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是需要传承的;新闻事业的队伍里,也有许多上下代相传的父子兵。记者节第二天,我们精选了一位已故新闻前辈的小说,并邀其女——我们的同事执笔做跋。
父女两代新闻人,他们的文字,一个是醇酒中的陈酿,一个是香花中的嫣红。沏杯清茶,一起品读……
女记者与一座险峰
文/赵晨光
“人,到底是什么?”
“人,就是那么回事!”
我问,她答。问的莫名其妙,答的含混不清。但我们都十分满意。我相信,只有象我和她这样的至交,才有此番回答,双方又都会从中领略到含意,可谓心有灵犀。
她是个名记者,曾是我的总编辑。当我从这位瘦老太太手中接过记者证时,不但对她没有好感,反有点失望:她那透过老式近视眼镜的目光会固执 地将我写的新闻挑剔的一无是处,她那木乃伊一般枯黄的手会把我的稿件删改得一塌糊涂。尽管我知道她叫金戈,是国内极有名气的记者,可我仍然怀疑:她理解年轻人,承认时代总是属于年轻人的吗?
还好,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我当时想,这已经足够了,万没想到,她和我竟成了忘年交。
金戈离休后,很孤独。她丈夫早年去世,爱女在北京一家高等学府里攻读新闻专业刚毕业,据说是个优等生,很少回家来。她又毫不客气地将她请去做顾问、巡视员、名誉主席秘书长之类的人一一拒之门外,这样,她每日里除了写写东西,只有回忆了。我常常看到她站在阳台上,久久地看着花园里那一丛丛已开得厌倦了的丁香花,或审视着天边的一片云彩出神。
有时,她到我家来,都是在我拉提琴的时候。她说,喜欢听我奏《蓝色的多瑙河》的曲子,然而我拉这曲子时总背对着施特劳斯的塑像,不好意思见他老人家。
她女儿金晓钟回来度假时,她的房间里便热闹起来,打开的楼窗里传出的不仅仅是欢笑声,还有争吵声。
金戈敢恭维我的琴声,我却不敢恭维她的爱女。金晓钟在学院里是个优等生,这不假,她能考上研究生,毕业后又能留在某权威新闻社足可说明这一点。她现在正在家里休出国采访前的假日,每天都有一些朋友来找她,有的竟是专程从北京来。她很骄傲地把她妈妈介绍给这些朋友,也骄傲地把这些朋友介绍给她妈妈。
有一次,正巧,或者说不巧,又是她的几个朋友来访,出于礼节,她也把我介绍给了朋友们:“这位……哦,我们的邻居。”当金戈在一旁补充了一句“我的小同事,政法记者”时,金晓钟很吃惊,追我到阳台上,问我愿意不愿意和她的朋友一起聊聊。我摇头,她遗憾,说:“他(她)们都是名流。”见我不解的样子,便隔着纱窗一一指给我,解说着,“她,我同系同学,妈妈是医学博士,父亲是我们学院里的教授,她的毕业论文盖帽了;她,我上届的毕业生,父亲是诗人,说起来你一定知道……还有他,我们都叫他‘小莫扎特’,在音乐中长大的,音乐世家……”
我很感慨地说:“你们学院的档案管理专业的教授是白痴——漏掉了高才生可是罪过。”
她听后眨眨眼,反唇说:“现在白痴还少吗?”
金戈比我更含蓄,常常看着她的女儿,感叹道:“晓钟,唉,你,晓钟上……”
晓钟很调皮,学着她妈妈的口气:“妈妈,你,唉,妈妈……”
“晓钟,我对你说的话,你一点没往心里去。”金戈认真地说:“你的为人处世之道不对劲儿。”
“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金晓钟在唱,“年轻人就是这样看问题……”
我在一旁苦笑了,心里说:“金戈,你真是少见多怪了,你不知道一些年轻人在以他们的老子为半径画各自的小圈子么?更有一些人就是靠老子的功勋在‘创业’么?相比之下,你女儿倒算好的呢!”
一天,金戈又到我屋里来,把一张报纸放在我面前,脸色很难看,我拿起报纸看,上面有金晓钟的一篇文章,题名《母爱》,是写她怎样从小受妈妈的熏陶,她又怎样继承了母业的。文章的结尾被金戈用红笔圈上:
“……她是个名记者,更是位好妈妈,她给我的爱是双重的,使我深深地理解了母爱的海涵,写到这里,忽然想到在校学习时,系团委举办的同题征文:《你想成为名记者吗?》,我在此回答:不仅想,而且非常自信……”
看到金戈如病初愈般的神态,我知道她因这篇文章刚刚同女儿进行过激烈的争论,为了安慰她,便替金晓钟辩解:“晓钟的文章,可以从多方面去理解,也许,她所要表达的,和你理解的正相反……”
“不,不,”她若有所失地站起,徘徊着,“她自己也不否认……她就是这样,这样……”
她以下的话,尽是低低的自言自语,我听不清了,“险,真是一座险峰……”我好像听见她这样说。
我虽对她在女儿的这些事上过于认真而存有疑惑,但我确确实实是更敬佩她了,出自内心的。是的,她不但是名副其实的“金”记者,还是一个外柔内刚的铁女人。她在抗战时便干上了记者这一行,血与火的洗礼,动乱岁月的磨难,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她都顽强地经受住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在女儿就要出国的那一天,她被女儿的几句话击倒了……
那天早晨,金晓钟的屋里挤满了来送她的朋友,由于金戈托我代她送晓钟去车站,我也挤在一个角落里。当出租汽车停在楼下时,金戈看着女儿,送她一句简短的别言:“努力!”
