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半,同事陆开车抵学校南大门——年前便酝酿的横山古道穿越,终于成行。
同事陆不喜导航,事先画好一张路线图,依图南下西去,沿宁丹大道先抵陶吴,继入横溪。从横溪出来时明白了:去丹阳镇无需穿过横溪,直接走镇北的大路即可。
十点多抵“小丹阳”。所谓“小”,指丹阳镇,与镇江所辖丹阳市相距一百公里。“大小丹阳”公案缘起于汉代。初,秦置丹阳县,辖境在今丹阳镇附近。汉武帝时,另置丹阳郡于安徽宣城,因称原丹阳县为“小丹阳”。三国初,吴国将丹阳郡移至建业城(南京)东南方,郡治即如今的丹阳市(县级市)。丹阳郡另有“曲阿”大名,乃东吴孙家的发祥地。
可笑者,不仅丹阳有两个,丹阳镇也有两个,分别为江苏省南京市江宁区丹阳镇和安徽省当涂市博望区丹阳镇。省界为镇中心的一条小巷,巷口在最热闹的地段,一边商贩归江苏管,另一边归安徽——换句话说,丹阳镇实体只有一个,却被分割为两个行政区,分属江苏和安徽。这笔糊涂账由乾隆年间留下,看样子也没人打算解决它。
据网上资料,去古驿道应该走一条名为“山口”的郊外小路,在丹阳中学南边一点。而去丹阳中学得一路左拐——向南,再转向东。然而镇上有“丹阳中学”路牌,指向右边(朝西)。问路人,也说往西。再打探山口路附近的山河村所在,确实应该向南,再左转向东。行驶一段,居然又看到一个破旧的“丹阳中学”路牌。显然,中学已搬迁。
山口路很窄,勉强够两辆小车交汇。东行数公里,抵“横山矿业”。大门外有一个篮球场,正好泊车。厂区东南方为矿区,山体被挖了一个大窟窿。我们徒步东去,继续往山里钻。走没多远,路边草丛惊飞七八只大鸟!似雉鸡雌体。山巅处,一只猛禽盘旋,细节不明。经过一座小水库,一眼瞥见古驿道的石板路,路口的招牌却不翼而飞。
“古驿道”!三个足以将我扯向汉唐意境的字。灰白色石板路,宽不逾两米,狭处不及一米,冬季暖阳下,枯桠衰草之间,千百年往来车轮碾压的深深辙沟,逶迤而去。路左,溪涧淙淙。是山不高,也许海拔不足两百米,按地址学分类,大概属于剥蚀残丘,连剥蚀低山级别都不够。但,毕竟有一道清晰的独轮车辙,远离高速公路、熙攘国道、都市尘埃,青柏秃栎间,引领我们向上,穿溪,走得通舒畅快!
年前,家居南京快二十载的我,忽闻此厢有一条“古驿道”,诧异莫名。一般说来,古道命运有三:其一,仍在交通线上,则被新路覆盖;其二,后起大道另走它方,旧路荒废,斯地被征为它用;其三,未被新路覆盖,且因地处偏僻,除了作为周围居民等闲来往的次级乡路,没有太多利用价值。唯这最后一种情况,古道才能存活——像徽杭古道、徽饶古道某些大山深处的段落。南京周边,既为发达地区,寸土寸金,又无大山,哪有它们的生存环境?
