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当导演就想把全世界都整没了的,黄渤也许是头一个。
暑期档电影,最怕遇上烂片,比较好的解决方式是观影之前把《逐梦演艺圈》整个刷一遍,有了对比就没了伤害,然而不是长久之计,毕竟眼睛终究是连着大脑的。
依照阅读里来的经验,读一本书前习惯性地会留意作者安排的“人物空间”,无论是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曹雪芹的大观园,斯蒂芬金的肖申克监狱抑或是乡土文学作家笔下的一个又一个村庄,作者把笔下的人物置于一个不同于寻常世界的狭小的环境中,往往是一个好故事的兆头。
从题材上讲,《一出好戏》更像是一部成人版的《蝇王》和多人版的《荒岛余生》。荒岛题材的作品会交给作者一个极大的写作困难,即构建一个新的世界体系,它不像别的生存困境,可以把自己扔到其中体验一番。人的想象力会有偏差,依靠想象力建立的表达力也会有偏差。因此在看《荒岛余生》的时候,最令我感到灵性的是汤姆汉克斯说出的那句:“椰汁是天然的泻药,这一点鲁滨逊从来没有告诉我们。”
影片的一开始,马进中了六千万的彩票大奖,随之天降大灾,团建活动中一公司的人加上司机导游小王流落荒岛。这里可以引出一个“荒岛梗”,几乎所有荒岛题材中的人物上岛之后,都必然会产生这样的活动——到四周转转,到山顶看看,然后发出一声绝望:这他妈真的是个岛。没有这一过程,作品是不真实的,哥伦布大家都认识,凭什么人家飘着飘着就到了美洲大陆。
关于岛上的求救信号,也是荒岛题材必要的桥段,在我看来有值得怀疑的地方,生个火可以给船看见,画个“SOS”是要给谁看?是指望直升机经过还是飞机上碰巧有个此时拿起望远镜的乘客?即便如此也没有停机坪可以降落,至多是回去报告一声。但是作为旁观者说这话有些轻率,假使我沦落荒岛,我也要搞这么一个东西,这东西多半是画给自己看的,人在那样的条件下,希望比食物重要。不过《荒岛余生》里的“HELP”和《一出好戏》里的“110”都有些夸张,如你所知,“HELP”不仅比“SOS”多了整整一个字母,而且其中的三个字母都相当笔直,也就是说,不好画,不划算。“110”就更不必说,老外的飞机飞过拍张照片发个朋友圈就对得起你的劳动付出了。还是“SOS”最好使,毕竟在DC的英雄宇宙里,画一个“S”超人就立马赶过来了。
《一出好戏》的题材创新在于,由于陨石坠落的缘故,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否存在,不同于荒岛叙事一贯的“求生”与“出逃”线索。岛上的人也分为相信和不相信世界存在的两拨人。在故事的前半段,马进的信念最为强烈,彩票只有90天的兑奖期限,他是最希望逃出去的那个人。马进带着小兴搞了个小木筏,拿了两块“小心地滑”的塑料牌当船桨就出发了。这一段看起来相当不合理,《荒岛余生》里汤姆汉克斯饰演的联邦快递员等了四年飘来了一面帆才敢造船出发,你俩搞了两块“小心地滑”小心地(de)滑就想滑出生天,不遇难对不住人家四年的艰难生存。
马进和小王出逃不成,带回了一只白熊,岛上的人把这个看做世界灭亡的象征。张总向风中抛洒纸币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捡,这是令我深刻的镜头,没有人捡钱,代表着大家相信世界没了。“求生”与“出逃”变成了“找死”与“等死”。
从司机小王到张总再到马进的权力更迭,可以看到一个原始社会到资本世界再到短暂共产社会的发展过程,统治人类的手段依次分别是:组织能力、领导能力、鸡汤和人文关怀。尤其是马进统治的第三阶段,当小王的团队与张总的团队打得不可开交时,马进顺利上位,站上至高处,打起灯光,堪称全片的高潮片段,联想到《圣经》中的“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有一种当上帝的意思,接着是一番动情演讲,群众受到了鼓舞,鼓舞之后是跳舞,意气奋发。也就是说,不论现代社会还是原始社会,鸡都要面临一个尴尬的处境:鸡血和鸡汤永远大于鸡本身的价值。