“妈妈,放心吧!”金晓钟眼里有泪花在闪,“我没忘了身上流的是您的血液。”
金戈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晓钟!我对你说过,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妈妈,我说的并不错呵!”金晓钟又偏偏不肯在众人面前服输,“您难道不承认母血的伟大作用吗?”
“伟大作用……母血……”金戈重复着这句话,顿时脸色苍白,呼吸紧促,若不是我及时扶她坐在沙发上,她会倒下来的……
屋里的人全慌了,金晓钟顿时不知所措,我安慰她金戈在床上躺好后,马上想到,金晓钟不能耽搁,她必须搭这个时间的车赶到首都,因为她已经订好了飞机票。况且,金戈的身体也无大问题,我猜想,她刚才本是处在和女儿的依依别情中,却冷不防被女儿的话捅了心灵的伤痛,这复杂的感情使她产生了一时的昏乱,所以,让金晓钟守在母亲身边未必有什么好处。在我的劝说下,金晓钟流着泪,带着疑惑同妈妈辞别了……
金晓钟走后不久,金戈就完全恢复了正常。她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点不做解释,依然如常,站在窗前出神地看着外面。黄昏,天气晴好,金乌西坠了,却仍显示出红红火火的生机来,晚霞布满西天,渐浅渐逝。她返身在沙发上坐下来,我看到她的神情相当复杂。
“一座险峰……鬼影……”她又在对自己低语:“它叫阎王脸……”
“老金!”我急忙上前扶她,不知她为什么变得这样。
“太激动了!”她说。这使我稍稍放下心来,她又问我,“不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我从她的神情变化知道,她已下了某种决心。
“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她这样说,又补充了一句,“是我经历过的真实故事。”
她开始讲了:
那是解放战争的第一年,我们这个地区的战局一开始就紧张非常。7月初,在连绵的阴雨中,我们的报社随着部队和地方党政机关转移到燕山北部的山区。
算起来,我们的驻地离被敌军占据的城市不过三百华里,但置身在重重大山的紧紧怀抱中,我觉得有栖身世外桃源之感。虽然,山外也时常传来闷雷似的炮声,驻地四周的山上有时突然响起小股土匪的冷枪,我还是觉得有些闲得慌。男记者倘能轮流被派上前线随军,而我们这些女同胞们只能守着电台坐享其成了,读着那些从战场上发来的带着火药味的电稿,好像在受折磨,而领导们似乎准备一直把我折磨下去。原因是,撤离城市时,我写了一篇《我们还会回来的》记者述评,新华社把这篇稿子播发之后,敌军特务机关竟派了两个便衣特务来暗算我,可惜派来的特务质量太低,以为金戈一定是骑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两名警卫的高级长官,他们潜进村里,对正在领着两名骑兵通讯员蹓马的马倌打了几枪便想逃走,却被捉住。我怀着极大的兴趣,跟着受了一点轻伤的马倌去见两位刺客时,他们大吃一惊,原因,在村口,他们就见到了我,还想向我问路来呢。这两位该死的刺客给我带来的痛苦是:加强保护,不许单独一人离开机关,不经社长同意,不许出村采访,不许……我简直成了“绝密文件”。
那一年,我刚满20岁,报社上上下下都叫我老金,因为社内的绝大多数工作人员年龄都在十七八岁左右,社长们不过三十一二岁。
就这样,我在小村里熬着,到了8月,我终于对自己,也对社长们发火了。我提出了要求:派我出去采访,要么上战场,要么就让我翻过阎王脸峰,到那里进行调查。
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社领导请示过上级首长之后,很快给了我答复:同意我翻过阎王脸去作调查。
阎王脸险峰距我们住的小村二十里左右,只要随意朝南看一眼,便看得见这座常常隐在云雾中的险山,它大模大样,骄横冷漠地直顶长天,把一条古老、深长的川廊南北截断,逼沿川而下的滦河在它的背后朝东绕去,穿过几道山,又驯服地回到它的面前。它是燕山京东山脉中两座险峰之一,是这一带农民敬而畏之的魔鬼,它自私、贪婪、它凶残,它紧守着山里丰富的财富,让这些财富白白烂掉在山中,对敢于向它索取这些财富,并要征服它的人们,进行无情的报复。它阻隔着时代,封闭着历史,把愚昧与原始锁在山那边的深谷中,它留给人们的路,只是爬上峭壁的两行只有两脚宽的石磴和两条生满了锈的铁链。
