我。而我却早已顺势跳了出去,站在主席台上的方桌一侧,长身而立,手里高擎着那撮毛,造型如同自由女神举着她的火炬,光辉而昂扬地亮了个相。

全场登时肃然,画面就此定格。

至于那天是怎么离开带功报告会现场的,我倒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大姨妈趁着所有人目瞪口呆,冲上台去将我抢了下来吧。想想真是后怕,如果她当时没那么做,不要说师父和他的贴身弟子们要跟我没完,就是那些虔诚的群众,也许都会把我撕巴撕巴蘸酱吃了。而我只记得,当大姨妈把我的脑袋夹在腋下,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跑出政府大院儿时,我所瞥到的最后一个场面是这样的:

铁门已经敞开,门前的水泥地上空空荡荡,只跪着一个老太太。她头缠白布,身披标语,标语上的字样正是昨天所见过的,无非“申冤”“做主”之类。这个老太太面无表情,高声地、抑扬顿挫而又木然地朗诵着什么,说的却是山沟里的乡音,并不是我这个在普通话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所能听懂的了。在她的面前,还斜停着一辆皇冠轿车,也是刚才在礼堂门口看见过的。车灯对着老太太的胸膛,车门没有打开,车轮却在吱吱乱响地蠕动着,先倒车,再打方向,企图从老太太的身边冲过去。但老太太虽然双膝着地,身形却令人吃惊地灵活,当车左转,她便挪向左边,当车右转,她又一晃眼出现在右边,总之时刻保持跪在车头前方的半米开外。如此这般的僵持,终于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过了一会儿,车子反而不动了,就那么稳稳当当地停着,连挡风玻璃后面的司机都双手抱着后脑勺,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随即,从大院儿深处冲出两个男人来,一边一个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将她轻巧地提了起来,又轻巧地摆放到大铁门一侧的马路牙子上。老太太在身体悬空之际,膝盖仍然保持着九十度角的标准跪姿,上肢也不挣扎,僵直得俨然一尊木雕。而当她被放下之后,立刻又机械地运动了起来,用一双膝盖往正门口挪过去。只不过皇冠车早已抓住时机,一溜烟地绝尘而去了。

我和大姨妈也默默无声,越走越远。从师父脸上拔下来的那撮毛,还捏在我的食指和拇指之间,两指一松,毛便随风飘散——却并未像《西游记》里所写的那样,幻化成无数个一模一样、叫嚣隳突的小师父。毛只是毛,转眼无影无踪。

当我的意识清楚,脑袋又开始转动的时候,我们已经到旅馆收拾好了行李,坐在回家去的绿皮火车上了。来省城的车上总是那么多人,再从城里分散到四面八方,车厢就是空旷而萧条的了。窗外,大片的麦田犹如泼了一层绿颜料。乘务员正在推着小车懒洋洋地走动,推销茶鸡蛋、花生瓜子和防臭尼龙袜。大姨妈就坐在我的身旁,一只手还攥着我的胳膊,但我却不敢仰起头去看她。此时此刻,饶我是个傻球,也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我不仅辜负了大姨妈,而且羞辱了大姨妈。我把她的无私奉献变成了一出闹剧,一个玩笑。

出于如此这般的自责,我便在阳光充盈、共鸣悠长的车厢里吮泣了起来。我想对大姨妈道歉,但嘴里能发出的却只有小狗般的呜咽,一声高一声低。而人一旦哭开了头,就会往那哭声里揉进许多触类旁通的悲戚,如同把各种各样的燃料投到炉火之中,以使自己哭得更加过瘾。于是乎,我又想起了我父亲和我母亲之间那旷日持久的战争,想起了我在学校里受到的欺负,想起了自己很可能变得有爹没妈或有妈没爹的凄惨前景。我还想向大姨妈提问:如果我的态度也像她一样谦恭,一样虔诚,那么师父能够通过发功,赐予我一个完整的、温情脉脉的“家”吗?他能吗?他他妈的能吗?然而我说不出话来,我只是哭,愈发投入,愈发嘹亮,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将生而为人

所必须承担的那些苦痛宣泄出去。我哭得都抽筋了,像只即将被制作成标本的蚂蚱一样,在人造革座椅上蹬着腿儿。

就在这时,一直呆若木鸡的大姨妈终于开口了。她握住我乱捶乱抓的双手,揉搓着我的心窝子,一边给我顺着气,一边说:“没事儿,杨麦,没事儿。”

我浑然不顾,仰着头,摆明了是要把没事儿哭成有事儿的架势。我哭得大姨妈也跟着吸了两下鼻子,她的眼泪从斜上方坠下来,落到我的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合在了一处。眼泪难分彼此,仿佛寓意着世界上所有的悲伤都是同一种悲伤。大姨妈痴痴愣愣地念叨着:

“别怕,咱们都能越过越好,对吧?”

这天下车的时候,我和大姨妈都是两眼红肿,脸上挂着泪痕,在别人看起来,好像刚奔完了一场丧。而从县城辗转回家的第二天,大姨妈就回河南去了。这是因为我父亲恰好也结束了对我母亲的南征,怏怏地从江苏赶了回来。他胡子拉碴、目光呆滞地坐在饭桌前,手边放了小半瓶“西凤”牌白酒,吱溜喝了一口,吱溜又喝了一口,见到我和大姨妈,竟无一句话可说。好在家里的房子还算宽敞,三人分头睡了。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看见大姨妈所住的客房空了,所有的行李都已不见,饭桌上则摆了两只大海碗,碗上盖着瓷盘。掀开一看,热气扑脸,原来是烩面,里面放了海带丝、鹌鹑蛋与卤羊肉。

大姨妈就这么走了,也没跟我说句话,也没留下只言片语的纸条。她甚至没让我望见她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远去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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