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民间诗考 018 田坤 / 他是秦岭深处炼魂人,只是把心灼的太狠 / 张潇其人其诗浅谈

当代民间诗考 018 田坤 / 他是秦岭深处炼魂人,只是把心灼的太狠 / 张潇其人其诗浅谈

零度诗刊社 日韩男星 2018-02-06 17:00:58 430

当代民间诗考(零度诗刊社)

当代文学之中,相较于散文与小说,诗歌的意象更为跳脱,鳞爪之露令其表意幽微。为此,有不少人言,写诗读诗仅为一种“诗”的感觉,内有所悟而难以言表。

孔子曾称,《诗》可兴观群怨;亚里士多德也谓,“诗”比历史更具有哲学意味。古之“诗”至于今,含义虽已不同。但今之“诗”(文学体裁),仍属孔、亚言说之“诗”(文学)范畴之中。它的撰写与评鉴,仅仅追求一种个人之“兴”,且因其难以言表而不为言表,无疑是一种降格与自缩。

民间,是为当代汉语诗歌精神出产最为丰富、最为活跃的现实场域。拓展不为言表之个人之“兴”的诗歌窄路,也将在此开端。为此,零度诗刊社特辟“当代民间诗考”专栏,力图以浅白之语,言诗之难言微意。山林初启,筚路蓝缕,读者诸君若能不吝赐稿,则本刊幸甚。




田坤:他是秦岭深处炼魂人,只是把心灼的太狠 张潇其人其诗浅谈


  赤子

 

只缘思念那旧日的欢会,二零一五年,我返回了日思夜想的成都。

来之前,我没有想过,旧日的朋友多已离开了这座城市。前方等着我的,只有一个雾霾缠身的冬天。

12月,喉咙第一次发炎,从环球中心的玻璃大厦里,我望向黑沉沉无生气的城市,想到无处安放的前程,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这样一个句子。

 

我的热症加重。想喝水,

却看见飘落在河谷里骇人的鱼骨

它们失声说出干涸,

像枯死的树木掉下叶子

 

这是我的朋友张潇所写的一首叫《暗河》的诗,这首诗有个很恬然的落尾。

 

翅膀苫着小脑袋的野鸭栖居岩下。

含水地层,浅浅的沙

 

注视着这个句子,我只觉得,自己已等不及看到那样一个有野鸭子栖居岩下的春天到来了。

在这麻木与焦虑缠绕的意绪里,沉寂已久的QQ上,传来了一条消息:

 

我现在在洛水之南,仓頡造字的地方。住院。

 

我们的朋友张潇,生了很重的病,在秦岭深处,隐而不归。

自此而后,我们的生活,又一次微弱的,结上了线。

张潇时常向我发来他的生活所感——带着诗歌的韵律和感觉,还有一副试图自嘲的姿态

 

最近没有下雪,天气回暖。有二月的感觉,每天登山,读一些简单的东西。

疾病给你额外的知识和感受,还有尘世间所有债务。

……

今天下午下了雨,倒也凉快了

最近听到知了吵的声音

疾病就像暴力,它不让你死去,只是看守

……

今天算是这个夏天最凉快的一天

适合长距离散步

我无用而自由活着,哈哈哈

……

最近很闷热,我听了日本歌演,北岛三郎和美空云雀。 感觉在这种声音里,热就不太厉害,也许因为是别离歌吧。

外面有人敲手鼓

……

知了在城市外面叫,长波背景辐射,不知生活大爆炸在何处,热浪袭来,汽车尾灯的红移。

 

这个平行世界很诡谲,一方面,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卷入到一种我曾经极力排斥的都市生活节奏里去,生活的具象不见了,变成了时间流动的水。

另一方面,我却看到一个熟悉的朋友,斩断了尘世万千的线,走进了深山大野,变得白鹤般渺濛。

张潇他,与世情格格不入,还要与身体的沉疴做着挣扎。可偏偏那发黄古书中,写诗的人,多半是这样的模样——鹤栖龙潜,沉思写字,向朋友所在的远方寄去只言片语,见字如面。在这样一个目不暇接的世界,张潇寄来的只言片语,将我拉出泥潭,他在另一头,却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让人寒颤,有一天,他寄来句子里向我道歉

 

如果我冒犯了所有人,我也想说生而为人,对不起。

 

我看着这句话,想了好久,只觉得愧对于他!作为一个朋友,我对他的关心太少了!现在依然什么都没有做。而他却似是怕打扰到我的生活,带着那种小心翼翼的热忱,向我分享他的一切。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张潇就是这样一个人,看花看叶,看你看我,一旦感知到对他的接近,他便会向你毫无保留的奉上所拥有的一切。