我之所以选中这个地方作考察,是因为:一、在军事地图上,我们的下一个撤退点便是阎王脸(当然,这要看战局的变化)。二、自从我写了那篇《我们还会回来的》之后,我一直为《我们回来后的任务》苦苦思索,阎王脸足可做为北方深山区的一个典型,从中找出许多我们将来治理这片国土时所需要的东西。三、险峰后面神秘的深山旷谷牵动着我的心思。正因为这样,我极痛快地答应了领导的所有要求,如,不能暴露身份,五天内必须返回等等,简单地收拾了行装,和部队上派来的两男一女战友启程了。
好一个阎王脸,果然名不虚传!当我被战友们夹在中间,拽着生了锈的铁索,蹬着一级级石磴向上爬时,我暗自称奇:山脚至山腰这一段,石磴好像是新近被人凿过,攀登起来要省力一些,可愈接近峰顶,石磴变得愈光滑,愈窄小,我们都不敢大口地呼吸。“不要向山下看,盯着脚下!”领头的大个子班长不停地喊着,他的声音好像是在遥远的天上传下来。
我们到达峰顶后,马上埋在重重大雾之中,我觉得气短、腿软、头晕,刚走到一片稍平的草地上,便一头躺了下去,任雾的野马无声地在我身上飞驰而过,它们挟裹来阵阵毛毛雨,打湿了我的衣衫,和身上的汗水融合在一起。身体强壮的女战友章芸强拉我起来。她说:“你这样躺下去,身子会发懒,下山时要出麻烦的。”
我们四人拉起手,在雾中穿行。
要是谁以为山上的云雾都那么美,那么富有诗意,可就错了。阎王脸峰顶的雾就让人恐怖,感到目眩,以至产生种种错觉……我们上山前,曾听当地人说过,如果在阎王脸峰遇到大雾,千万不要乱动,因你遇到的是鬼雾,是阎王脸上千年的鬼魂聚在一起抓替死鬼了。若不然,人就会被鬼雾迷住,飘飘然以为自己成了仙,一头栽到悬崖下和那里的冤魂作伴。我并不相信这骇人的传说,只觉得眼前的雾气布满了阴森,它们令人捉摸不定,变幻无常,时而泻进深谷,把陡壁悬崖掩为平川;时而又耸上林梢,跃上峰颠,有意地露出张开大口的深崖,在这空旷、寂静的山谷里,好象到处都布满了狂扭着腰肢跳舞的怪人。这些怪人没有形状,没有颜色,一群群地迎而扑来,似乎非把我们扑到白骨累累的崖涧才肯作罢……
直到我们攀过险峰,在山下那叫滦河湾的小村里住下来时,一群群乳白色的怪人还常进入我的梦里,拼命地揉搓我,拖我回到那生锈的铁链连着生命的险路上,直到我在铁链断裂爆响中惊醒,不由自主地靠近在身边甜睡着的章芸,摸摸压在枕下的勃郎宁手枪……
小村很美,也可以说是富饶。虽然山外的战乱也给它带来些许不安,但总归它还是平静的。村子里有百十多户农舍,它们被滦水分开,又被山岭隔得零零落落,一座“三义庙”,是这个村子的中心点,村里除一个没有什么政治色彩的大刀会外,再没有其它组织。滦河湾人很好接近,况且我们声称是来“找金矿”的,使农民崇敬非常。再加上大个子班长是唐山人,唱得一口评戏,章芸参军前是城里的绣花工,一阵飞针走线,便让姑娘、媳妇们对着美丽的牡丹花或振动欲飞的喜鹊惊叹不已。于是,我们尝到了滦河畔清香的粘稻米、浓烈的自酿烧酒和味道鲜美的山鸡、野兔,更主要的是,我的采访本记下了许多有价值的东西……
可是,我们无论如何没想到,一桩鬼案在我们身边发生了,我们亲自目睹了这离奇而真实的事件始末,使不信鬼神的我们目瞪口呆……
我们借住的三间草房,位于一条叫刀把沟的山坡上,斜对面山下是一座独门小院,三间正房和一间西厢房建在石坝垒起的平谷上,一条不宽的青石板路穿过山草荆棵。平日,两扇黑大门总是关闭着,但这却阻不住居高临下的我们把院子里人的一举一动都看清楚。小院的户主是串乡郎中靳财,他是本村的富户之一,在我们面前,他总爱显摆自己与众不同的教养和高明的医术,先鞠躲,再一一看我们的“气色”如何。他那瘦弱的黄脸儿子总是随其身后,不停地咳嗽。据说这黄脸病汉刚刚娶妻。有一次,大个子班长故意要给他诊脉,一旁的靳财红了脸,说儿子没甚病,天生的黄脸人,又说滦河湾的风硬,长年受这风吹的人都要咳嗽的等等。
我们住下的第一个夜晚,就被靳家院里的吵闹声惊醒。班长出外观望一番,回来说:“新娘和新郎打得好热闹,老婆婆拉架,靳先生叹气,大黑狗捣乱。”我们笑了一阵,便睡了,谁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第二天,又是夜晚,靳家院里哭叫声、吵骂声比昨夜更响。后来,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叫声中,一个女人嚎哭着向沟外去了。静夜的旷谷中,女人的哭声格外凄惨。
“虐待妇女,这不行!”章芸要去找靳家人算帐。
“我们是来找矿的,同志。”大个子班长坐在门坎上擦着他的驳壳枪,“再说,两口子吵架的事咱们怎么好管?说靳家虐待妇女,这帽子扣得也大了点。听老乡说,靳家人对新媳妇挺不错呢……你看靳家爷儿俩不是找她去啦!”
