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间排房里都住着一个排长
每一个排长的心里都藏着一个梦想
——排座来了
凡事凡物,即使再寻常不过,但凡一整齐,就生出一种仪式感,释放出一股奇怪的气势来。
那天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太阳从西边的山头上斜照下来,像是天蓬上一盏巨大的镁光灯。军务股参谋黄岩迫到谁面前,这盏灯就把谁笼罩到一个巨大的光圈里。
黄岩是个上尉,副连职干部,营长、教导员却客客气气的陪着,陪着他检阅自己的官兵。
此刻,全营官兵都集中在了营房东侧的大操场上,各连分别成六列横队,按序列从北向南一字排开,列与列之间拉开两米,人与人之间间隔一米,每个人站在自己的领地里,身前放着各自的行李箱。
人沉默着,行李箱敞开着,像是被城管抓走集合起来的地摊集中营。
黄岩在这样一个几百人的方阵里踱着步。我偷眼瞄着他。
从双方力量对比上看,黄岩是绝对的弱势。但权力给人绝对的自信。他走在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方阵里,像走在死去千年的兵马俑里,轻松,自如。
这是部队经常开展的一个科目:安全保密大检查。官兵们略带戏谑地称之为翻箱倒柜大检查。
安全与保密,军之大事,部队下了不少功夫,不过我后来称之为“懒功夫”。它不是在官兵脑子里搭根保密的弦,而是去官兵的箱子里翻腾可能泄密的物件。
我很坦然。到飞虎九连的第一天,陈班长就带着我和胜彩到菜地,把从学校带来的软盘(优盘的前世)和收音机砸了,埋了。软盘里,存着我过去写过的一些小文章,那部黑色的巴掌大小的收音机,则陪伴了我们四年的夜晚。那一千多个青春的晚上,我们戴着耳机,缩在被窝里听一个叫佳音的女主持人的节目。
她的声音有一股魔力,我们在各自的脑海里幻化出她的模样。自习课上,很多同学偷偷地给她写过信。我承认也包括我。大二那年的中秋,教导员竟把她请到了中队,当晚万人空巷。教导员的威望达到高炮的最高射程。
而当年它的好处,成为今日殒命的罪名。它可能有能力收听到“敌台”……我把埋它的地方命名为青春之声冢。除此之外,我自信再无其他可能事涉保密的物件儿。
所以,我坦然地垂首而立,钻进了这个陪我一路走来的方格子行李箱里,回访那个永远留在青春时空里的自己。
黄岩离我越来越近了。我隐隐有种期待,期待着这个高举着下巴的参谋在我面前蹲下来,一脸失望地仰望我。
这只是臆想。他朝我踱过来了。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我肩上的红牌。尽管他比我还矮。
他一努嘴,“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我乖乖地蹲了下来,一件件地往外翻腾我的全部身家。我的后背告诉我,我房前屋后的战士们也都伸长了脖子,抻大了眼睛。
却不过是一些在旁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物事。周围的战士期待着,失望着……“把相册给我!”黄岩突然打断了我。
我站起身,双手递给他,他眼里泛着光。
他一页页翻着我的照片,像翻着一本罪证。他突然停住,翘起左手的小拇指,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来。
他眯起眼,右手在照片上弹了一下,撇给了营长和教导员。
我不明所以。周围的战士也屏住了呼吸。
照片终于回到了我的手里。那是我们毕业前在黄河滩实弹演习时我跟我的高炮的一张合影。合完这张影后,我和见证了我4年最好华年的它天各一方。十年后,我曾悄悄返回母校,跑到依然长满杂草的炮场寻它,却终究没有找到当年在它隐秘处留下的记号。
黄岩把照片又拿了去,“歘歘”两下撕了。
营长、教导员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后来我明白过来,黄岩这属于撕毁罪证,这就意味着他将不会在上报团领导的材料里通报我和营里,说炮兵营排长楚门与武器合影并私藏。他这份情营里得领。
他示意我继续。他像一个高明的垂钓者,放过小鱼小虾,专等大鱼。
可惜我让他失算了。剧情的反转谁也没想到。当他紧盯着我的箱子我的手时,我却相继翻出了一个荣誉证书,一枚三等功奖章,还有一个红皮硬壳的大笔记本。
营长教导员拿过了证书和奖章,黄岩抢过了笔记本。当我几年后看过无间道,一遍遍播放梁朝伟在天台上对刘德华说出“对不起,我是警察”那一幕时,我总是想起当年这一幕,我当时应该对他说:“对不起,那是我的个人作品剪贴本……”
画风突变。安全保密大检查似乎沦落成了我的个人荣誉大展台。我接收到了来自营长教导员赏识的目光和四邻战士们的灼热目光。
这次保密检查,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我的境遇,缩短了我在黑暗中寻找出路的探索期。此后几天,高炮连来了个新排长、立过功还会写东西的消息传遍全营。
至于黄岩,这个架子高过个子的机关参谋,我以后还有接触。我想出一个对付他的略显刻薄的妙招。而他也充分证明了机关与基层地位的悬殊,年轻的基层干部们纷纷以调到机关工作为荣。其后不久,营部一名邹姓排长被选调到炮兵股当参谋,一时被营长教导员树立为全营排长的楷模。
当晚,连长把我和胜彩叫过去,让我们把红牌肩章换掉。胜彩此前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副中尉肩章,我找副连长借了一副。
在连队门前的军容镜前,我和胜彩互相给对方授了中尉衔,各自对着镜子照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