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为天
王 族
孜然
新疆与美食之间的距离,只隔一粒小小的孜然。
抓饭、馕、烤羊肉串、烤包子、薄皮包子和手抓羊肉等,都靠孜然调味。维吾尔族民间的药茶也使用孜然,据说疗效不错。新疆有一种“不蘸小料”的火锅,是因为用异香扑鼻的孜然做了汤底,便不再需要其他调味佑料……有人说孜然的味道就是新疆的味道,可见孜然在新疆食谱中频繁出现,亦为光阴中不可或缺的滋味。
孜然原产于北非和地中海沿岸地区,起初被放入祭台上的酒肉中,防止祭品腐坏,以增加对神的吸引力。后来人们尝试将孜然放入饭菜,味道出奇的好,于是孜然便走下神坛,进入百姓餐桌上的饭菜中。这一说法,爱德华·谢弗在 《撒马尔罕的金桃》(又名《唐代的外来文明》一书中有详细叙述。
后来,孜然和胡椒、没药、安息茴香等经波斯进入西域,从此扎根于天山南北,尤其符合负海拔的吐鲁番一带的土壤,每种必有收获,且产量惊人。目前在伊朗、土耳其、埃及、印度和俄罗斯等国,孜然均被大面积种植。因为孜然是制作咖喱粉的重要原料,故在印度深受欢迎,品质均高于别的国家。
孜然是仅次于胡椒的世界第二大调料品,历史中,人们将孜然、胡椒和茴香等统称为“香料”,记录的文字多有诗意,马可·波罗在描述13世纪的杭州时说,这个城市的人一天运来了一吨波斯香料。他还说,在中国南方,有钱人可以享用好几种香料腌制的肉。马斯格勒夫在《改变世界的植物》一书中说,香料滋润人们的生活,使生活变得更为丰富多彩:它是药品,可以治病;是调料,使饭菜更加可口;是香水、润肤剂和春药,可使人心旷神怡。
我在新疆吃了很多年放孜然的饭菜,但第一次见孜然却是十余年前,当时听人说吐鲁番有一个村庄种孜然达数百亩,便想那是何等壮观,到了地头一看,原来是和玉米、棉花套种,可谓是地尽其用,一举两得。由此知道孜然易活,随便撒一把种子,大概就能长出一大片。当时看见孜然翠绿而整齐,有的正在绽开紫色花朵,有的已经结果,一问才知孜然一边开花一边结果。一位农民说,你们现在看见的是孜然娃娃,过不了多久它们成熟了,就会去征服人的舌头。
孜然之所以种植得多,与需求量大密不可分。在托克逊的一个农贸市场,一位卖孜然的摊主说,仅他们市场就有十余个销售孜然的摊位,一年下来能卖三十吨孜然。问那么多孜然都被卖到了哪里,他回答得颇为幽默:有人的地方就有孜然,孜然都进了人的嘴里。
孜然成熟收割后,人们从枝头打出颗粒,然后碾成粉,便可使用。常见的使用方法有直接放入饭菜汤汁和洒于外面的表皮两种,因其味浓,效果都颇为明显。
孜然的味道浓郁、直接、爽气和热烈,与新疆的秉性极为一致,亦与新疆人的性格极其相似。在乌鲁木齐的二道桥、库车大巴扎、喀什老城、和田大巴扎等地,只要一脚迈进去便可感觉孜然味迎面弥漫了过来,不远处一定有饭馆或烤羊肉摊。我喜欢闻孜然味,沉浸于这只属于新疆的味道,便犹如触及到了这块土地的灵魂,亦会看到密布于日常光阴中的生命食谱。
有个说法,只要你在新疆活得足够长,身上就会有孜然味。虽然放了孜然的食物被吃进嘴里,咽进了肚子里,但孜然味却浸入人的血液,慢慢地便散发而出,变成人体上的异香。唐朝时,来自西域的胡姬就因为身上异香浓烈,深受人们的喜欢。