果然,石板小路上,一盏映着“靳”字的纸灯笼和两个人影悠悠晃晃地向沟外移动。
第三夜,靳家院里又在重演着前两晚的闹剧。早上,我们便听说,新媳妇挨了打,到三义庙躲了一夜,天一亮,便翻过阎王脸,回了山那边的娘家。还有人告诉我们,新媳妇过门没十天,回娘家五、六回了,但每次都是当天就被娘家爹送回来……
这一回,倒是大个子班长忍不住了,非要以共产党军队、政府的名义教训一下靳家人。我劝他冷静下来,把情况搞清楚,“清官难判家务事”,弄不好就会捅漏子。
正在这时,被一位大娘请去绣兜肚的章芸回来了,进门就说:“靳家的情况,可是复杂着呢!”
原来,请她绣兜肚的大嫂与靳家新媳妇是一个村的娘家,很了解那女子。
大嫂说:
那女子姓柳,叫翠兰,论漂亮,在这趟川里数一数二;论才学,百八十里找不出第二个来。翠兰的爹是私熟先生,翠兰从小就跟爹读书。今年,翠兰满17岁,到了出嫁的年龄,可柳先生一心要给翠兰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挑挑选选,找不出合适的,很是伤脑筋。正这时,一个媒婆隔山牵线,到柳家给靳财那18岁的儿子说媒,柳先生满心欢喜,靳柳两家本是门当户对,靳家儿子正在学医,翠兰聪颖漂亮,又是郎才女貌,就把女儿的终身大事订下来。靳财为娶了翠兰这样的儿媳,高兴得不得了,到山外请来皮影班子,在村里唱了三晚皮影戏。可他万万没想到,娶来了媳妇,招来了一块心病……
结婚那天,翠兰哭天抹泪不上轿,要死要活地不入洞房,靳、柳两位先生还寻思:闺女恋家,出不去五天准好。哪知道,新婚的头一天晚上,翠兰就抓起剪刀跟男人豁命,新房里里外外,被她折腾个乱七八糟。任凭谁说谁劝都不顶用。这以后的日子里,翠兰更是不让公婆和丈夫心闲。一针一线不做,横草不捏,竖草不拿,从来到靳家门的那天起,没管靳财老两口叫过一声爹妈,针鼻大小的小事都要出顿牛气,动不动就跟丈夫吵起来,吵完卷起衣服包就回山那边的娘家。满肚子“四书五经、三从四德”的柳先生,只要见女儿回来,他先是挥起板子来顿“家法”,再念上一通《女儿经》,然后亲自把女儿送回靳家,向老亲家赔罪。
可靳家人吃不消了,翠兰的才、貌就是再加几分,柳先生再知书达理,不怕险山不辞苦,可也不能一天天老是拿吵架当饭吃呵!得察察访访,栗子黑、杏子黄地把事由查清再说。这一察一访不要紧,靳家人一下子傻了眼:翠兰原是另有心上人呵!
翠兰娘家的那个村里,过去有个老石匠,姓关,他是根不长穗的高粱——光棍一条。有一年,他去山外干活,领回个7岁要饭的孤儿来,收为义子,起名关长石,大石长到十七作岁,老石匠在一次干活时,爬上了阎王脸再没回来,大石接过了义父的好手艺和全套的打石家针,独挑门户过日子,大石生的膀大腰圆,壮筋骨,烈性子,讲义气,好帮人,十里八乡落得好人缘。他义父死后,他在阎王脸山下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阎王脸梁上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凿石声,远在十几里外都听的清清楚楚……
谁都不知道翠兰是怎样同石匠好上的。有人说,是大石给柳家盖房时,俩人一见钟情。还有人说,是自从大石在阎王脸上凿石路那天起,翠兰就常站在她家的柳树下,望着山崖上那个光着脊梁骨的背景出神……有一件事,村里人都知道,关大石曾托媒人到柳家提亲,而柳先生怎能看上一个石匠!可柳先生一点没想到,翠兰和大石早私订终身,对着星星和月亮拜了天地。翠兰出嫁后。每次吵完架回娘家,都有人在阎王脸梁上等她,那就是她的情人——关大石……
听完了这段讲述,整整一夜,我没睡,听夜风传来滦河无休无止地絮语,听痴情的“王干哥鸟”声声凄厉的呼唤……
第四天一早,太阳的光辉还未将滦河湾染遍,靳家的院里又传来了哭叫声,我们出去看时,是翠兰的婆婆和那黄脸丈夫在挥着荆条抽打她!让我们感到惊奇的是,翠兰全然象换了个人,任打任骂,坐在碾盘上一动不动。我们急急下去拉架,靳家母子才停住手,在一旁数落翠兰,喘着粗气。翠兰依旧低头坐着,无声地流着泪。我细看她,果然是个漂亮女子,虽然秀发被扯的散乱,紧裹着娇好的身腰的蓝底白花小袄上满是尘土,仍有一种秀美从她身上透出。见我们来,她抬起头,悲哀的看我一眼,又有两行泪水淌下来,我还没想出对她说的言辞,她忽然转身去屋里,出来时,腋下夹了只装满衣服的铜盆,向滦河走去了。
……不但我们,连靳家母子都被她的举动惊呆了。
“看见没?对贱人就得恶治。这不,规矩多啦!”靳母跟儿子低声总结道。
晚上,给靳家放牛的老汉来到我们的住处,要听大个子班长唱评戏,我们向他问起白日里靳家院中发生的事,班长将装在内衣兜里的“洋烟”全掏出来摆在他面前,他贪婪地吸着烟,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牛倌说——