张潇社交账号的头像,是我们青春年少的一个夏天,在望江公园的竹丛下,我用相机拍下的。他内敛的坐于一方大石之上,下巴微扬,浅浅地笑。我再次凝视这张照片的时候,已经近十年过去了。他的头像还是这张照片,还是这般的笑——但我们的距离却变的很远很远。

距离的改变,多因世情的消磨。但偏偏他,赤子之心从未改变。

我以为,这种赤子之心,才使得他的语言技巧,达到了今天这样一个法相圆融、气象万千的境界。

也许有人说我这是作为一个朋友的大肆吹捧。但在诗歌的世界里,作品自会说话。

国内诗歌界被公众所抛弃,从公共艺术的重要载体,沦落为自嗨协会的现状,有目共睹,无需多言。但张潇的诗歌,却以令人惊异的意象,流畅的语感、广阔的题材、实验性的创造,在一个诗歌式微的情势下,惊艳了他所有的阅读者。在此,我且摘录一首他的诗体小说赤潮,以感受其文字所能给予的惊异

 

彤云如絮,轻轻覆盖急流上方的孤独。浑浊的浪潮吞吐着海盗船的残骸,可总是难以下咽/度假村陪酒的女人忘记在泡沫中美丽诞生,有男人因不堪水莽凌乱地缠绕,选择自缢身亡/烂仔谈论革命和人性的海滩上,夕照下,贝类生命迷失的红唇,吻也吻不醒早已烧焦的荒岛/长发,口哨,乱伦的鸟儿一起飞。我凝视磷光闪烁的海面瞬间,怀疑了母性和繁殖的目的/不知何时和你抱在一起,看潮水上涨。我的性幻想是海岸新生的皱纹,柔软似水母在漂移/珊瑚礁后墨鱼和鞭毛虫的红灯区,情欲自脸部向下体流动着。你看吧,一双海百合偷欢的手/因为我们老是生活在土地上,私奔就不可能。人类瘦若孑孓,呆在发出腥臭的水面上等死/年轻的方士嘲笑过电视上的征婚广告。很无奈,他却要在黑暗中偷偷手淫掉世界一半的意义//赤潮是一片血色海水,污染事件跟月经无关。浪子,你别指望在此安放淫乱中摇摆的大床/处女的热红潮慢慢袭来,我探出的舌头绿如水绵。味蕾悄悄爬过开满蔷薇的脸,寻找乳房/鞭毛虫舞蹈的愚蠢冲动,大腿内侧湿润,阴毛如海草般酒醉。梦,出卖了我无所信仰的一生/手持火柴,靠近出生的山洞。不忍心对温柔的花苞侈谈轮回之痛,迟到的男孩要擦干眼泪//你的呻吟漫过海潮,诱惑了绝望的壁虎。两朵白焰的名叫激情和浪漫,独留无依的灵魂四望/龙涎香流溢花地,海蛇在扭动中得到片刻满足。人的感觉,最是害怕返回水华漂浮的毒区/大风挟着海浪拂过脚面,两个人像受惊的植物。抹去汗水后,渴望在远处的避风港里躲藏/鱼唇相接,休要说洄游多么虚幻。我知道即便死亡脱掉素衣,流浪成瘾的人也很难摸到对岸//海妖低唱,水手的梦境里布满蓝色的石头。爱情属于有希望的人,而我并不热衷于摆弄玩偶/迷药和春宫图制造的幻象,让俗世男女用尽了银河的铅粉。我们临着海,看胭脂红腻的涨潮/去过印度的情人,逃离了修女课堂,仍热爱着救世行当。丰腴的胴体气息渐匀,爱不会退潮/牵手还是拥抱,并不重要。只想回家时,绕开海味飘荡的街面上那几间卖药酒的无名小作坊//没有别的原因,我是害怕过敏的人。你痴痴地笑我傻:既然那是必经之路,我们就一起走吧/你说人活着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没有什么想不开。笑容映在酒杯里劝我,我点头,一口喝下/夜巡员提着探照灯路过,打听到这次事故要持续好几天,渔民的养殖场恢复起来可能比较慢/慌张的神色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很多人放下酒杯,我下意识地掏口袋的电话,她没有阻拦//那边朋友的感冒还没好,声音沙哑而激愤地说附近有几家印染厂,感叹衣服没人的性命重要/这里是落后老区,爷爷曾打仗,父亲经商。他现在待业在家默守渔塘,日夜为自己前途焦心/突然听到金属清脆的下坠,禁不住打问,说是在玩弄结婚戒指。要成家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她走过来拍拍我,亲了一下。嗳昧地说:“我不想玩一夜情”,我却说:“咱们如何继续……”//从我们背后的涌来海水,不断迁移着小镇上绵延的夜影。我对你的依恋,清醒中带一丝茫然/你不会明白,我为何会从深深的海底空手归来,面带着苦涩 。因为我无法停止徒劳地奔波/我会依然爱着你,纯洁善良的姑娘。我要陪你直到天亮,走过沿途那些暗藏危险的明亮水泊/人世间的幸福似乎很近又很遥远:一颗坐在榕树上的星子偶尔扑入眼帘,却害得你明眸低垂