孜然也会进入人的灵魂,我几年前去德国的法兰克福参加书展,同行的一位同事整理箱子时,意外发现一小包孜然粉,原来是他年迈的母亲担心他寂寞,用一小包孜然解他想家之情。几天后,我们吃腻了欧洲的牛奶加面包,他却把孜然粉撒在携带的馕上,就着方便面吃得一脸喜悦之情。我想,那包孜然粉本来是他母亲让他消遣寂寞的,他却因地制宜发挥出了作用,真是聪明。
留意孜然后,不久便听到一个与孜然有关的故事,说是有一个牧民去山里放牧,到了下午赶羊回圈的时候,他的羊却还在远处吃草,没有回来的意思。他说让羊多吃一会儿草吧,我先回去了。别人都不解,难道他不怕羊被狼吃掉吗?他回去后生火做饭,往空中撒了几把孜然粉,过了一会儿,他的羊群便回来了。人们于是明白,羊也熟悉孜然味道,深谙此道的牧民更是懂得用孜然味引羊群回来。
三十多年前,有两位新疆商人去了澳大利亚,他们觉得在号称畜牧大国的澳大利亚会天天吃羊,就带上了孜然,但澳大利亚人没见过孜然,尝过他们做出的孜然羊肉后大加赞赏,遂很快迷恋上了孜然。偶然间的机遇让他们抓住了商机,从此便开始做孜然生意,没几年就变成了大款。
前几天在单位的班车上,与一位同事说起孜然,她说南疆的烤羊肉串从来不用辣椒面,只用孜然和盐,而且在烤羊排,烤羊腰子、烤牛肉、烤鸡肉、烤鱼、烤玉米、烤蔬菜时,最注重的还是孜然。那么当好吃的,她说得很兴奋,我听得直咽口水。
苜蓿
用今天的话说,张骞是一个美食家。正是这个对美食感兴趣的人,出使失败后,欣然发现可做别的事情,比如把吃过尝过的食物记下来,收集一些西域历史、地理、游牧民族和各王国信息,回去好歹有个交代。
张骞历经西域十三载,每到一处总是不忘顺一把种子装进口袋,这才使得西域的胡椒、苜蓿、核桃、葡萄、胡豆(蚕豆)、芫荽(香菜)、胡瓜(黄瓜)、大蒜、芦荟、胡萝卜、芝麻、菠菜、石榴、胡麻、西瓜和香梨等传入了中原。
他虽然被匈奴掳去当了俘虏,后又成为匈奴的女婿,前后折腾十余年。后来,好不容易到达月氏,又被人家用冷冷的几句话拒绝,但他收集的西域信息,终使他变成了成功者。他不是政治家和军事家,委实难以完成使者任务,但他在地理方面的爱好,使他凿空西域,开拓出在日后大放光彩的“丝绸之路”,使他的人生价值高蹈于历史之中。
张骞从西域带回的诸多物种中,苜蓿被称为“牧草之王”,人在其青嫩时可食细小尖芽,百兽则食其长成后的茎叶,可谓是最有用的植物。
苜蓿在大多地方都有,我到新疆后,才知道新疆的苜蓿之多为中国之最,生长有十三种苜蓿中的八种。吐鲁番一带春来早,每年二三月间可釆摘头茬苜蓿,其时乌鲁木齐大雪纷飞,但在街头却能碰到吐鲁番的苜蓿,让人忍不住买上一点,回家用开水焯过,或凉拌或炒肉,算是提前尝到了春天的味道。
等到四五月份,乌鲁木齐周边的苜蓿便纷纷长出,尤其是南山的苜蓿最多,有人说南山的苜蓿能管够所有乌鲁木齐人的嘴。南山专有一个地叫苜蓿台,可供人们观赏苜蓿和摘苜蓿,还可眺望终年积雪的博格达峰。
有一朋友在南山开了一家农家乐,几次邀我们去吃苜蓿,声称弄十余种苜蓿菜让我们吃,大家好不容易凑齐上山,却因一场大雨没摘上苜蓿,忍受瑟瑟发抖半天便匆匆返回。事后问他何时能吃上苜蓿,他说现在的苜蓿长得一人高了,是喂牲口的,你们上来……他意识到说漏了嘴,便改口说等明年开春来吧,他说出的话,再大的风也吹不走。
第二年春天在托克逊见到了大面积的苜蓿,走近才发现每根苜蓿才冒出一两片叶子,但因为它们密集拥挤在一起,便让人觉得是一大片绿色。
