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斌:以梦为马的人

陈建斌:以梦为马的人

大众电影 内地男星 2015-11-30 17:01:23 157

出现在MOMA百老汇“搜狐人文影展”上的陈建斌压低帽檐,低头行路,与人群自然地隔开一段距离。


这是他和电影《一个勺子》主创全国巡回“路演”后的归京亮相,但你在他身上看不到一般人在宣传期的斗志昂扬,此时千回百转后的上映,距离陈建斌以《一个勺子》在去年金马上连夺最佳新导演和最佳男主角已经过去了一年,久到他都已经能作为上一届得主为今年的新人导演加持颁奖,而颁发最佳导演奖的则是李安。


只有在讨论真正的电影和电影人的时候,你才会在陈建斌的眼中看到一扫疲惫的光彩。事实上,真正的文艺之人,都藏而不露,甚至恐人察觉——只因文艺的是表象,浪漫的是内心,也是初心。


正是这样的陈建斌,才能以自导自演的处女作电影《一个勺子》在金马一鸣惊人,圈外人看是黑马赢家,实则是圈内人的众望所归——他的故事,提供了一条文艺之路成功走通的人生范本:文艺的成功,不是所得的名利,而是拿出真心,向这个世界做出真正有意义、有启迪的表达。




陈建斌:以梦为马的人

编辑、采访、撰文/丁天 摄影/肖汉

助理/郑子宜、陈斐、曹译丹 场地/搜狐人文影展

感谢/关关、覃天、毛毛


这已经是我人生第三次正襟危坐地坐在陈建斌的对面了,但,我承认,我还是有点儿害怕的,这种心境至今也不能完全消除——哪怕他面前有一碗面且他直言不忌讳在我面前边受访边吃,倒是很契合《一个勺子》的宣传主题;哪怕他当着一屋子人说我是中国最好的记者,我边脸红边默默地在心里加上一个之一——面对你喜欢与信任你的人,我总害怕让他们失望。


更何况是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大小银幕上总会看到他——采访这份工作,在合适的人与机会面前,总能够轻易让人混淆现实与梦境——我猜,这也很像他小时候看电影的心情。


他上一个不怒自威如电影人物念台词般的现实片段,还时时不吝给我以警醒。那一次大阵仗的封面拍摄,有人走过来对他说:“陈老师,一会儿录影时,能请您做一些生活化的动作吗?”他叼着雪茄,皱了皱眉头,幅度不大但指点江山般地一扬手说:“我们现在不就在生活中吗?”


我们现在不就在生活中吗?在很多个日后,在我觉得“文艺”已然成为一个坏词,在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如戏中“不懂悔改的傻子”,在我觉得自己不知是否、以及该如何保持这个时代也许不需要的那种“好”时,我总会想起陈建斌,和他的这句问话。他脸上的神色,对新世界说不的那种傲然,用《飘》里的话来说:有一种对称,一种光彩,一种雕塑般的美感。


这一次见面,他脸上标志性的沧桑分毫未改,却比我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显得愉悦。“其实我觉得所有的人都是以梦为马,真的,就是可能,生活里的人,他不会用这种东西来形容自己,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在以梦为马,就是说再普通再平凡的一个人,他干的再普通再平凡的一个事,那也是经过了十几年,他终于干上了这个事情。”


“对您来说,拍电影是一个梦吗?”


“绝对是。其实我真的觉得,这个片子能遇到的这些东西,在我看来,我觉得都挺理所当然的,不管是它的好还是不好,我都是能够接受的,不是说我就……哎呀,真的没有这种,从来都没有这种,一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一件事情,我很纯粹地把这件事情做到了我觉得、我认为的那个角色,就是我对我自己没有什么遗憾,对吧?一个电影,非得保护好,不能有人伤害,这我做不到,这从来都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对吧?一个导演,他诚实地面对自己,他愿意拍什么就拍什么,干吗非得顺应这个时代呢,对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为《一个勺子》发出了几乎是平生第一条朋友圈。“他:‘你真美,看着你是一种痛苦。’她:‘可你昨天还说是一种欢乐。’他:‘是欢乐,也是痛苦。’”我相信,大多数点赞的人都并不清楚知道其中的含义,甚至出处。“它其实是《最后一班地铁》的台词,特吕弗的电影。”陈建斌说,“路演之前,我就跟他们说,为什么到我导电影的时候,电影便成这个样子了?它给你带来了很多愉快的事,但是它也有痛苦的事,就是喜忧参半。然后呢,我也觉得确实,生活中的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如此,就是看你如何取舍吧。”