(笔者注:对这篇一千余字的长诗进行完整摘录并不符合常理,但这种引用有其必要性,具体原因我在本文的下部会详细阐释)

 

大学四年,在狮子山那所校园,我见过最无状的浪子,满脸印着肉欲;见过最痴情的少年,情诗摆满一摞;也见过最做作的文艺青年,虚无作态,尘世似已看穿……

他们有酒,有吉他,有姑娘,有咆哮的马达。

张潇什么都没有,只有区区千余个方块汉字。这些字在他手中疾走如棋,一番排布之下,竟然有了生命。

这一千字里,有情欲(写字的人该知道,最难写的就是情欲,色情而不下流,淫荡而能有度,还要与其他部分浑然一体,毫不突兀,实难可得),这情欲就是能让浪子翩然起舞的情欲。

有恻然,这恻然就是能让痴情少年双拳紧握,心乱如麻的恻然。

有作态,这作态就是能让嬉皮士茫然四顾,不知前路何方的作态。

而写这样诗歌的作者本人,其实是个充满孩童般童真的质朴学子,他热忱,单纯,热爱游泳和跑步,他执着,简单,生活的爱好除了诗歌就是书法和篆刻。在现今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高校校园里,张潇是个异类。面对生活的万千诱惑,他保持着自我的克制,和有度的探索。

在我眼里,世界上的诗人有两种,磨砺姿态的是一种,磨砺修辞的第二种。前者如李白、后者若杜甫。

张潇便是后者,走向一条通往圣徒的道路。

倒不是说二者有何高下之分,其实大部分作诗的人,技艺不精,兼而有之。太多人,奔着诗人所谓的那股子文艺气息,才拿起了作诗的笔。在他们眼里,对态度的彰显和对空格的使用显然比“思无邪”的诗性本身更重要。

人若装模作样了,文字就很难端正。

所以,我能感觉到,在对待诗歌的态度上,张潇是非常认真和严肃的。专业为化学的他,以学理者的严谨和钻研姿态,选择了一条匠作之路,他与我们谈论诗歌,从不谈论态度和姿势,而是谈论语言的技法,意蕴,选词的广度和区别。

在他的诗集《炼金术师》手记的序文中,他如是说:“开始踏上了诗歌探索之路,终日流连于校园内的弘文书局和其他校外的大小书肆,遍览东西方诗人及诗评家作品,获益良多。

他从未将诗歌作为一种个人姿态的表彰,而是将之作为一件学业来做,从起步阶段就对自己的诗歌之旅定义为:诗歌探索之路。

当大多数诗歌初级爱好者徘徊于北岛和海子的表象,通过模拟句式寻找语感时,张潇一直在精研着诗歌的理论,并撰写了大量的诗歌理论心得:《童话世界的现代性变迁》、《世界各主要宗教的原典表达策略表》、《现代诗歌写作技法初探》、《中国当代诗歌现状分析、文体挽救及创新的探索》、《现实与诗歌滞留话语及其自处》……

这也是张潇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诗歌技巧得到突飞猛进的重要原因。若有心人对比他早期所写的《重阳》、《哲学故事》、《致安徒生》,与他后期写的同题材的《夜里看父亲剪纸》、《后诺查丹玛斯时代》、《绮梦与春来》作为比较,会发现对相同写作趣味的处理,从原本的“命题作文”,堆砌词语向主题靠拢这样一种初级结构,迈向了意象内里的诗性联系,语感韵律的流畅滑动,节奏和故事性的引领掌控这样一个更完整,更宏大,更紧密的复杂结构中去了。

张潇确实是带着童心和匠心而来,表里如一,对艺术的追求和与对朋友的赤诚,在他的身上浑然一体。

见过张潇本人的人,很难对这样一个“西秦狂生”讨厌起来,当你看到他眼神灼热,向你急切的说起世间万物的诗性表达,说起月光和水鸟的意象隐喻,你会被他的热忱所感染,那一瞬间,现实的世界会被切割出去。在你眸中,世界浮华的表象将如潮水般急速退却,张潇似是一叶孤舟,潜往海流深处,来回寻梭。

一方面,你期待的想知道,以他的天才横行,能以一小舟之力,在那大潮中航行多远?