在靳家人明察暗访下,翠兰和大石的事象三天没下雨的滦河水——清了。靳先生一气之下,非让儿子休了媳妇,偏偏儿子又迷上了翠兰,执意不肯。靳财一时没了主意,托人把柳先生找了来,道出了事情的原委,柳先生也是又羞又怒,两位先生苦思苦想,八两白干进肚,终于谋出一条计来:再放翠兰回家,在阎王脸下埋伏下可靠的人,等关大石和翠兰相会时,就捆住关大石,暴打一顿推下悬崖,去和老石匠作伴,然后靳柳两家联名写状纸告上官府,说关大石强劫良家妇女,被抓住会畏罪自杀。没有了关大石,翠兰准会收回心来。
计谋商定,柳先生立即动身返回找亲近人,单等关大石上钩。靳先生这一方也赶快动身,择一个早晨,惹起口角来打翠兰,可翠兰这回是不但不回口,不动身,而且扎在婆家不离身。靳家人正纳闷时,柳先生捎了信来:夜间,关大石喝醉酒又嚎又叫地上了阎王脸梁,天亮时,人们去找时,在他义父的落崖的地方,看见了他的一只布鞋,一件家织布小褂挂在横生于悬崖石壁上的一棵老柏上……
老牛倌讲着,动了情,很长时间没说话,直到深夜,他才想起该回家了。临走,嘱咐我们说:“可千万不要讲出去呀!他们商量整死小石匠时,我在窗下听的一清二楚。讲出去,就砸了我的饭碗。”
“翠兰一定知道关大石死了,才没象往常那样吵完架就跑回娘家……”章芸还在一边分析,一边向老牛倌追问,“可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关大石的死讯呢?”
老牛倌看着窗外茫茫的夜色,压低声音说:“翠兰一早见到我就说,她晚上作了恶梦,不吉利的梦。她梦见什么,却没说,后来,我想她的话,才明白,一准是关大石给她托梦了,大石的阴魂来跟翠兰道别。姑娘,人都是有魂的呀,魂是永世不死的……”
老牛倌说完,意味深长挨个儿地看看我们,自语着后面的几句话,点燃了一节松明,下山去了。
呵,这一幕悲剧总算有个结尾了。尽管是个悲惨的结尾,但总比无止无休地演下去,直到剧中的每个角色都落个悲惨的下场要好得多。
我哪里知道,这才刚刚是序幕……
再有一天的时光,我们就和滦河湾告别了。这一天,当群山刚刚把太阳举上峰巅时,我们又听见靳家院里发出了我们虽然已听习惯,但此次听来十分惊异的哭闹和狗咬声,又看见翠兰夹了红布包,披头散发,向沟外去了。
靳财的儿子哭丧着脸,告诉我们:早晨,翠兰无端地找茬惹口角,结果又吵了架。后来,他很有底数的说:“走就走吧,反正岳父会送她回来。”
正因为要归队了,觉得有好多事情要做,这一天里,我忙于搞调查,四处串门,便一时顾不得想这件事。晚上回来,累的不行,头枕铺盖昏昏欲睡,大个子班长闯了进来,连声叫“怪”……
大个子班长说——
吃罢晚饭没事,他便顺着小路闲蹓到沟门,看见有两人影在朦胧的夜色中走来。班长认出头前走的是翠兰,并判断出跟在后面那手持文明棍、留小胡子的人是柳先生。翠兰从班长身边飞快地走过,她上身穿的还是那件蓝底白花小袄,夹着红布包,头发还是散散乱乱,两眼发直。柳先生满脸油汗,在他后面紧跟,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先生风度一点都没有了。班长正觉得好笑,柳先生一把拉住他,说:“总算见着个人啦。兄弟,快送我几步,求求你……”
班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时很紧张,跟在父女俩的身后,边走,边观察,边猜测,送他们到靳家的门前,已是掌灯时分。靳财的老婆听见狗叫,出来开门。这时,只见翠兰一步跨进门里,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妈!”靳财的老婆象走了魂,愣了好半天的神儿,直到翠兰拉着她的手又叫了声“妈”时,才拉长声答应了一声“哎”。
“您看我……”翠兰低着头说,“让全家人都为我操心。”
靳财和儿子一起迎到门口,见翠兰忽然变得懂事体、温顺,都乐得合不拢嘴,一家人围着翠兰问长问短,真象仙女下凡到了靳家。翠兰也是笑盈盈、喜滋滋,进屋就张罗着递烟沏茶,一家人欢天喜地,唯有那柳先生,盘腿坐在炕头心事重重地抽烟,笑是勉强笑,话是搭讪的话……
“真是怪!”班长讲完又叫道。
“我看你是少见多怪。”章芸两手一抱后脑勺,仰在铺盖卷上抢白班长。接着又望着屋顶分析道,“关大石死了,翠兰没了指望,早晨一时动气跑回了娘家,坐下来细想想,唉,还是踏下心来跟那个小黄脸过日子吧,再加上柳先生一连念什么‘女儿经’、‘男儿经’的,就回来了。见了婆婆叫几声好听的,就象你上次掩护部队撤退时打俘虏一样一一作个检讨呗!”
