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  荷戟独彷徨——三十年“中国式摇滚”漫谈(内地篇)下

非虚构 荷戟独彷徨——三十年“中国式摇滚”漫谈(内地篇)下

意旨之珠 内地女星 2017-02-03 00:05:08 193



三、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一年的春末,南方某大学毕业班的女生宿舍门前格外幽静,四年前携着各色行李前来求学的青年,那一天都不见了踪影。零散的雨滴清点着楼前松懈的衣绳,窗口台阶上花色的野猫忽蹿,楼后的矮山被烟雾笼罩,浅色的情侣在云雾中星星点点。

 

“把歌声还给夜晚,把道路还给尽头,把果实还给种子,把飞翔还给天空。剩下的,让它们美好,从容地埋藏得更深,最后让这纷乱的一切,都单纯地低于生活。”这段充满诗意的歌词,出自二零零五年声音碎片乐队在其同名专辑中的主打歌曲——《优美的低于生活》。声音碎片,这一支可能是二零零二年以来最重要的中国摇滚乐队,在作词、主唱、木吉他马玉龙的带领下,以近乎默默无闻的方式,执着并深情地创造着二十世纪末中国摇滚乐最具原创性、最集大成的篇章。

 

如梦似影、悠游闪烁、若即若离,这是声音碎片十多年间始终坚持的音乐风格。为了让一种绝对的纯洁展现在我们世俗的眼前,为了让一种神圣莅临,他们从一开始就采用了某种近乎悲剧的方式。起初,这些碎片般的声音仿佛一串串冰冷的水珠,随一片弥漫着氤氲的以太铺洒,而后辽远的效果完全由一支支口琴请出,几节轻盈的木吉他和弦之后,透明的魂魄在韵脚的最深沉之处闪动。

 

同样是那一年,那个春末,在一句我只是一个偶像派歌”之后,来自有着韩东、朱文的南京的民谣歌手李志,在短短几年间里,真如其歌中所唱,逐渐告别了他的地下酒吧、街头和小场地。一人一吉他席地而坐的演出方式从此一去不返,随之而来的,是新旧交错的舞台编曲实验和一条具有强烈煽动性与符号化的商业巡演之路。李志火了,一时间,某种城镇知识分子屌丝形象横扫南北,就连已然沉寂的老狼、万晓利、张玮玮、刘堃等一批民谣元老,似乎也都要拾其牙慧以求复活。从前那个最有可能成为中国平克·弗洛伊德式的人物,一不小心掉进了一场被“火”的灾难。抵抗的动作用力过猛,扭到腰后反被媚俗吞没。就连他骨子里最为珍视的自由,也从“约束权威本身”的消极捍卫,演化成“将权威置于自己手中”7的积极占有。

 

在这场风风火火的偶像演习之后,我不禁想起了曾经那个在南京街头低头苦吟的李志。那时的他脚下总摆有一个打开的琴盒,枯黄的长发散于脸颊两侧,随着稀稀拉拉扔过来的一张张零票,他那嘶哑的声音并不显得紧迫。天气寒冷,南京沉重的潮气加剧了那种潜藏的寒意,无名的歌者背后是卑微的睿智和纯洁的隐痛。我记得有一次,他正在演唱一首叫作《斜》的歌曲,四周寂静他低声唱道:“一只鸟在黄昏阳台,沉默,沉默……”寂静过去了,他依旧在唱:“可是亲爱的你,我不能说我爱你,可是亲爱的你,我不能说……”

 

“我们纵然知道它只不过是一个较好的地狱,我们也认为它是精神的天堂。我们从饥渴的七十年代醒来,与八十年代发生了一场奋不顾身的初恋,我们的欲望超越了对一个时代的质疑,把质疑留给了这个时代被杀死之后”[8]。这段深情的表白是香港诗人廖伟棠对民谣歌者赵已然量身打造的一段素描。

 

赵已然,亦称赵老大,一个从未出过一首原创歌曲的人何以在圈中被称为老大?想必除了身负“鼓王”赵牧阳的大哥这个名号以外,只有亲耳听过他唱歌的人才能回答这个问题。相比李志、左小祖咒等人嘶哑与走调的艺术真实,赵已然才是将粗糙遒劲的人声艺术发挥到了极致。不可否认,在某些情况下,不顾甚至坚持发声上的某些错误与在音色上精益求精同样难得,舍弃技术的同时或是真正接近了某种艺术的神髓,啸吟狂谣的嗓音也可以是一把天然乐器,不及天籁却最近人情。

