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山诗联】 039期|| 叶嘉莹论诗词:诗显而词隐

【潜山诗联】 039期|| 叶嘉莹论诗词:诗显而词隐

潜山诗联 日韩女星 2018-03-16 14:47:06 441

   作者简介:叶嘉莹,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专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中央文史馆馆员、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是在海外传授中国古典文学时间最长、弟子最多、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华裔女学者。本文是其著作《唐五代名家词选讲》的叙论。


叶嘉莹论诗词:诗显而词隐

   一般说来,诗与词在意境上有相似、相通之处,也有相反、不同的地方。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他说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表达出诗所难以传达的情绪,但也有时不能表达诗所能传达的情意。换句话说,诗有诗的意境,词有词的意境,有的时候诗能表达的,不一定能在词里表达出来,同样的,有时在词里所能表达的,不一定在诗里能表达出来。比较而言,是“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诗里所写的内容、意境更为广阔、更为博大,而词所能传达的意思是“言长”,也就是说有余味,所谓“长”者就是说有耐人寻思的余味。缪钺先生在《诗词散论·论词》中也曾说:“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诗有时质言而词更多比兴。”为什么诗与词在意境和表达方面会形成这样的差别和不同,我以为其既有形式上的原因,也有写作时语言、环境、背景的原因。

   我们先说形式上的原因,如果以词跟诗歌相比,特别是与五言古诗相比,二者之间便有很大的不同,像杜甫的《赴奉先县咏怀》、《北征》这样的长篇五言古诗,所叙述的内容这样博大、这样质朴,像这种风格和意境,在词中是没法传达的,因为词在性质上本是配乐歌唱的歌辞,它有音乐曲调上的限制,从来就不能写出像《赴奉先县咏怀》、《北征》这样长篇巨幅而波澜壮阔的作品。
   另外,在形式上的字句和音律方面,诗一般流行的是五言和七言的句式,通篇是五言或七言,字数是整齐的,押韵的形式都是隔句押韵,即第二、四、六、八句押韵,形式固定。而词的句式则长短不整齐,每句停顿的节奏不尽同。一般说来,诗的停顿,五言诗常是二三或是二二一的节奏,七言诗常是四三或二二三的节奏,像“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可是在词里,不仅是词句的字数是长短不整齐的,而且在停顿节奏方面也有很多不整齐的变化,就算是五字或七字一句的,其停顿也有时不同于五言或七言诗的停顿。即如五言的句子会有一四的停顿或三二的停顿,七言的句子会有三四的或三二二的停顿。当然,词里面也会有与诗相同的停顿。这两种不同的停顿方式有两个名称,凡最后一个停顿的音节是单数的与诗相同的,我们把这样的句式称之为单式;最后一个音节的字数是双数的,则称为双式。总之,词与诗比较,在句式上,词的字数是不整齐的,而且停顿也富于变化。唐五代北宋词的句法与诗还比较相近,而后来长调出现,句式就更多变化了。一般说来,一个词里单式的句子较多,这个调子就比较轻快流利,若又是押平声韵的则更是如此。而双式句子较多,这个调子则比较曲折、委婉、含蓄。我们试举出两首词来看一看,例如苏东坡《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再例如周邦彦《解连环》: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信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注意周邦彦词的句式,如将之与苏东坡词相比较,苏词“今夕是何年”、“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凡五字句都是二三的停顿,而周词“嗟情人断绝”和“似风散雨收”等句却是一四的停顿,另外如“信妙手、能解连环”与“暗尘锁、一床弦索”等句,则都是三四的停顿。不仅如此,在周邦彦这首词中,长句中多有一个领字,一个字单独停顿,引起后面一段叙述,如“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可见在形式上,词不仅在每句字数方面有长短不同,而且一首词中可以融合单式和双式的句法变化,而诗却只有二三、二二一和四三、二二三的单式停顿,变化少。
   这样一对比便可知道,词的句法变化多,从而增加了词的委婉曲折的姿致,有利于传达委婉曲折的感情。这当然是最简单的说明。有的人要问,不仅是词里才有不整齐的句子,诗里面也有杂言的形式,也是不整齐的句式。即如汉乐府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同词一样是长短不等的句式。有人还说汉乐府和词一样都是可以配乐歌唱的诗歌,两者相似,其间有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呢?
   我以为,乐府诗是先有歌词后配乐曲的,而词则是先有曲调而后按照曲调填写歌词的,乐府的长短句是完全自由的,而词则是完全不自由的,二者虽外表形式很相似,而完全自由写作的乐府诗和按曲填写的歌词是有很大区别的,而且所配的音乐也是不同的。