同样,《一个勺子》是一个非常陈建斌的电影——说白了,它不是一个只给你快乐的那种喜剧,也绝对不是那种能够凭名声的一己之力或金马得奖的光环,在院线大量排片的电影。“为什么要做这个选择呢?因为要诚实地按照自己的内心去做事情——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但也没有那么不易。”陈建斌说,“有些时候是这样的——你可能想这样做,但若你已经不知道那个真正的你是谁了,那么你也摸不着你自己真正的这个心。”


我告诉陈建斌,上一次在影展上我最惊喜的银幕体验,同样来自特吕弗的旧片《法外之徒》——无论镜头还是旁白,都美得让人绝望。过去的电影为什么比现在美得多?我真的想问。


“因为都是对的。”他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半年一张山水人文画,一张照片,你看布列松……而电影是无数精准照片的绵延。现在的人,我也不懂,为什么都那么轻易地原谅了自己?”


我想,就像特吕弗借《法外之徒》表达的:深刻的情感,总是让人欲诉无言。


“让我们沉默一分钟吧。”


“真正的一分钟和永远一样长。”


那是过去和现在,以及无可畏惧的将来。她玻璃后面的表情诉说着,她一心想着大事,而不是男人。“爱情是一座荒凉的小岛,至于你们在上面干了什么,只有两个人自己知道。”


电影也一样。在这个当代最好也最坏的舞台上,独舞有时,唱戏有时,人声鼎沸,语焉不详。


但我能肯定,看懂《一个勺子》的人,能够看到的就不只是电影,还有人生。




傻子对我来说意味着镜子


我在看《一个勺子》的时候,想到了三个电影,一个是《阿甘正传》,就是美国版的一个傻子的故事;还有就是《美国丽人》,因为可能同样都对那个时代有很多的反思;还有一个就是《一次别离》,因为里面的一些情绪跟情感非常琐碎,还有很多生活化的细节——您对这三个片子,我不知道怎么看,有什么片子或者是导演影响了您?


这三个片子都是非常好的电影,在我的观影历程当中,这三个片子都对我有特别深的影响,这个我一点都不否认。但是我拍《一个勺子》之前,并没有参考这三个电影里的任何一个作品。我拍的时候更多参考的是比如说像阿巴斯的电影,土耳其的锡兰的电影,然后还有就是法国那个达内兄弟的电影。我最终得确定的是我这个片子的形式,故事我已经有了嘛,但是我也得告诉比如说摄影师、舞美,我要拍什么样的一个电影,他们得很直观地知道这个事情,是我让他们参考。


这样的话,才能让跟您合作的人理解?


对,因为我得跟人沟通,当导演之后,我就发现这个特别重要,就是说你得说得很清楚,你不举个例子,人家还是不知道。比如说,我觉得我们找“傻子”这个形象的时候,因为我们想了很多说,傻子到底是什么样子。街上的流浪汉有各种各样的,我们去外景地的时候,拍了大概十几、二十个街上的流浪汉。其实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说,我到底用哪个形象。我那段时间特别焦虑,因为马上就要拍了,舞美天天问我,咱们到底弄什么样子的一个东西,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我在我一个朋友的微信里边,他发了他的朋友的一张照片,那个朋友留着络腮胡子,以前不是,是突然间有了络腮胡子,然后头发乱蓬蓬的。我看到之后说,那个样子特别像我要的那种感觉。


您这么焦虑,傻子对您到底意味着什么?


舞美最后也问我,到底傻子对你意味着什么?就是问的我这个。我说傻子对我来说意味着镜子,就是一面镜子,我们别自以为是,自己其实都很傻。他说那我知道了,导演你看,有一种帽子,就是那种女式的遮阳帽,那个正好可以反映形象,我一听,我说这个好,这个好。我们从这个帽子出发,再加上那个朋友胡子拉碴的样子,然后我们找到了这个人物形象,也找到了我这个片子里头特别重要的一个线索,乃至找到了我这个片子的结尾,都是从那儿来的。


我还听蒋勤勤说,拍第一场戏的时候拍了特别多条,找不到感觉?