 

他神情忧郁,始终紧锁的眉头显得心事重重。他身后的小木椅上摊放着一本黑色的诗集,那是一本来自加拿大诗人歌者莱昂纳德·科恩的《渴望之书》。当他在荧光的舞台上演绎完最后一首悠扬的俄罗斯民谣,他不时用绅士的袖口在那本厚厚的诗集上摩挲。他并未在舞台上打开那书,而只如供奉神灵般,仿佛一个眼神他们就心灵相通。随着他那幽怨又细腻的歌声环绕舞台,他们的神经完全联在了一起。

 

二零一五年年初,李健站在了湖南卫视《我是歌手》的舞台上。那一刻他征服了万千听众。然而坐在电视机前默默观看的我却是百感交集,脑海中不断闪现的是他十年前演绎那首《向往》时的情景。十年,那种深情并非一时兴致所致。当他带着些许恍惚离开水木年华的时候,内向的外表、倔强的内心乃至太过平凡的名姓似乎都预示着他将默默无闻。然而,也就是这十年里,他命运的轨迹骤然改变。当他用幽默的手势抚慰身边的同伴,那温暖的眼神似乎告诉人们,他的成败已经不再取决于他人的评价,即便当人们借机怀疑、讥讽甚至敌视他时,他也不会再怀疑自己。

 

你看,你们的音乐反映出了你们真正的模样。尽管在你们的周围笼罩着一层寂静。你们低着头,专注地俯瞰你们的作品,你们呼唤它,校正它。你们私居山野或拿起古琴,你们坚定地弹着,哼着,春来冬去。你们不再说话,不再把没完没了的语言塞进脑筋,孤寂的世界带给你们智慧,你们安静。曾几何时,你们看见京城的国贸和港岛的尖沙咀有一群青年,你们让他们感觉眼熟,你们落魄。等到他们离开,你们捡起他们遗留下的、不显眼的重物,你们将它们放进生活。你们继续走,严肃而忍耐,宽容而持久。你看,这就是你们,我认出了你们——窦唯、沼泽。我认出了你们,认出了何时何地你们为何沉默,认出了在音乐之外,你们为何不着手做任何事情。而且,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们会从南北两极相遇——偶尔地、抑或命中注定,然后你们会分离。

 

在此节的结尾,让我们再回到开头,回到十年后的声音碎片的演出现场,一场名为“拾碎”的音乐盛典,将在黎明前终结。让我们再来一同欣赏一首歌曲:

 

“某个眼神通过时间,最终依旧柔情似水;某句誓言通过时间,最终依旧纯洁如初。某个姿势通过时间,最终依旧挺拔坚强;某种勇气通过时间,最终依然毫发无伤……剩下的鲜花,开在你心里;剩下的酒杯,无须斟满;阳光在敲门,不带来阴影;幸运的人啊,双手合十”

 

这首歌的歌名叫做《幸运的人》,在这首歌的歌词里,我们仿佛能够看见,那些在机遇考验中负伤的灵魂,那些在凶猛洪潮中做出艰难选择的身体,是如何在时间的筛选中捍卫着仅仅属于音乐的尊严。我们看到,这尊严并非来自它的伟大与重要,而仅仅来自它最平凡的存在。一个真正的摇滚人,是至始至终将自己置于这时代千千万万最平凡人中的一个,也正是因为这种平凡的心境,他们最终成为了一个时代里,最幸运的人。

 

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如果说查克·贝利在旅馆的洗手间马桶上打出的第一声响指算摇滚的话,那么白色的皮肤底下永远流淌的只是反叛的支流;如果说猫王的打嗝声让芝加哥的资本显露出了他的第二性征的话,那么天鹅绒的表面仍旧闪耀着一层紫光。而这个国家的一切并不是这样。它并不像一块滚石,所有的事情也无需过多废话。头发乱了,乱了乱着,酒醒以后一切的风流韵事便不会在风中飘得太久,而如果无法人多势众,就用一堵迷墙砸碎一盘水果,用牛血红的眼镜,兑换一双黑色马丁靴。

 