一位朋友无意间问起苜蓿有几片叶子,有说三片的,有说四片的,一时争论不休。那片苜蓿地的主人对苜蓿了如指掌,笑着说他种苜蓿多年,见过叶片最多的也就是三叶,有一个说法,如果你碰到了四叶的苜蓿,就会交好运。关于苜蓿叶片还有一个说法,一叶苜蓿代表希望,二叶苜蓿代表付出,三叶苜蓿代表爱情,而稀有的四叶苜蓿代表幸福。
大家在苜蓿地里随意走动,种苜蓿者不觉间又说起一个故事。有两个相恋的年轻人,因为一件事闹了别扭,彼此不肯让步。村里的一位老人告诉他们,在苜蓿长出的春天不能生气,否则会一年不顺。他们害怕了,问老人有何办法,老人说找到四叶的苜蓿可以挽救运气,他们听后装作无所谓,但心里都为对方担忧。一天晚上下起暴雨,他们仍在为对方寻找四叶苜蓿,也终于明白彼此之间其实都很在乎,于是便懂得了爱情,亦明白了那位老人的好意。四叶苜蓿最终并没有出现,但老人看见他们和好后笑了……四叶苜蓿,爱情的见证!
我们从苜蓿地回去,便吃到了头茬苜蓿,其绿嫩和鲜脆的样子,让人尚未动筷子便满心欢喜。那苜蓿是和肉一起炒的,我吃了几口,觉得味道极为鲜美,既不失自身的嫩脆之感,又因为浸入了肉油而有了微腻的味道。那天我们喝了不少酒,到最后苜蓿已变得微凉,吃过一口便有清沁心脾之感。吃完离开时,主人给每人备了一塑料袋新鲜苜蓿,告诉我们如果觉得唇干舌燥,用以苜蓿佐膳,是维护健康的上品菜肴。
后来在疏勒县终于共同感受到了一次苜蓿与张骞。县上建了一个张骞公园,立有一尊张骞的塑像。我去看时发现在塑像下有苜蓿,虽不多,但长得茎直叶繁,还开出了小花。我发现附近有一个引水管子,便打开水龙头让水浇那些苜蓿。我坐在张骞塑像下听汩汩流水声,想张骞两千多年前的历史,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
前年,在托克逊见到人们把苜蓿收割晾干后,捆成方形草垛,等待大卡车运走。打问这些苜蓿垛会被运向何处,答曰从霍尔果斯口岸出去,运往中亚乃至俄罗斯、土耳其等国。苜蓿起初是从那里传过来的,现在又在往回走。
薰衣草
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西方植物和蔬菜传入中国,大多必先经西域。从时间上说,薰衣草是自西方传入新疆最晩的植物,距今仅五十余年,目前仅生长于伊犁,可谓是伊犁独有的宝贝。
说起伊犁,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伊犁河穿行过缓慢的河谷后迅猛冲泻出去,走上了遥远的路途,而伊犁本地亦有丰厚沉淀之气,所隐所现均是大气魄,这样的地方凡事都有来历,动辄之间皆沉迷冷峻,永不改从容之秉性。薰衣草能扎根于伊犁,原因正在于此。
当初从法国普罗旺斯引进薰衣草,在全国多地实验种植均不成功,最后仅剩六十余粒种子,没有抱任何希望在伊犁河谷一试,居然意外成功。原来伊犁河谷的纬度、经度和海拔等,与薰衣草原产地极为相似,且气候条件和土壤环境也不相上下。自古有那么多植物,都是由西方先传入西域,继而才进入中原,所以薰衣草先选择伊犁落脚,便有一定的道理。
天赐薰衣草于伊犁,从此伊犁河谷广种薰衣草,至今多有数百亩的薰衣草从近处一直沿延伸向天边,很多人跑很远的路来看,为其美丽的花朵,密集的枝秆,以及隐隐散出的香味陶醉。