   也有人说南北朝间有的歌曲,如梁武帝的《江南弄》以及沈约的《江南弄》也是有曲调然后配词的,其实,当时的配乐和词的配乐也是不同的,词所配的曲不是以前的乐府诗所配的乐曲,它的乐曲是隋唐间出现的一种新乐曲。当时流行的有三种乐曲,一种是中原地区一直流传下来的雅乐,一种是南北朝以来的所谓清乐,还有一种是隋唐间出现的新的乐曲——燕乐。燕乐是曾受西域龟兹音乐影响的一种音乐,是西域音乐和中原音乐相融合而形成的一种新乐。本来隋唐之间民间就有这种乐曲流行,清光绪年间在敦煌发现的曲子词就可以证明它当时是非常流行的。然而这些曲子词是晚清时才发现的,虽幸而保留下来,但过去很久却并不为人们所知,而流传下来的最早的词集则是《花间集》。
   《花间集》是五代后蜀赵崇祚所编。由于敦煌曲子词这种民间词曲没有很好的以文字形式流传下来,所以《花间集》这本最早的词集对以后中国词这一文学体式的风格和形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尤其应该引起大家注意的是《花间集》编选的目的,它所收辑的词是什么性质的词,这对后世同样有很深的影响。
   《花间集》编纂的目的,在欧阳炯为它写的《序》中曾有所言及,原来这本集子中所收辑的乃是当时诗人文士为流行歌曲所写的曲子词,是配乐歌唱的歌辞。五代时的文人诗客喜欢当时乐曲的清新的调子,但又觉得其曲词不够典雅,所以他们便自己插手于曲词的写作,故而《花间集》的作者说他们的作品是“诗客曲子词”,是文人、诗人、士大夫为这一新兴的歌曲填写的歌辞,有别于民间的曲子词。

   

   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记述了他们写作和歌唱这些曲子词的背景,他写道:“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它们是在花笺上写的曲词,是交给美丽的歌女,让她们敲着檀板的节拍去歌唱的,以典雅的歌辞去增加那酒筵歌席间歌女的美丽的姿态。“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他说我希望这些歌辞能增加像西园那种地方的才学之士乘车游园时的欢乐(“西园英哲”、“羽盖之欢”是用曹植《公宴》的诗句“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是写饮宴的文士们的游园聚会之诗),使南国的佳人不再唱那莲舟之曲的通俗的歌辞,而有更美丽的歌辞供她们演唱。
   这样的歌辞只是歌筵酒席之间供才子诗人消遣、歌伎舞女表演的,所以内容宽泛柔靡,没有什么有价值、有意义的思想和情感存在其间。然而中国后来所称述的具有诗所不能传达的深远幽微的意境的词,却正是由这样一些内容空泛柔靡的词所演变而来的。下面我所要讲的温、韦、冯、李这四位晚唐五代的词人的作品,便恰好表现了词的形式如何由空泛柔靡这种歌筵酒席之间的歌辞,而变成了能传达最幽微最隐约最深情的心灵感情品格的意境的文学形式的一种过程。
   如前面所说,词原是歌筵酒席间演唱的歌辞,然而后人却又往往从这种歌辞中看到了比兴寄托的深意,关于此一问题,我以前写过《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一文。清代常州词人张惠言和周济都曾指出词是有比兴寄托的,意内而言外。然而他们的解释却也都有偏颇疏误的地方,我那篇文章对此有较详细的评析,可以参考(此文已收入《迦陵论词丛稿》)。

   常州词派张惠言推尊温庭筠,说他的一些作品可以比美屈子《离骚》,王国维不赞成张惠言这种比兴寄托的说法,我的老师顾随以及我本人也不赞成。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就曾说:“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张惠言说温庭筠的词可比美于屈子《离骚》,欧阳修的词反映了北宋初年政治上的党争,每句词都有深刻的含意,王国维反对张惠言的这种比兴寄托的说法,可王国维自己的词里却也有许多比兴寄托。而且王国维虽然不同意张惠言的观点,但是他在《人间词话》中却也曾以三首小词比喻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词)为第一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凤栖梧》词)为第二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词)为第三种境界。如果他认为张惠言说温庭筠和欧阳修等人的小词有比兴寄托是深文罗织,而他自己却又把晏殊、柳永、辛弃疾的三首小词说成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对他的这种说法又该如何看待呢?

   这就需要我们先将什么叫比兴寄托解释清楚。比兴寄托有广义的解释,也有狭义的解释,有字面的解释,也有引申的解释,有就作者方面而言的说法,也有就读者方面而言的说法,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分析这个问题。而对词这种形式,不论是张惠言还是王国维,为什么他们在写作词的时候,在欣赏和解说别人的词作的时候,都容易发生这种现象?而且张、王两人虽然同样是把原来的词句附加上了他们自己理解的内容,可是他们附加这些内容的时候使用的阐述方式又有什么不相同的地方?