另一方面,你又会感到不安,就像是看到一个舞者旋舞于孤崖之上,心底泛起种种关乎现实的隐忧……

赤子,红色的孩童,天生无暇的纯善之体。

我遇张潇,读其诗,阅其人,始知赤子何谓。

  酒狂

 

2008年,是张潇以学生的身份,在狮子山的最后一年。

那一年五月十二日,成都以北的茂汶地区,地震,一时国殇。当时的大学校园,学生们最先感受到的却很难说是震怖,他们搬出了宿舍,在校园四处支起了帐篷,旧有的校园秩序崩坏了,没有加入到救灾进程中的大多数人,就在这一个个群岛般的帐篷社会里,展开了新的交际和游乐。

虚无的气息里,世界竟然有着一种荒诞的味道。

张潇的工作签在了攀枝花一个事业单位。这是他毕业前在成都的最后一段时间。在地震发生后,他前往灾难前线,既亲眼目睹了灾难前方的白骨露野、残垣绝壁,满目萧然的一面;也目睹了人类身上的别有心肝,短视自欺,贪恋偷欢的一面。

面对视野里世界所呈现的那种虚无和荒诞,张潇在从灾区回来之后,写下了这样一首诡谲不同的《地震》

 

夜风像河水在我的帐篷外翻卷

相思高溅,黑色屋檐下漂荡白鸽垂死的身体

雷雨湿透了小径,雨伞下人们的容颜瓦砾一样破碎

你见幽昙花几朵,摇落在痉挛不止的废墟上——

等待啜饮黎明,一声声凄寒的鸡唱

 

一个人,无法拒绝流年的放逐

就像那些刚伸出地面的手,却要抚摸最后的夜色

接受烟草的人,历经长久的虚无后爱上

忧郁河边,疯长在女巫咒语里的紫色曼佗罗一枝

 

黑猫邀我入住荒无人居的庭院,与鼠为邻

并把虚无看做是人生的一场大疫

它带来也会带走的礼物:命运,神话和盐

 

(有两个躲避地震的孩子钻出人群,跑来采摘野草莓

他们回去时对我说还有很多,过几天就会变甜)

 

不谙命运的飞鸟掠过无愁的天空,亡灵安息山侧

那是些泪光中的云杉林,静静站立远方

美丽而哀伤

 

这首诗里,既有鸡唱凄寒的悲哀景象,也有不谙命运的欢愉儿童,更进一步,则是面对死亡时不知所谓的困惑,这种困惑最终让人感知到无尽的虚无。

张潇并不满足于描写脸谱化的喜怒哀乐,他开始试图挑战人群情绪的复杂关系。并且直面死亡的问题,虚无——是他在深邃的思考之后,对生命意义的质疑。

这种虚无情绪,让张潇痛苦而困惑。一方面,他的诗歌超越了原本的“句法游戏”,题材一下子拓开了,深入到对人性的思索和质疑中去。另一方面,诗歌本身并不能消化这种痛苦和困惑,以至于他本人也被这种瘟疫般的情绪所感染,痛苦的寻求摆脱。

也正是这一时期,他从现实世界的表象中消隐而出,精神开始游走于各种足以拷问人性的诗歌试验中了。

以世界末日与现代人思维状态为题材的《诺查丹玛斯时代》摘录:

 

你说:“文明正是这样积累,阴谋或伪善者的聊以自慰。

我们长久迷失在词句的茂密丛林中,现在无人能够辨别真伪。

……

视力开始迅速撤退,身体在脱水——

你只感觉到身边一切物类在夜游,在晃动,如同地震

在没有完全失明以前,他任何时候如果想看日月一天的升沉

先得下床摸索着打开水银灯,然后是大哭大笑……

 

以核爆末日为题材的《核子孤魂》摘录:

 

“凄厉的防空警报在远郊上空响起

人们历经短暂漆黑和不断生长的太阳之后,看见毒菇升腾

慌乱的白羽鸟飞扑向铁路桥边红叶林和墨色隧道

失明者痛苦地嚎哭,摸爬在地并翻越无数尚存余温的尸首

 