那是她拍的第一场戏,突然之间她跟我发火了,用家乡话和我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嘛?然后我说,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您的妻子说您也是一个勺子,就是一个傻子,她跟您交流过这个事儿吗?


没有,我们生活里不交流这个,我觉得是说,如果你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而且你坚持这个生活方式的话,就是无形中你会排斥掉很多东西,你会把很多东西排斥掉。就比如说啊,有些人特别喜欢晚上出去,饭局,然后party,去哪儿玩,唱歌什么的,对吧,很愉快,他们在其中得到了很大的愉快——但他丧失掉的是什么呢?比如说独处的机会,比如说你一个人读书的机会,一个人可能思考的这个时间就少了。那反过来,你要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你无形中可能少的就是比如说世俗的那种愉悦。我觉得都是相辅相成的,关键有一个问题就是,你要真正地问问你自己,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生活方式?还是说你为了某一个目的,你选择了这个生活?这是两码事。


文艺帮我确定了一件事儿


去年那个金马奖颁奖典礼的时候,我也在现场,我亲耳听到您在台上说那个“爱的秘诀”的台词……


我已找到爱你的秘诀,永远作为第一次。


我那个时候以为是孟京辉写的话剧台词,后来发现其实出处是一句诗,对吧?


对,但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是1992年,我刚上大学,孟京辉在学校排了他的毕业作品,叫《等待戈多》,在我们的四楼演出。演出完之后,他上去说几句话,他上去就说了这几句话,他说“我已找到爱你的秘诀,永远作为第一次”——当时给我的那个印象太深了,就是给我的冲击。那个戏,他,还有这几句话,给我印象都特别特别深。


他的另外一部著名作品——《恋爱的犀牛》,我一直不知道,最开始的那个台词是您写的吗?


不是我写的,就是那个编剧是廖一梅,因为我们关系特别好,生活里又老在一块儿,那时她正在写那个《恋爱的犀牛》。然后呢,我有点近视,我就跟她说,我说黄昏是我一天当中视力最差的时候,看上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大厦都改变了形状,像在电影里一样。这就是我跟她聊天的时候说的话,当时那个戏定的就是要我来演的。


我没想到,马路的原型是你?


不是原型了,不是原型,只是就是说,我这个话可能启发了她,她就把这个句子作为那个戏的开篇的那几句话。但是后来因为当时生活的原因,我去拍电视剧了,就没有办法演,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演过这个《恋爱的犀牛》,就成为一个遗憾。


我觉得这个故事跟您这次的电影是有点遥相呼应的,因为男人的傻可能体现在对别的东西上面,而女人的傻都会体现在爱情里,《恋爱的犀牛》讲的是,大家都非那个人不可?


《恋爱的犀牛》讲的是坚持和变,就是说所有的人都变,我选择不变,这是坚持。但是只有很傻的人才会照着书本、剧本、电影里面的这种生活方式去生活。因为大多数的人都会把那个东西看作比如说,那是书上写的,那是小说里虚构的,电影里的都是假的,但是只有很少数很少数的人,像我这种人,我小的时候我看到小说,我看到电影,我才会信以为真——我说我要像他们那样生活,我要做像他们那样的人。


这是文艺病啊?


我觉得是,我一点都不否认。


但是文艺有一点不好,就是它妨碍你去真正地体会生活?


我觉得没有。我觉得,艺术家和普通人的这个区别在什么地方呢?不是在于比如说艺术家多么的有天分,发现了生活,不是。而是在于艺术家比普通人更敏感,就是同样的一件事情,一个糖,比如说普通人尝到的仅仅就是这个甜,可是一个艺术家可能他从这个甜,他尝到很多东西。苦也是如此,一般人觉得受点苦,但是艺术家从这个苦里他就一连串的,“刷刷刷”,就好像契诃夫似的。一般人觉得比如说,像《万尼亚舅舅》啊什么的,他们生活都挺好的,有个大庄园,吃穿不愁,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但是只有契诃夫这种人,他会发现说,你别看他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他跟你的灵魂是一样痛苦的,他跟一个农奴的灵魂没有什么区别。人在本质上受到的痛苦,那个感觉是一样的,这个是艺术家真正的作用。我觉得这点上来说,可能比如说我所经历的这个生活,比如说上研究生,漫长的等待,然后我后来拍戏,各种东西——我通过这些东西尝到的,跟一个民工,农民,任何一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的。




那我想知道,您成为现在的您自己,您自己满意吗?