这样的结尾似乎刺痛了一颗火热的摇滚之心,但感受到这一点疼痛还远远不够,重要的是去体会它。依据上文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我们对一首歌的歌词作出怎样的描述,一首歌曲的音乐部分,永远会说出比我们的描述更加丰富的东西。音符的力量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具有神秘的不可言传性,它给我们带来愉悦的同时,还带给我们一种模糊的思想,一种说不清楚的冲击力。作为一名听者,旋律的关照缓和着我们那些最为酷烈的命运,使得原本最悲伤的生活成为艺术。而这种关照,却并不是对每一位听者都有效果,即使周遭的一切似乎总在提醒我们,事物是通过一种互相的类似实现着彼此的表达。

 

从一九八九到一九九九年之间,我国的摇滚乐在连续一段时间内拥有着一批对诗歌具有浓厚兴趣的群体。而时间到了二零零二年,这个群体似乎已经麻木。从那个时候起,这个群体已渐渐地减少了本该属于精神娱乐的时间。取而代之的是松散的目光,不断地集中于音乐作品中用某种人为标签加以限定的部分。他们轻而易举地在纷繁的信息中谋求位置,对那最为隐秘的部分却全然不知;他们在高调的文化沙龙中大谈鲍勃·迪伦,却在松软的温柔乡里吟颂陈粒;他们在社交平台与信息高速公路上认领亲人,却把老家祖屋里的摇篮曲忘得一干二净。媒体的界定是一种强烈的麻醉药品,正适合于人们当时愚蠢的激情。在未经反复消化而“自以为根据第一印象就可以判断一部作品,那便是最奇特,最危险的错觉”[9]。

 

群体的态度大大影响着创作者的发展方向。近年来,公众的口味致使中国摇滚音乐的方向严重偏移。为了达到家喻户晓的程度,一部分音乐人采用惊恐、惊悚甚至惊吓的方式标榜个性,另一部分则在无可奈何之中另谋出路,面对满街从头至尾无力又“好听”的音乐只好选择附庸。毒品、滥交在摇滚圈中屡见不鲜,但相比这些显而易见的危险,影响最为恶劣的还要数在如此受众环境中老牌摇滚音乐人的摇摆不定和新生一代的急于求成。时至今日,音乐技术的学习已不是难事,大批具有天赋的少年、青年不断涌现,创意、点子星罗棋布。这里尤以国人最易于接受的诗民谣最为典型。

 

诗民谣又称民谣诗,这是一种手拿木吉他,口唱现代诗的传统摇滚音乐类型。近年来,在城市小资气氛的渲染下,这种民间知识分子青年形象一时间如天女散花般一哄而下。赵照、赵雷、郝云、马頔、宋东野、蒋明、邵夷贝、小舟、花粥、程璧、莫西子诗等形成的强大民谣团体,无不显示出某种繁荣。然而在这种乐观背后,他们带给大众的作品却往往如黑夜流星。先天的才华、后天的早成,使大量类似的作品不断产生,争先恐后的“文青情结”在带给听众倦怠的同时也阻挠了自身的持续发展。

 

除此之外的另一问题,则是老一辈摇滚音乐人立场的摇摆不定。木马解散、洪启转行,张楚、低苦艾、二手玫瑰、痛苦的信仰、谢天笑、朴树、小娟、惘闻、反光镜等不断重复自身。原有的地位需要维持,商品的泛滥激起物欲,后辈的怂恿使其不甘寂寞。作为一种具有强烈个人色彩的音乐创造活动,他们应当明白,“一种目标要求的功能越多,它就越不高贵,越不纯粹;它越是复杂,就越会生出杂种”[10]。值得思考的是,当那舞台的辉煌逝去,当摇滚人在毫无外在压力的一呼百拥的主动中失去清醒,我们似乎再也无法对自己的耳朵说一句,中国摇滚乐能够深入人心。

 

纵观上文我们看到,中国摇滚乐在二零零二年之后又经过了十五年时间。在这十五年中,各种摇滚类型已初具规模,这里主要表现为以张楚、尹吾、洪启、胡吗个、宋雨喆、左小祖咒、朱芳琼、万晓利、小河、周云蓬、美好药店、小娟、李志、蒋明、刘东明、莫西子诗、小舟、赵雷、宋冬野、马頔、尧十三、郝云、赵照、邵夷贝、程璧等为代表的具有人文色彩的民谣诗。以左小祖咒、胡吗个、苍蝇等为代表的实验音乐。以冷血动物(谢天笑)为代表的新一代金属。以麦田守望者、果味VC、新裤子(前期)、舌头、重塑雕像的权力、后海大鲨鱼、好妹妹、声音玩具、刺猬、逃跑计划、海龟先生、GALA、旅行团、冷酷仙境等为代表的英伦摇滚、后朋克。以及以曹卉娟、钟立风、王凡瑞、小果等为代表的校园民谣。以苏阳、张浅潜、艾尔肯、额尔古纳、马条、川子、五条人、腰、尧十三、山人、阿水等为代表的民歌民谣。以万能青年旅店、惘闻、沼泽、花伦、窦唯(中期)为代表的后摇摇滚。以发光曲线、与非门、文雀、AV大久保、西皮士、新裤子(后期)、窦唯(后期)为代表的电子音乐。以梁奕源、颜峻为代表的电子实验音乐。以扭曲的机器、阴三儿、崔健(后期)为代表的说唱音乐。以及以王菲(后期)、朴树、许巍、汪峰、羽·泉、李健、赵薇、袁泉、曾轶可、谭维维、尚雯婕、霍尊、央吉玛、华晨宇等为代表的流行摇滚。