以身陷网瘾,没有人生目标的当代青年为题材的《夜幕里的肖像》摘录:

 

突入网吧,画下游戏人间,歇斯底里的男女

青春正好,人们不知疲倦——

骨瘦如柴的吸毒者被屏蔽的论坛留言:

……猝死此地,总是很荒凉,很美丽。

 

以日蚀和现代人精神状态为题材的《日蚀》摘录:

 

“送别日蚀后,一场冷雨暂使世界复归平静

停止你无谓的悲伤吧,因为白夜将尽                           

 

以孤独为题材的《忍受孤独》摘录:

 

“忍受孤独,就是在隐喻的时光中偷喝水酒”

 

诗人的内心是敏感而纤弱的,灾祸、毕业之际的别离、与熟悉世界的告别、和朋友们的隔绝,种种错杂情绪纠葛一处,从成都毕业到往赴攀枝花米易县的一年多时间里,张潇进入了一个创造爆发的时期。在这一时期,他完成了自己诗歌技巧探索的涅槃升华,从大众爱好的层面中脱颖而出,进入到诗歌更前沿的哲学性开拓之中去了。

今年一月的一个晚上,他通过qq告诉我。

 

张潇 22:27:43

看花看到看不懂

越来越不懂

写东西越写越陌生,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直到这种陌生变得熟悉有理。

有些禅宗吧,哈哈哈

于是花和破伞和打开又收回的笑容是被归为一类

训练想象和联想

我觉得成篇后各句话的交织度以及断裂的处理比较重要。

作品的效果、内涵、景深、意蕴相互激荡……

 

这是张潇在秦岭深处发来的思考片段,我不懂,但我深以为然。

“花、破伞、打开又收回的笑容是归为一类的。”

有了这样的启发,写什么不是诗呢?笔拙的我也能想象出这样的句子

 

坐在殿前

梵香焚满

伞骨上撑开一朵漏风的红莲

鎏金缕缕,阳光洗的很是干净

 

发一会呆

错觉到佛在偷笑

慌乱抬头

定睛一看

不过是一块木头坐在那里

在拈花修禅呢

 

有了这样的启发和觉悟,写什么不是诗呢? 

他以他的生活细节告诉我,他所具备的这种能力,来自于他对世间万物的观察习惯,背后是大量近乎本能的自我训练。《新唐书·文艺志》里记载诗鬼李贺写诗“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未始先立题然后为诗,如他人牵合程课者。及暮归,足成之。”

背锦囊,写断句,持续积累,待诗性发酵,一蹴而就。这样的习惯,张潇也有,他的很多诗歌是用日常积累的短句“足成之”的。尤以短句组诗中较为多见,如《背叛蝴蝶》四首,《小诗五首》等。

所以身边很多朋友在阅读过他的诗歌后,都感到一种极度的震惊,这种震惊并不是你发现身边一个熟识的人忽然变成了亿万富翁或是忽然上电视得了影帝,这种震惊是——你发现他,是一个你的语言库中从未存入的词语,一个全新接触的概念,一个独一无二属于其本身的品牌。

这个品牌,就叫张潇。

大概每一个诗人都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场景或标签。

喝醉了酒捞月亮的是李白,茅屋为秋风所破亢而呼“安得广厦千万”的是杜甫,拔剑击柱引吭高歌“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倚着玫瑰椅,斜睨拨弦轻歌“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的二八少女,轻打节拍的是柳永。

张潇在我脑海里却一直是狮子山下,跟一群朋友一起夜游的少年。不善饮酒的他时常喝的满脸通红,一身充沛的劲力让他又跳又笑。他们在教学楼前的花坛里挖出芦荟下酒,那酒有些是自己在宿舍里用葡萄酿的,大概是嫌酒精还不够浓郁,怀里常常还要抱上一坛绍兴花雕。

有时候他们会在图书馆前的荷塘前停下,看一会月色,张潇脑海里或许会想象一个诗歌昌盛的名士时代

 

名士们在月光下游荡,踢落了鞋履,只为吃上一口染上夜色的芦荟

他在荷塘前满饮一坛花雕,锤腿而笑,抬眼时却已呜咽。

 

  痴道

 

2008年,狮子山校园的广播站,因为这时期手机信号时常中断,这里经常发出一些简讯帮忙找人。

一天,来了个头发蓬乱,面容严肃的男子,对广播员说:

 “你好,请帮我寻找一下我的朋友张戈多。” 

“张戈多同学请注意,张戈多同学请注意!你的同学张潇在找你,听到请来广播站一下。”