   我们现在简单地谈一下这个问题。      讲“比”、“兴”二字。词天生有这一特质,容易把作者引向比兴寄托的路子,也容易引起读者比兴寄托的联想。本来“比”“兴”二字是写诗的两种作法,如果换一种较新的说法,我以为比兴就是指心与物相结合的两种基本关系,“兴”是见物起兴,是由物及心。见物起兴是说你看到一个物象,引起你内心的一种感发,以《诗经》来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外在的物象,所谓“物象”是眼睛所能看见的,耳朵所能听见的,凡是感官所能感受的统称物象。这在中国诗歌中有很久远的传统。即如《诗品·序》中就曾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又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陆机的《文赋》也曾说“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都是说你看到外界的景物后引起了你内心的感发,是由物及心的物与心的关系,这就是所谓的“兴”。李后主《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常东。”这种由于看到“林花谢了春红”而引起的感发就属于此类。

   什么叫“比”呢?“比”是以此例彼,是说你内心中有一种情意,要借助于外在的物象来传达,因为诗歌这种美文,如果只讲抽象的概念中的情意,便不易引起读者直接的感动,所以常要把抽象概念的情意与具体的物象联系起来,才能引起读者的感发。由心及物的例证如《诗经·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是用一只吃粮食的大老鼠来比喻剥削者,这是他心中先有一个剥削者的概念,然后用硕鼠这一形象来表现的,是先有内心的情意然后找形象来比喻,是由心及物的心与物的关系,这就是所谓“比”。秦观的“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减字木兰花》“天涯旧恨”),说你要看到我内心中那千回百转的情意,就如同像篆字般曲折的小篆香一样,寸寸燃尽,以此形容他回肠的寸断。这也是“比”,是先有其回肠的情绪而后以小篆香来做比喻的。

    所以一般说来,比兴就是表达情意的两种基本方式,或者是由物及心,或者是由心及物。这是对“比兴”最简单的解释。

   不过,“兴”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兴”只是纯粹直接的感发,并没有明显的理性的衡量和比较,所以有时是正面的感发,有时是反面的感发,而且同样的物象可以引起不同的感发,所以“兴”这种感发的范围是非常自由的,不是理性所能够完全掌握的。相对而言,“比”是比较有理性的。总之,“比”与“兴”基本上原该是指诗歌创作 中“心”与“物”相交感时的两种方式和作用,但是汉儒却对“比兴”有了另一种解释,说“比”是“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而“兴”则是“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周礼·春官·大师》郑注)。不过,这种说法并不完全可信,因为从《诗经》的作品分析,用兴的方法写的对象不一定都是美的,用比的方法写的对象也不一定都是恶的,总而言之,在中国文学批评的传统上,“比兴”就开始有了另外的意思,就是“言在此意在彼”的一种美刺托喻的意思。这以后,在诗歌创作中说到“比兴”就再难只以单纯的心物交感的比兴来衡量,而有了一种言外之意可以追寻体会的意思了。

   张惠言讲温庭筠的小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他说这两句词有《离骚》“初服”之意,因为《离骚》中曾有“退将复修吾之初服”的句子,意思是要保持自己本身的芳洁美好。屈原的《离骚》确实是以美人芳草为喻托来表现他对国家朝廷的忠爱之心的。温词有没有这一含义呢?张惠言以为它有,就因为温飞卿写了“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四句词,其实温飞卿这首小词所表示的只是一个女子的芳洁好修,要使自己的容貌和衣饰都是最美好的,而张惠言就从这芳洁的衣饰联想到了屈子的“初服”,正是衣饰和初服的关系,引起了这种联想。张惠言讲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一首词,说“庭院深深”是《离骚》中的“闺中既以邃远”的意思,是如同屈原所感慨的楚王不能听信他的忠谏的意思。张惠言为什么会得出这些引申,因为欧词的“庭院深深深几许”不是邃远之意吗?张惠言是以字面相接近从而产生出寄托的联想的。可是王国维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种境界,这就不是只以字面的相似而加以比兴的解说了,而是从这句词的意境中所包含的感发作用来解说的。而且张惠言一定要指说作者有如此这般的用心,这样的论证显得狭隘、拘执、勉强,难以引起读者的同感,这是王国维等人不能同意他的这种观点的原因之一。而王国维是从感发出发的,并且不拘执地指为作者的用心。即如他在讲了上述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后,就又说“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这是王国维非常开明的地方,他说是这几句词引起了我的这种感发和联想,但要说作者一定有这样的意思,恐怕晏殊和欧阳修都不会同意。

   所以若将张惠言和王国维作对比,我们就可以看出,诗歌的创作者可以有比兴的作法,而读者读词和说词,也可以有读者自己的感发和联想,而且读者的感发和联想,又可以分为比的阐述和兴的阐述两种不同的方式。张惠言的解释近于比的阐述,王国维的解释则近于兴的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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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高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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