伊犁的薰衣草开馥郁的紫蓝色小花,被誉为“宁静的香水植物”和“芳香药草之后”,其植株晒干后仍有浓郁香气,故又得名“香料之王”。
因薰衣草的叶、花、茎布满油脂腺,提炼出的精油品质极佳,气味高雅芬芳。薰衣草花朵釆摘后不易变色变形,气味浓郁,留香时间长,是极佳的切花材料;亦可风干后做成香囊,置于衣柜、卫生间、汽车中,有香薰和驱虫作用,或者将干花放入枕头中,有助于改善睡眠。
薰衣草全草都可入药,一般用于治疗胸腹胀痛、感冒咳喘、头晕头痛、心悸气短、关节风湿等。薰衣草精油在医疗领域被广泛应用,如镇静、降压、降脂、清脑、抗菌、愈合和抗发炎等作用。
在古罗马时代,一磅薰衣草花卖到一百迪纳里(denarii),这个价钱是当时一个农场工人的一个月工资,或是理发师给五十个人理发所得的报酬。罗马人将薰衣草和各种香草一并用于泡澡,此沐浴法后被引入不列颠,成为一种时尚。
在黑死病肆虐的时代,法国格拉斯制作手套的工人,因经常用薰衣草油浸泡皮革,因此躲过鼠疫的侵袭。鼠疫病菌是经由跳蚤传播的,而薰衣草可以驱除跳蚤,这个真实的故事使薰衣草声名远扬。
我长期以来一直以为薰衣草与食物无关,后来在位于伊犁的兵团四师的一个团场喝过一次薰衣草奶茶后,方知薰衣草因香味独特,与饮食的关系很大。
说起薰衣草奶茶,便引出一个六十年代的故事,当时薰衣草在伊犁已大面积种植,但如何再开发却成为难题。有一位叫徐春橖的上海知青,在外出治病时碰到外国进口的薰衣草奶茶,当即寄给团场几袋样品,并写信建议尽快开发。几年后终于研制成功,但徐春橖却已病逝,未能喝上一杯产自伊犁河谷的薰衣草奶茶。
我们在一家厂子喝到了刚生产出的薰衣草奶茶,刚把杯子端起便闻到了香味,喝一口便品出其味道浓厚,一股纯冽之感浸于舌腔,就连精神也为之一振,不由得惊叹此物乃佳品。
喝完薰衣草奶茶,又尝了薰衣草果酱和薰衣草蜂蜜,新疆人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蘸果酱吃馕的习惯,有人一提议,很快便弄来几个馕,蘸薰衣草果酱和薰衣草蜂蜜食之,果然甘甜脆爽,是极为难得的享受。
晚上吃饭,大家对薰衣草食物仍念念不忘,亦盼望是否有其他薰衣草食物,主人笑着说还有东西,但先把酒喝好饭吃饱,才能享用。那天吃到了伊犁河中的大鱼、锡伯菜、薫马肠、马肉和抓饭等,都是伊犁好吃的东西。酒足饭饱,主人端上几瓶醋说,这是薰衣草芳香醋,在饭前喝能增进食欲,在饭后喝能解酒,为了让大家吃好喝醉,只能在饭后才拿出来,不过饭后喝除了解酒外,更有保健功能。大家喝了几口,顿觉神清气爽,酒自然已经是醒了。席间有一山西朋友,一口气喝掉半瓶,一脸喜悦之情。
从饭店出来,天已黑透,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薰衣草香味。于是便疑惑,是否薰衣草开花的季节,会香飘十里?
王族,男,70后,现居乌鲁木齐。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所在》,散文集《动物精神》《风过达坂城》《龟兹仰止》《兽部落》《上帝之鞭》《藏北的事情》,长篇散文《悬崖乐园》《图瓦之书》《狼界》等20部作品。曾获总政第九届解放军文艺奖、大红鹰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