班长的眼睛翻了翻,不再说什么,小战士却给班长帮腔,问章芸:“那姓柳的教书先生是怎么回事?”
“闺女给气的,爬山累的……管他呢,睡觉。明早上还要爬大山呢……哎呦,我真想家了。”
章芸说的“家”就是部队,经她一提起,大个子班长和战士都活跃起来,不再议论靳家的事,为是否打几只山鸡带回部队的事争论着,回他们的屋里去了。
章芸头一挨枕头就发出了鼾声,我熄灭了油灯,走了出去。阴天了,起风了,漆黑的夜色把大自然中的一切都隐没,几点绿莹莹的磷火,飘忽不定地闪烁着,“呜——呜——”狼在呜咽、嚎叫,天边时而传来闷雷声。睡死了的山谷里,只有靳家的院子里闪出灯光,传出笑声,可想而知,今晚,这一家人欢乐难眠。
夜半,我被一阵阵惨叫声惊醒……
“鬼,鬼——救人呀!”
叫声过后是哭嚎声,阴惨惨的夜不安地颤抖起来。
最早醒来的大个子班长拔双枪在手,命令我们不许点灯,不许出声,他和小战士一起,从窗口紧张地注视着传出惨叫声的靳家小院。
“救救我儿子——我儿子让鬼抓走了,啊嗬嗬……”
这是靳财的哭嚎声,无论是谁,听到这一声声哭嚎都会竖起发根。
忽然间,村子里猛然响起铜锣声和男子汉们粗犷的齐声呐喊声,一片火光向沟内涌来。
“是大刀会!”班长跳下炕来,“快!我们到林里隐蔽。”
我们刚刚隐蔽好,大刀会就围住了靳家的院子,灯笼、火把中闪着大刀的寒光,映出一张张铁青色的脸,赤着脊背的汉子们一字排开,乱糟糟地念着咒语“上法”。
黑暗中,我听见班长松了口气,“不是对我们来的,我们要再不露面,该受人怀疑了。我们去看看,注意,看我的眼色行事。”
在阴森森的刀光人影中,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是满脸流泪、浑身颤抖的靳财,又从墙角里找到了柳先生,靳财的老婆昏倒在地上,脸色似一张白纸,粗短的大刀会“大师傅”(首领)正念念有词地往她头上浇掺合烧梵纸符的凉水。一碗凉水浇下后,他便再不管在地上蠕动的靳财老婆,向靳财盘问事情的经过。
靳财说——
今晚,靳家摆了酒宴,一家人高兴,再加上翠兰不停地劝酒,家里人除柳先生外,都醉了,靳财的儿子更是烂醉如泥,翠兰安顿公、婆和父亲躺下,便扶丈夫去西厢房歇息。靳财好象是刚睡着不一会儿,就听见院子里“哇哇”几声怪叫,他还以为睡昏了头,耳朵听差了音,和他一起醒来的柳先生大叫一声不好,就钻进墙角浑身乱颤叫喊着“抓鬼”,怪叫声又“哇哇”传来,但已在山上了。靳财壮着胆子点起灯,闯进西厢房,翠兰两口子早不见了踪影,被褥却还整整齐齐地铺在炕上……
“鬼!”柳先生忽然惊恐地瞪起眼睛喊,那矮粗的汉子一惊跳到一旁,我也觉得心通通猛跳起来……
“鬼,就是你们刚才见到的翠兰哪!”柳先生说完,又嚎啕大哭,两手绝望地捶着墙壁。
在众人的劝慰和粗矮汉子的凉水猛浇下,柳先生才停止了哭嚎,痴呆呆地看着前方……
柳先生说——
翠兰生了气跑回家时,已是正午。柳先生自然又是连训带劝,每次,翠兰都是躺在炕上捂耳不听,可这回,她却听得认真仔细。柳先生这里还没住嘴,翠兰那里已站起身来,说:“爸,还是您说得对,您送我回去吧!”
