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记得你等我的样子。你站在台阶上,看着我回家的方向。
爷爷在世的最后几年,得了阿尔茨海默,开始糊涂。他总是反复地穿鞋、脱鞋,甚至离家出走。奶奶必须时刻照看着他,怕他出危险,而他也像小孩子一样很依赖。若奶奶一会儿不见,他便会不停询问,奶奶在哪里?奶奶为了他糊涂的行为常常对大家抱怨,爷爷便一脸不好意思地讪讪笑着。
很小的时候,家里的院子被他种满了花。那时他会在傍晚紫茉莉开花的时候冲凉,院子里会有香皂气味,他的身上也会有香皂的香气。现在每每看见紫茉莉,我总是想起家里的院子,那棵树,和他。
大一些,他接送我上学。回家的时候路过炸串的小车,他会问,你要不要吃?我看着小车不说话,他就选上我喜欢的年糕,给我炸上一串。再大一些上学就不用接送,他会在我放学时,站在家门口的巷子口接我。他站在台阶上,面朝我回家的方向。门口的邻居会打招呼:又在等孙女回家啊。他说,是啊。
那时他偶尔会跟我说,乖乖,我以后会死的。我听后大哭,我不许你死!闹到最后,他便抱住我,说,好。
直到现在每次唱起 ToriAmos 那首 Winter,我还是会哽咽。
You must learn to stand up for yourself,cause i can't always be around.
你要学会坚强,因为我无法永远在你身旁。
后来某天,他被家里的门槛绊倒,摔了一跤。检查时顺便做了一个全身体检,发现有阿尔茨海默。
一开始确诊时,他变得十分沉默寡言。他为这种疾病惊惶不安。而我当时正处叛逆期,没有为他想过一丝一毫。再慢慢,这种沉重在他身上消失了,因为他已经开始失去清醒的意识。慢慢回到了小孩子的状态。
时间愈久,他愈不清醒,已经不认识不大亲近的人。但对于儿孙,他还是能慈祥又温柔地喊出名字。
时值高中,我很叛逆,成绩一塌糊涂,跟家里几乎没有交流。上课睡觉,考试不及格,甚至倒数。那天我妈因为读书的事情很生气,而我出口顶撞,语言激烈。爷爷当时走路已经不大利索,听到声音便从楼下冲到我的房间里。我对我妈大喊滚出去,她气急便伸手推我。爷爷冲上来护住我,大声喊道,你干什么!然后挡在中间不肯离去。
后来成绩回升,但考上的大学不够出色,所以家里人都不满意,几乎羞于说出我的成绩。彼时的爷爷已经不认识部分家人了,可他说,你们不应该这样说,乖乖很好。
去上海报道时,奶奶牵着爷爷来送我。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奶奶很不舍。她觉得从此后能见到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而事实确是如此。她跟爷爷说,乖乖要去上大学了,你知不知道啊?他双眼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他离开时是凌晨。我在宿舍接到电话后开始哭泣。舍友轻轻搂住我,拍着我的背。
人不知如何表达悲伤,于是用奇怪的仪式,让疲劳和忙碌冲淡突然的抽离。我不知如何正确地悲伤。我总觉得,我在外上学,你还在家里。你穿着白色的背心,给花浇水。你养了月季,紫茉莉,栀子花,仙人掌和杜鹃。你用手电照着鸡蛋,看哪些可以孵出小鸡。你在我哭着纠缠时给我买零食,说是最后一袋,却一次又一次妥协。
你去哪里了呢?
后来上山,我问师,我为爷爷刻玛尼,够不够?说完哽咽,无法继续。
师轻松地笑一笑,说,够了吧。
从此在他去世前,我所梦的不详的梦境,便不再困扰。
你在哪里呢?你给了几乎无条件的爱。我终于在很久很久之后,学会体谅你。
我知道了人生有很多苦痛。在你不断告诉我说,你会死去时,那种孤独,现在是如此真实而密不透风。
I tell you that I'll always want you near
you say that things change
my d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