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和眼里却还满是那人发间的幽香、充满磁性的肌肤、还有那张虽已不再年轻、却更显成熟韵致的面庞。他没有看路，身体就自动左拐、上楼、右转，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回到家，年过半百的妻子熟悉的声音让他一瞬间心生愧疚却在下一瞬间产生更强烈的厌烦与怒火，他抑制不住对妻子恶言相向的冲动，只要她一开口，就有无限烦躁涌上心头，他心中那把情欲之火烧得越来越旺，烧红了他的双眼，也烧尽了他最后一丝耐性。很快，这一天又在争吵中度过，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刻，他躺在床上，却幻想此刻躺在自己身边的人不是妻子，而是……不自觉地，他的身体又向床边稍稍挪动了一寸，他和妻子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得足够再躺下一个人。夜深了，他在无尽幻想中进入梦乡……他的妻子静静地翻了个身，睁开眼，望着眼前熟悉而又朦胧的景物，无数往事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又纷纷如水银泻地般溜走，一时间恨意涌上心头，她想马上离开身边这个男人，离开这个家。这样的事，她并不是没有做过。以往那些严重的争吵过后，她有几次真的离家出走了——却总是走不远，只怕是决心没有下够、恨意不够深刻，而最割舍不下的，还是她的孩子们。想到她的两个孩子，心头坚固的恨意、那些难以言喻的委屈都像是冰雪般融化，在爱的热度里蒸发成空气，消散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在无尽的忍耐中度日如年。她知道身侧的男人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他嫌弃她没有气质没有内涵没有泛着春情的柔软与妖娆，可是他不知道，在没有嫁给他之前，她有多少次躲在堂后偷听他与自己的父亲的谈话，他们讨论当下形势，那些她觉得陌生的名字从他们的话语声中飘出，顿时被镀上一层闪闪发亮的金光，从此就牢牢刻在她心里。他们新婚之初，她也曾满怀怯意与羞涩地，盼望同他的每一次亲近。可是新婚不久，男人就与自己从前的高中同学旧情复燃，抛下孕中的妻子，日日在外潇洒。她本以为等孩子生下来后，男人会回心转意，可孩子出生后，他依旧对自己的妻儿不闻不问。她本是柔中带刚的性子，一怒之下就抱着自己刚出生三个月的孩子回了娘家。男人依旧没有来找她，她带着孩子在娘家一住就是大半年，直到她的父亲因癌症去世，她的母亲因悲痛过度，得了老年痴呆症。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接连不断的打击中逐渐体会到了心痛如绞与心灰意冷的滋味。父亲丧事一过，她带着孩子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们的家。男人也依旧我行我素，日日拿着刀子往她鲜血淋漓的心上扎……身旁的男人动了一下，把她从往事中惊醒，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事到如今再多的眼泪都已流尽了，除了孩子，她灰暗的生活中没有任何盼头，梦想、希望、两情相悦、白头偕老这些美好的词语，早已沉没在生活的泥沼里，被绝望吞噬殆尽。快天亮的时候，她终于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父亲正在帮乡亲们写春联，写完后就坐在堂屋里，身前围了一群人，听他把四大名著里的人物与故事一一道来，而她也搬了个小马扎，远远地坐在屋子一角，崇敬地望着父亲泛着红光的脸……

第二天一早，男人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家。出门前，他在镜子前反复整理发型，又检查一遍自己被熨烫得笔挺的西服，最后把皮鞋擦得锃亮后，才放心地走出家门。路上，他收到了正在上高中的女儿的短信：爸，我的肠胃炎又犯了，肚子疼，难受。于是，他的目的地被迫换成了女儿就读的高中。一番折腾后，他陪着女儿在医院输液，女儿熟睡后，他拨通了那个没有存在手机通讯录上的号码：“喂……”他不知道，他的女儿因为胃痛根本没有睡着，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温柔的语气与暧昧的言辞，却没有打断父亲的电话，也没有睁开眼睛。她因病痛的折磨而疲软无力的身躯里，充满了惊惶不安的情绪。一次回家后，她终于忍不住问了母亲，下一刻，母亲的眼泪就突然决堤，她哽咽着说：“我早就知道了，你爸他现在连碰都不愿意碰到我……”心中的预感成了现实，女儿呆立当场。半晌，她从嘴里蹦出一句话：“妈，你跟我爸离婚吧，我带你走。”这句话，在她十八岁的生日宴上，她又说了一遍。

高考后，她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成人礼。没想到的是，即使是这样的日子，父亲还是没忍住对母亲的恶语相向，而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流着泪，颤抖着又说出了那句话。父亲骂她不孝，母亲则只是流泪。回到家，她和父亲对峙，僵立的氛围下，空气里蓄满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突然，她看见父亲的脸上，有两道水迹蜿蜒而下，如同五雷轰顶，她眼前一阵发晕，所有的力气好像都在刚才的争吵中用尽了，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再说不出一个字。她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可以看到父亲的眼泪，连祖母去世时，她也只见到父亲稍稍湿润了的眼眶。父亲说他爱那个女人，他愿意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她在恍惚中想，那个女人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而父亲口中的“爱”，又有多大的魔力可以让一个年过半百的铮铮铁汉在妻儿前流下眼泪。她看着哭泣的母亲，和痛苦的父亲，再说不出一句狠话。

她没有说出来，之前有一次，她在夜色中跟踪自己的父亲，走到一座居民楼下，远远地看到父亲上了楼，去到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里，她在楼下被风吹得头脑发懵，浑身冰凉，可她的双腿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无法移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楼上的灯光熄了又亮，转身慢慢地，回了家。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想起张国荣的那首《偷情》——“比引火更吸引，摩擦一刹火花比星光迷人，比得到了的逼真，比暗恋更黑暗，比挂心睡更不安枕，但上瘾……”

        她一向知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只是奈何、奈何。

她念着《金刚经》最后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两行清泪汩汩而下，落入心上细碎的伤口间，生出如蚂蚁啃噬般的酸痛。黑暗中，她慢慢蜷起了自己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