父女俩登上阎王脸,太阳已经西沉,柳先生前后张望,不见一个人影。走到一棵被雷劈得焦糊枯死的老松旁,翠兰说:“爸爸,我累了,咱们歇歇吧!”柳先生此时也觉腰酸腿麻,二人坐在树下的青石上,柳先生装了袋烟,刚要点着,忽听一串声响传来,细听,是叮当叮当的凿石声,这声音象是从云雾里传来,又象是从黑森森的松林里传来,也象是从深不见底的峡谷中传来,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听着又是那样耳熟、真切。柳先生一时心里发毛,便问翠兰:“兰,你可听见有什么响动?”翠兰摇摇头。柳先生忙把烟锅里的烟抖掉,说:“天色晚了,我们下山吧!”偏偏翠兰又要去解手,柳先生虽心里打鼓,不愿让女儿离开一步,可又放不下读书人的面子,只是连连叮嘱了几句“小心”,让女儿去了。
柳先生看着翠兰隐在距老松不远的鹰嘴石后,便又抽起烟来,一袋烟抽完,仍不见翠兰出来,柳先生心想:“女儿家就是事多。”又连抽两袋烟,翠兰仍不见影,柳先生沉不住气,便用烟锅叭叭地敲树干,还是听不到回音,柳先生再也沉不住气了,他顾不上体面,大声喊着“翠兰!”马上有人声应合。柳先生静听,却是自己的回音,从四面传来,“翠兰!”“翠兰……”每座山谷都在呼喊,可翠兰在哪儿?只有那鹰嘴石朝着柳先生狞笑,柳先生只觉得浑身发冷,捏紧了文明棍,走到那怪石后面,不见了翠兰!往前看,齐胸的一片黄白草,张牙舞爪的酸枣刺槐,再往前是一片椴木林,草地被什么东西拖出一蹓胡同来。他壮起胆,小心翼翼地顺着这条胡同寻到椴木林里,冷丁朴楞楞一阵轰响,哇哇哇的一片怪叫,一群黑乎乎的东西朝他迎面扑来,他顿时瘫坐在地上。头上一阵风掠过,黑怪物过去了,柳先生定神一看,原来是一群乌鸦在啄食一只死狼。他扶着树干站起,一眼看到那只发着恶臭味的死狼旁边,散着一堆零零碎碎的蓝、白花布条,一堆乱发和一摊鲜血……
“翠兰哪……”柳先生只喊出这一声,便呆了,昏了,当乌鸦的怪叫声使他清楚时,他想到了“逃命”二字,转身向山上爬,不管是葛针,还是刺草,只要手触到了就一把抓住,直扎得满手掌冒血……
他总算爬上了山顶的枯树,抬起头,忽见前面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是女儿翠兰……
柳先生擦擦眼细看,不错,的的确确是翠兰。她,蓝、白花袄穿在身上,腋下夹着红布包,山风揉着秀发……
“翠兰!”柳先生试探着叫道。
翠兰不答话,两眼无神,呆呆地看着夕阳下的峰巅。
“我们走吧!”柳先生向后退了一步,又说。
翠兰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向前走去,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象在草尖上飞,下山过岭好利落,柳先生在后面勉强跟上……
柳先生还说,下山时,他又听见了那神秘的凿石声……
听完他们的叙述。屋子里外顿无人声,手执大刀的好汉个个屏声静气,不敢动一动,好象一群泥胎。那矮胖的首领,也忘了念咒语,六神无主。
突然,一团火光裹着一个影子闪进屋里来。“大哥,鬼在东山乱尸岗上!”一个脸色煞白的小伙儿对首领喊道。
人们都涌向院里,见东方的山上,两团火光,一红一绿,闪闪灭灭,不一会儿,火光消失,传来了猫头鹰般的狞笑声:“哇,哈哈哈……”
“救我儿子……”靳财两口子一个滚,一个爬,跪在众人面前一个劲地磕头:“行行好,救我儿子。”
“上啊,好汉们!”大师傅的声音好响,却不知他人在哪里。好汉们不但没上,反倒向后退下来,有人撞灭了几盏灯笼,头碰在刀刃上,大声呻吟着倒下去,人群乱了……
碾盘上,出现了大个子班长,他夺过一只火把,一把单刀,高声吼道:“是娘生的跟我来!”
几个小伙子互相看一眼,犹豫一下,终于齐声呐喊着,跟班长向山上冲去……
天色微亮时,班长他们回来了,抬回了一具男尸——是靳财那黄脸儿子。班长他们在一座坟前找到了他,他枕着一团鬼火,瞪着眼睛,恐怖地注视着没有星月的天空,一只手紧抓着野葡萄的青藤……
大个子班长浑身被汗水浸的透湿,他仰头喝了一气凉水,叭,把瓢摔碎在地上,骂道:“鬼?是他妈有人捣乱!这村里要不是潜藏着特务才怪呢!”他解开衣扣,用衣襟扇着风,转头又朝我们瞪着眼睛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等鬼闹到我们头上?收拾东西,开拔!”