电流将这条消息散播到嘈杂的操场上,那里人们三三两两相聚,但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等待戈多》是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创作的一出著名荒诞派戏剧。隐喻着人类在面对生存问题时失落的挣扎和荒谬。

 

发生在广播站的这一隐喻性极强的行为,是张潇的“寻找戈多”——那时他有个网名就叫“戈多”。在我看来,这一严肃的恶作剧背后,是他在诗歌创作中遭遇的迷茫心态的外化显形。他寻找的,不是自我,而是一个具有价值标向的目标。 

其实他的这种困惑,在我们那一批即将面对社会的青年们身上都有,来何方,去何方的问题,在这一时期总是变得非常明显。很多人身上都有一种挣扎的心态,以及一种极端的反应。

张潇在诗歌《高校里的游戏》中,描写了这一时期,很多年轻人对大学生涯的自我嘲弄,对同学情感的不屑一顾,对前途命运的放逐心态。

 

……

他不唱歌也不流泪

他认为自己看透了此地的所有秘密

……

广场上的石雕群和那些人

在大雨里衰败

并且迅速的老化和崩落

碎片满地都是  逃亡没有美感

 

人是投机的动物

想到这话的时候他有一些郁闷

四年时光里

事实上他睡了很久

……

如何面对未来

他有些慵倦地胡思乱想着

他突然觉得

也许这就是人们经常说的深沉

 

人类的自我嘲弄,是张潇诗歌的重要一面,这也是他寻找戈多的起因和动机

 

夜里他踉跄走进打不到烧酒的黑巷子陷入沉思

偶然看见微云里月亮的一张脸憔悴而茫然

——《守夜人的爱情》

 

污秽的言语像喷涌的黑瀑布

在我的头顶飞泻如纷乱的鸦群

——《美德篇》

 

“抉择的智慧不属于造物,我们身处桥牌室或实验场

来不及爱也来不及悲哀,转眼就成为化石或者齑粉

——《核子孤魂》

 

这种对丑恶和缺憾的洞察和透彻,导致张潇的诗歌在升华处理时,具备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净化力。不管他的诗行里有多少的嘲讽和冷峻的观察,他都会努力寻找一个诗性的美的结尾作为平衡。

这种美感,并非是他对人性的信心,而是将信任赋予了那似乎能与自然力比肩的诗性,以及它所具有的那种广布光泽的宣誓力量。

 

如在春天相伴远行

花域缤纷的光芒中

我们邈古的情义感受到

一切生命彩色的因缘

——《花域》

 

春潮起落摇撼孤单岁月

梵天之舞   我命其名为复活

——《春天·复活》

 

长雪满川,冰河寂寂,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有几个同伴相互搀扶着,赤脚走过露出海面的狭窄冰桥

霜风凄紧,他们轻轻唱起记忆中的残歌,思念那昨日春光

——《核子孤魂》

 

夜晚,风雨摇曳丑陋的树干

蝴蝶僵冷——

 

唯永在圣灵温暖的指间停留

我颠仆尘世的美感才最终得以确认

——《背叛蝴蝶》

 

我以上所摘录的诗句,多还属于张潇诗歌转型时期所做。在这一时期他尤其嗜好用前文我所引用的那种妙语警句,在诗歌节奏中营造一种“断崖效应”。从而让整个诗歌的格调拔高,得以升华。

但到了他诗歌整体转型之后,他这种营造断裂效果的短诗少了,格局更宏大的长诗开始多现了。如《赤潮》(上部引用有全文)、《夜里看父亲剪纸》《外公的周末》《对话无名氏》等,这些长诗,不再满足于塑造静态的场景,而是以段落为单位,大量使用看似平铺直叙的陈述,在行进间进行情绪的加速和减速的处理,意象的断裂性减少了,起承转合之间使用的更加流畅,很多用在小说中的技法被他揉进了诗歌之内。这也是他喜欢将这一类的长诗命名为“诗体小说”的原因。

在这样的长诗中,张潇完成了跨维度的挑战。

 

(笔者注:做这篇评论时,我很难对这类长诗进行摘录。这不是因为长诗中没有妙语警句了,而是在它们的结构关系里,每一个句子都被放置在前后具有密集联系的承接位置,任何单独的摘录和陈列,都会导致其真实意蕴的损失,这也是我在前文中将《赤潮》一诗进行完整引用的原因,为了使得更多不了解张潇的读者了解他, 文尾我会再摘录一首我最喜欢的《夜里看父亲剪纸》。张潇的其它一些诗歌,大家可以登录新浪博客天堂桌子观看)

 