它居然就在我脚下!砌石延伸约一公里,车辙沟大部分为单轨,有几段清晰规整,似为刻意开凿,几疑秦汉运粮官道。“我们无锡人下了船就挑担子,好像没什么独轮车”,同事陆嘀咕。“江西很多”,我说。是的,小时候,农人进城卖菜卖瓜,都推独轮车。或因木制轴毂之间高亢的摩擦声,民间称之鸡公车。但鸡公车甚小,木制车轮也不宽,载重有限。眼前车辙沟的宽度、深度,适合走《清明上河图》里那种大型独轮车,后面一人推车把舵,前面一人用绳子拽。
我的脚下,不明岁月的古道,刻录岁月的辙沟。行走古道,不为怀古,但走得出古意,看得见往来者共同的生命追求;行走古道,也不全然一份惬意,更有思者朗落的耕田,随意播撒,雀啄鹭饮,于大自在分蘖灌浆,你成我熟,不亦乐乎……山涧风声,是旧影摇曳,还是此在的冬日山林,由于我之介入,时维上下,空间纵横,构成全新境界?我只拉过双轮板车,小时候,但凡像我这样的小城男孩,对“推独轮车的乡巴佬”一概歧视,目光仅仅追逐时新的列车,心里也只装着遥远的辉煌。现在我知道,至少两千年时段,操作便利、适应各类复杂路况的独轮车遍布大江南北,跟马车、舟船一样,构成人类文明的主要推动力。青石所负,“鹿车”所载,原是一个又一个“羁旅的我”。现在我知道,路边每一株野草,枝头每一只雀儿,都有“它的故事”,也足以滋养“我的价值”。
山之垭口甚平坦,筑有两座庙。山小,庙也小,与田间土地庙仿佛,就两个小单间。稍大那座供奉一佛,俗胖讨喜。塑工甚粗,许是弥勒佛。左侧一男一女像,或为本地宗族远祖。小庙铭“三元殿”,斯为道教属。查横山故典,有太白诗《赠丹阳横山周处士惟长》:“周子横山隐,开门临城隅。连峰入户牖,胜概凌方壶。时作白纻词,放歌丹阳湖。水色傲溟渤,川光秀菰蒲。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抱石耻献玉,沉泉笑探珠。羽化如可作,相携上清都。”看来斯地与道家亲善。后世道家希望借物力得道羽化,境界远逊老庄所追求的物我同一,故“吾从周”耳。
丹阳镇旧称“吴头楚尾”,东周时为吴楚边境。《春秋左氏传·襄公三年》载:“三年春,楚子重伐吴,为简之师,克鸠兹,至于衡山。”衡山即横山。据考,先秦时长江流经山之北,山南为古丹阳湖,此处为交通关隘。后长江改道,北边泽地逐渐开发,才有了沿江的当涂、慈湖、铜井、板桥大道。东晋朝,苏峻叛乱,于采石渡江后,自牛渚(当涂)方向进军金陵。有谋士向虞亮献策,说石头城防守坚固,苏峻不会沿长江南岸的大道直逼金陵西侧,很可能向南迂回,由丹阳方向进攻。若在南面设伏,可获主动。虞亮不纳。后苏峻果然由南边来,一举攻克都城。
我脚下的石板路,是那支强悍叛军的行军路线么?此刻,冬阳温善,略得风声,战马铁蹄野心谋略仅留给青史寥寥数笔。东坡古道更窄,砌石多被枯叶遮蔽覆盖。估计小庙为西坡农人所建,东部乡人很少上山。我们越过山腰处的防火山道,荆棘间继续踏着古老石径下山,一直下到坡底,一座水库抹去了历史最后的痕迹。
绕过水库,东去不远的村落名邓村。村口两座青砖瓦屋,看形制为旧时粮仓,屋前平地当为晒谷场。两大一小三头牛正闲立墙根,空地上垒起一座牛粪小丘。房屋整体尚完整,唯大门剖开一个口子,似因肥牛胖大,不得不拓宽出入通道。
向农人打探“赵村水库”。“向东,七里地。”好吧,接着向东,却不足七里。水库不算小,水质清湛可人。我和同事陆一直沿左岸择径而行,用望远镜搜索水面。山黛水绿,粼粼波间,唯见两只小鸊鷉弄水觅食。走了一阵,择水畔一方平地,铺开地垫,享用午餐。旁边几枝刺梨,果实油然讨喜。一群红头长尾山雀啁啾而来,扑簌而去。“我觉得它们像京剧里的花脸。”“是的是的”,同事陆看得快活。
饭毕,循原路返。冬阳极佳,风却大了些。踏着一地栎叶,扛着一支枯苇杆,我们作别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