我觉得凑凑合合,你要说特别满意,我也不是很满意,比如说我的精神层面,在灵魂上有没有什么更多的需求,我有,而且我很不满足,我觉得对很多东西我都不满足。所以尼采说的话我觉得特别的对,就是人生就是一面镜子,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这个镜子里发现我们自己,找到我们自己。认清你自己嘛,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但我觉得,如何确定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可能是大多数人想要提问的?


我觉得这个问题有一个前提啊,有一个前提就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不一定你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前提不能变,因为我们在生活中也看到很多这样的悲剧。需要认识自己,这个事情我觉得真的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那您是怎么确定的呢?


我是怎么确定?我是在十几岁的时候确定的。我不但是一个文学青年,喜欢看这个诗歌,小说,我还是一个特别狂热的影迷,就是特别喜欢看电影。我经常逃学,上学的路上,我就进了电影院,看完出来之后还是白天,但电影院里是黑的,我在黑暗中看了一部电影,看完电影我一出来之后,外面是亮的,电影里的世界跟外面的世界是那么不同,区别太大了你知道吗。我出来之后我就特别惆怅,我说那电影里的那些人去哪里了呢——就是故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嘛,但生活并没有因此结束。按照生活的逻辑,这个故事还应该往后发展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电影剧终了,但在我这儿,电影还没剧终呢,还应该继续在,那些人去哪里了?我特别就是为他们感到牵肠挂肚。


他们是你的初恋?


我觉得应该这么说吧,我特别想就是说,那个时候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其实我也很想进入到那个故事里。你只有进入那个故事,你才知道剧终以后,这些人都干吗去了嘛——就像后来我无数次地拍戏,我们总有杀青的一天,杀青之后,我就知道说这些人到底干吗去了,他们去了哪里。


所以对您来说,电影是现实世界的延伸?


电影还是一个梦幻,我觉得还是一个梦幻,但是很多人他不是依靠梦幻生活的,大多数人吧,我们要这么说,他不是依靠梦幻生活。但是有一些人他是依靠梦幻生活的,梦幻对他如此重要,以至于比现实都重要。这个我觉得是特别重大的一个区别。


这样的人就能成为文艺工作者?


我没有这么说,你在问我嘛,我只是在说我自己的感受。反正我觉得,就是在我的人生当中,比如说电影啊,文学啊,虚构的这些作品,其实占据了我非常非常重要的精神生活。我觉得我都不可想象,如果我没有这些东西支撑的话,那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觉得那我的生活真的就特别乏善可陈。


但回到最初那个问题的话,还是文艺作品帮助您确立了自己想要干什么,或者是确认了您是什么样的人吗?


文艺作品帮我确定了一件事儿,就是说人通过他自己的努力,是可以过上他自己想过的生活的。因为很多电影,很多文学作品都是这样,这就是所谓的,现在那种励志的小说,但大多数其实都是这样的,80年代的小说,80年代的电影。


我觉得真正的文艺是这样的,但现在“文艺”这个词被玩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很多人虚假文艺。


对,他们老把这个当作一个贬义词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实际上我跟你讲,我也看过很多人的传记,不管是原来的,还是现在的,好多人的传记,我觉得那些,特别了不起的那些人的出发点,都是从荒诞不经的一个梦想开始的。电影就是梦想,文学作品也是梦想,就是大家都是从梦想开始的,但是真的大多数人不相信梦想会实现。


所以您还是鼓励大家执着地追梦,对吗?


但是首先你得有这个梦——因为我现在经常碰到很多小孩,他们会问我。我觉得你不能说因为看到比如说成功,或者说名利,然后说我有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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