尽管张潇的诗歌题材具有多样性,但是有几个题材是反复出现的。

春天,在张潇诗歌中,春天意象,代表着与自然力比肩的诗性的升华。

在我看来,春天在诗人眼中,代表着一种对来日的寄托,是他用以对抗虚无的至善之力。

爱情,张潇诗歌中的爱情是落花流水式的无可奈何的,但无奈的情绪里,可以感受到他对爱情,像对待春天一样,具有一种深深的寄托。所以爱情和春天,时常会在诗歌里交织出现。

 

容留爱情——昨日隐秘的光泽,有待重新捡起

你将痛苦紧攥在突然冰凉的掌心——

……

——绵长的卵带漂浮在水上,贪恋温存的阳光

你娴静而略带沉思地浅笑,悄悄装满水罐

——《萨福》

 

忍受孤独,就是在隐喻的时光中偷喝水酒

那是妙龄女郎的婚礼,拥有迷人的夜晚——

你当为她默默地祝福,只是更需要不声不响离开

——《无题/忍受孤独》

 

你不会明白,我为何会从深深的海底空手归来,面带着苦涩 。因为我无法停止徒劳地奔波/我会依然爱着你,纯洁善良的姑娘。我要陪你直到天亮,走过沿途那些暗藏危险的明亮水泊/人世间的幸福似乎很近又很遥远:一颗坐在榕树上的星子偶尔扑入眼帘,却害得你明眸低垂

——《赤潮》

 

你眼里的喜悦和忧愁属于同一个秋天,阳光和阴影的反复交替

风来,黑曜岩迅速伸手挽住藤萝。我拉着你循水声飞奔

水洞口浮泛而出的泡沫温柔地睡着,打呼噜,翻身……

 

你掏出白手帕,我采摘洗衣草

翅膀苫着小脑袋的野鸭栖居岩下。含水地层,浅浅的沙

——《暗河》

 

在我看来,如果说张潇诗歌中的春天,是神性的至善之力的话,爱情则明显是人性的至善之力。但这主要是在他相对前期的创作阶段,这种对人性所具有的净化和升华力量的发掘,到了后期,慢慢转移到他身边更为密切的亲情关系上了。

在《夜里看父亲剪纸》、《外公的周末》等诗歌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具有浓郁生活气息和地域特点的商洛知识分子家庭图画——在这些诗歌里,作者的内心是安宁的,平静而美好的。

说完了这些拯救性的题材,我想说一下张潇诗歌题材中对自身的投影

张潇诗歌中最为多见的一个大类——观察者

这些观察者或许是炼金术师,先知、道士,又或许是孤独的旅人。

前者观察的对象,是人类世界的畸变、沉沦、后者观察的对象,是社会边缘人群与自然的边界。这些边界的自然形象,大都有着被人类所影响过后的象征意味,可以看做是人类世界的观察者。

如屋外的枝丫、巷子里的月亮、广场上陈旧的雕像、海岸边死亡的藻类和船骸等。

而观察的结果,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借助异类的视角,提醒人类不自觉的真实境遇的荒谬;第二种是借助社会演变的极端情景,如核爆、末日预言、先知被戮,来反衬现实社会平静表象之下的潜流暗涌。

可以看出,作者钟爱在人类社会中处于观察前沿的这群人。这类人敏锐的洞察力与一个诗人的嗅觉重合,而这类人群通常遭遇的孤独境遇,又能让诗人感同身受。于是,我看到,在创作中,张潇会不自觉的将这些人的影子与自己叠合起来……

张潇将自己的一部诗集命名为《炼金术士手记》,这大概与他化学的专业背景有关,也与他对诗歌语言的探索性质有关。但在我眼里,他倒要更接近自己写过的“痴道人”:把一口瓮扔在窗口,就变成了月亮。

在经历了对人的深刻思考,对自我的比拟之后,人群本身,在张潇的诗歌便大都有了固定的位置。

于是,他赤子天性中对身边万千生灵的爱,就开始承担起了创造意外的使命了。

张潇在和我聊天时,讲述过他小时候的夏天夜晚:

 

张潇 22:14:21

以前,在暑天的夜晚月亮地里,小河边,孩子们垒起石头,聚高河水,游泳、捉鱼。我总是去得最晚,安静地游水,没有鱼,遇到剩下的萤火虫和仅仅逮到一次的,有强烈苹果香味的飞虫,没人见过。

张潇 22:20:52

我以前老想再逮一只那虫子,也并没有再碰到。

 