在汤姆汉克斯饰演的《荒岛余生》中,除食物外,主人公依靠生存的只有三件东西,女朋友的照片,一个当做朋友来说话的排球,和一个始终没有打开的快递盒。快递盒在影片中有两种解构,一种是与排球一样价值的依靠,这种希望建立在虚无与自我欺骗之上,只要我不打开它,它里面可能是任何东西,食物、淡水、手电筒、荒野求生手册,他需要什么,里面就可以是什么,反正在危难关头我还留有这一手,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另一种为他必须要完成的目标,在某种意义上与马进的彩票相同,马进要逃出去兑现,成为人生赢家,联邦快递员要把快递交到人手上,成为一个符合他一直以来所期望的敬业快递员。
在荒岛题材中,一群人构成社会,而一个人构成史诗。《荒岛余生》中最令我动容的是主人公的排球,他在排球上画了个脸,给他取名字,当做一个朋友,有一天他突然崩溃,意识到这只是个“该死的排球”,永远不可能陪他说话,于是扔向大海,外面下起了暴雨,他怕得厉害,冒着风雨把排球捡了回来,哭丧着搂在怀里,告诉他永远不会离开他。当他冒着生命危险把排球捡回来时,排球被赋予意义,从而在他心中,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当他再次被吹落大海时,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在我看《一出好戏》的时候,我多次希望能出现这样一种情绪,而黄渤替代的仅是一条简单的爱情线索,不免落于俗套了。
影片到中后期出现了存在与虚无的哲学命题,没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否还存在,世界的存在仅仅是一个主观的选择,它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马进作为一个一直想要出逃的人,一开为了彩票兑现,他相信世界存在。后来兑现日期过了,他觉得世界不存在了,但是他有了生产资料,从一个被人欺凌的底层阶级变成了救世主。他在船顶宣布,海浪再大,也淹不了珠穆朗玛峰,他要带领人们寻找新的家园,这样一来,他就成了拓荒者,成了诺亚,成了上帝。他从始至终都是想离开荒岛的那个人,而驱使他离开的也始终是能够让他出人头地的条件。一旦没了这些条件,岛上有心爱的女人,有听话的小弟,除了吃的差点,跟外面没什么大的分别,甚至还可以离喜欢的对象近点,不至于形同陌路。这些理想在见到岛外的汽船的时候破灭。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险有了,彩票没了,不像话。常言又道:患难见真情。爱情还没有,船却先到了,更不像话。《一出好戏》的荒诞就体现在这里:事与愿违永远不分时间场合与人性善恶。马进欺骗大众后却收到了姗姗的告白,马进公布真相时却遭到了小王的否认,影片中多次揭示了这样的荒诞性。马进想逃出去,仅仅在于对荒岛生活的厌倦,而不是对真实世界的渴望。
影片中仍有许多值得被解构的地方,如船舱是反的,可以看做某种隐喻:一个自然规则重构的镜像世界。小王说出真相却被人当成疯子对待,小兴作为底层群众反抗时的黑化,都在船舱中发生,像一个黑白颠倒的反乌托邦世界,而当烧掉那个颠倒的世界的时候,真实世界便如期而至。
按照处女作来评价而言,我认为黄渤的完成度已经高于“没令观众失望”的程度。他要表现的东西又太多了,题材涉猎广泛,人类学家看到了原始社会的更迭,经济学家看到了货币和经济体系,社会学家看到了人性与秩序的联系,管理学家看到领导力和组织力的重要性,唯物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更是拿起家伙准备掐架了。黄渤要表现的东西太多,两个小时讲不完,一片影片也远远解构不完,只是扯些皮毛,若要深掘,还是靠观众。
作家纳博科夫曾说,一流的读者不是天生的,他是培养出来的。同样的,不入流的观众也不是天生的,是影片培养出来的。尽管黄渤在影片处理上仍有生硬待完善的地方,在这个烂片辈出、导演毫无门槛的年代,一个愿意好好讲故事的人已经足够让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