 

现如今当我们打开电视、手机、电脑、广播,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摇滚音乐已经越来越多地在我们身边发生。昔日的打口带、盗版碟、原盘已逐渐被应用程序、电台、现场演出和直播取代。从崔健、王磊到约翰·列侬;从许巍、李健到莱昂纳德·科恩;从阴三儿、扭机到Blink_182、埃米纳姆;从窦唯、三宝到科特·柯本;从张广天、周云蓬到鲍勃·迪伦;从野孩子、左小祖咒到地下丝绒……在这场声音的盛宴背后,我们不难发现,中国摇滚乐是如何在巨大的压抑与抗争之中发生发展,于艰难跋涉里不屈不挠,在无穷的诱惑与负罪中一次次左右为难、深陷泥淖。它宛如一个成长中的孩童,手握先锋大旗独自徘徊。从大梦初醒到感官愉悦,从滚滚钱潮再到泛政治、泛先锋、举国崇拜”[11]。而当我们再一次听见那些回荡在我们耳边熟悉的声音时,我们才突然想起,它其实只是一种音乐。是的,只是音乐。

 

那么,在这篇文章的结尾,就让我们再一同欣赏一首歌曲。在这里,我之所以选择这首歌曲,是因为它曾经被许许多多的中国摇滚音乐人反复传唱;而在此刻,我之所以想起了这首歌曲,则是因为在我寂寞的童年时代,我的母亲喜欢听我一遍又一遍地为她演唱这首歌曲。在这首歌曲里,我们仿佛能够看到,一片巨大的孤独面前是广阔无垠的天边和一道宽阔朦胧的光,而除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广阔,再也没有任何装点。

 

这首歌曲创作于一九三九年夏季,它的作者是王洛宾。它的歌词是这样写的: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动人的眼睛,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她去放羊,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2017.1.24

 

附音乐人、乐队推荐:王洛宾(☆☆☆☆☆)、三宝(☆☆☆☆)、崔健(☆☆☆☆)、窦唯(☆☆☆☆☆)、唐朝(☆☆☆☆)、张楚(☆☆☆☆)、野孩子(☆☆☆)、声音碎片(☆☆☆)、李志(☆☆☆)、许巍(☆☆☆)、王菲(☆☆☆☆)、李健(☆☆☆)

 

特别推荐:盘古(☆☆☆☆)、张广天(☆☆☆☆☆)、紫环(☆☆☆)、腾格尔(☆☆☆)、小索(☆☆☆☆☆)、宋雨喆(☆☆☆)、胡吗个(☆☆☆☆)、超级市场(☆☆☆)、沼泽(☆☆☆☆)、颜峻(☆☆☆)、蜜三刀(☆☆☆)、阴三儿(☆☆☆)

 

参考文献

 

[1]王炳社.音乐隐喻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33.

[2]李皖.锦瑟无端[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空白页.

[3]崔健,周国平.自由风格[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143.

[4]〔英〕伊凡·休伊特.修补裂痕:音乐的现代性危机及后现代状况[M].孙红杰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7.

[5]〔德〕本雅明.单向街[M].陶林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78.

[6]〔俄〕契诃夫.契诃夫短篇小说选[M].汝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347.

[7]郝舫.伤花怒放——摇滚的被缚与抗争[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48.

[8]廖伟棠.反调——音乐随笔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46.

[9]〔法〕克洛德·德彪西.热爱音乐——德彪西论音乐艺术[M].张裕禾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260.

[10]〔法〕夏尔·波德莱尔.浪漫派的艺术[M].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115.

[11]李皖.娱死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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