在这样温情脉脉的注视里,张潇在笔下写了水族——《夜里看父亲剪纸》、写鳝鱼——《望月鳝》、写大象——《象冢》、写天鹅。

这里面,大象仿佛是张潇对自己的比喻:一身充沛的劲力,驯良而温顺,热爱和平和阳光下的走动,但,有猎手的子弹无情的侵入了他生活,逼迫着大象要复仇和抗争。

天鹅则仿佛代表着诗歌本身的美感。

张潇常常梦到这些动物,从梦境中醒来的他激动的不能自已。他曾经把他高中时期梦到的野天鹅,放进了自己的诗集的第一首诗里。他说:“在我的世界里,天鹅代表优雅,高贵和自由。我记下这难得的梦境,非常激动……”

在今年二月份,最近一次他发来的qq里,他又告诉我:

 

2017-02-09

张潇 12:00:37

我昨晚梦见大象了

 

水下世界一直没有歌手出现。晚餐过后,水族箱的茶色灯光变得暗淡

不怎么喜欢闲逛的我,突然出现在餐厅四楼。撞到同事怀疑的目光

带笑打一声招呼,独自走开。空调吹得人打颤,身后水色深得很异样

青衣的长爪郎们在卵石上散步,穿过黑藻和红树丛,聊起女人与菜市场

鲫鱼淡然卸妆。厨娘的空篮子近旁,痛苦的夜晚无人同我一起欣赏

 

回到毫无生气的家里,酒黄的灯下生意失败的人坐着。看不大清楚

爸爸的沉默来自烟草:自从叔叔的婚礼回来,习惯撕扯烟盒打发时间

妈妈弃用的锈剪刀,怪叫成一只受伤的燕子,满地是各种形状的纸屑

唐代美人的倩影瞬间支离。我说剪一对虾好吧,他看了我一眼后喝茶

 

翻开蓝布面的民国画谱,千页黄纸后,远年的苇叶间漏出滴沥的雨声

隔间的妈妈慌忙起身收取屋外的衣裙。我轻轻走出,关紧了所有窗户

燕子呢喃,飞舞。一个消逝的春天在迫近寒冬的雨夜里被逐渐唤醒

爸爸,我请求请剪去多余的世界。剪去,满怀忧愁和屋外萧瑟的风景

 

弯曲的线条划出裁剪灵魂的声音,很小心,镂空无物的心房四壁

光线透过来,六只纸做的躯壳触须微动。我定是原初的水,透明无伤

较大的纸片被陆续捡拾。眼前很快起了浮萍,那些洁白的漂流着的心

我取来黑色绒布把它们逐一粘贴,最终完成了一幅没有遗憾的自由

爸爸突然笑了,摸了摸我的头。笔舔黄漆,郑重写上两个小字:戏虾

2008.10.20.米易县,晚间

——《夜里看父亲剪纸

 

后记

今年224日,我和张潇共同的朋友李文倩向我发来一段话,问我有空时可否给张潇的诗歌写个评论。其实接到文倩的委托时,为张潇写篇文章这个想法早已在我心底徘徊很久了。

张潇的诗歌,具备极高的阅读价值。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他忠实的读者,我们有义务和责任让更多人知道他的作品。不要让珠玉埋没于黄尘之下,是我们共同的初衷。

确实,从社会现状来说,这是一个诗歌和文学式微的时代。但是诗歌作为人类语言艺术中极富实验性和突破力的文体,与音乐、影视、舞台剧等各种艺术类型有很强的兼容性,理应收到更多的重视。从2016年摇滚诗人鲍勃·迪伦(Bob Dylan)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能看出在世界范围内,诗歌的价值没有被贬低,反而可以在更宽广的领域发光发亮。

张潇的诗歌,之前主要是在小范围传播。今后我们会努力让他的诗歌登上更大的平台,发挥出其应有的价值。

接下来要谈一下这篇文章的写作,出于对张潇个人情况的担忧,我本不想过多的谈论诗人本身。但是首先,有感于自己在诗歌理论知识方面的匮乏,我无力脱离作者而谈论作品。

其次在对他的作品反复诵读几个夜晚之后,我愈来愈感到,其作品与其作者是难以割裂的。

最终,我希望和张潇一起直面那些共同的经历。人世之间,做为朋友,作为他者,观察与记录也许是最忠实的陪伴。

最后,感谢每一个阅读本文的读者,在时间金贵的今天,阅读这样一篇长文,需要花上不少时间。但是,用这样一段时间去结识张潇这样一个赤诚的诗人,我认为是值得的。



田坤,哲学硕士,天堂桌子早期成员,现为自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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