就这样,我们悄然离开了在恐怖笼罩下静无声息的小村。
这一天没有雾。灿灿阳光下,柔和的夏风象孩子的小手轻拂在人的身上。阎王脸醉了,睡了,它的呼吸揪动着草浪花云,鼾风和梦呓惊动着林中的飞鸟,这个魔鬼脱去了华丽的衣纱,它饱食了人的肉体和灵魂后,惬意地、赤裸裸地横卧在古老的山川……我想着,恨着,咬牙把一块山石推向深崖,可这恶魔轻易地吞食了这块山石,不留一点声息……
我们找到了那棵被雷电烧焦的老松,看到了鬼头鬼脑缩在乱柴草中的鹰嘴石,在椴木林里,我们还看到那只死狼——就在它的旁边,一团一缕的碎衣片和乱发已被风揉挂在乱柴枝上……我闭上了眼睛。
“班长,你看!”
小战士一声惊叫,他指着一堆雪白的人骨。
“白打了这么多年仗!”班长先吓了一跳,后来这样训斥战士。
“不,不是……它正朝我们走哪!”战士仍然惊恐地看着骨堆,拔出了手榴弹。
啊?雪白的骷髅,齜牙苦笑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们,朝前蠕动……
啪啪啪,班长手中的驳壳枪响了,一股灼热的疾风呼啸着抽向骷髅,把它抽得粉碎,连草叶、石块都飞了起来。
“你也怕枪子儿啊!”班长说了句,走上前去,手中的枪仍平端着。他用脚踢被击碎了的头骨片,也惊叫了一声:骨片里淌出红红的血,露出碎肉……
“咳,是只赖蛤蟆!”还是小战士眼尖,发现了其中的奥妙。我们细看时,果然是一只大赖蛤蟆顶着骷髅爬行。我们松下一口气。
班长扫了一眼阎王脸,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话音来:“你,敢跟老子开玩笑……老子可是见过你们阎王祖宗的!”
他挥起枪,把剩下的子弹全射向了挂着碎衣片和乱发的草地。
我们爬下阎王脸最后一个石磴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仰望着石磴上的凿痕,许久许久……哦,我也听到了那叮叮当当的凿石声,看见了一个赤着上身的青年正在悬崖上挥动着铁锤,壮美地起落,一个穿蓝底白花小袄的女子正用手巾擦着他脊梁上的汗水,在他们周身,洒下花雨般的火星……
金戈说到这里,声音小下去了,直到她疲倦地仰在躺椅上,我呆呆地看着她……
“不可能!”当她端起茶杯时,我叫道,重复着:“不可能……”
她并不解释,一口一口地咂尽了杯中的凉茶。然后放下杯子,示意我关闭电扇,改变一下坐姿,又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回到报社,出人意料地马上被派到战场上采访。那里太需要记者了,社长和总编辑不得不改变了决定。
在燃烧的土地上,呼吸着充满硝烟味的空气,我忘记了白天与黑夜,春夏与秋冬,有时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存在。阎王脸一时在我心中失去了位置。在攻打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战中,翠兰来找我了……那是总攻开始前,难耐的沉静使我倚在指挥所的墙壁上睡着了,翠兰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她穿着依旧,头发已梳理得齐齐整整,笑的很甜,向我走来,我喊着她的名字迎上去时,她却在骤起的惊雷中消失了……我睁开眼,榴弹炮象一个个大力神,放开喉咙呐喊着,喷射出条条金剑,猛斩着动荡不安的黎明前夜。
当城市上空的硝烟散尽的时候,我坐在办公桌前,听着电台的女播音员用清晰、喜悦的声音重播我那篇《我们还会回来的》述评和评论员文章,我的眼前,出现了那隐在云雾中的险峰。“我要回去!”我对自己说……
可我万没想到,这以后的采访任务除很少有生命危险外,一点也不比战地采访更轻松。那是怎样的岁月啊!我们年轻的共和国象一位力量多得永远使不完的小伙子,每天都在创造着奇迹,我被难以理清的新闻线索牢牢牵着,在钢轨上奔施,在海浪中穿间,在天空上翱翔,记者的一切都属于上奔驰,在海浪中穿行,在天空上翱翔,记者的一切都属于时代,由不得自己安排。
……然而,你不承认这世界太小太小么?你不承认所有的神话都真实地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么?我承认。在生活中,你可能和一个你认为已经死去的人重逢,这种巧合如果真的发生在你的眼前时,会使你目瞪口呆,久久不能相信。然而,当你把它真实地记录下来,写成一部作品,读者们会以为你在故弄玄虚……
1955年的晚秋,我去了塞外草原,在茫茫的原野上,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按当时说来是机械化的林场。我准备在这里搞一篇通讯。
场长是个刚刚退伍的大尉,他尚不清楚记者是干什么的,而把我当成了一位首长。他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着地图、马刀和望远镜。他一定要我给全场工人讲话,口气坚决、武断,把我的解释全当成了“谦虚”,他用军号召集来全场工人,我也只好走到扩音器前。
“这是上级派来的金首长,欢迎她给我们做指示!”场长宽厚的双肩上面,仿佛还扛着大尉的肩章,面前是一群列兵而不是工人。他十分神气地把我介绍给大家,退到一边,朝讲台后的办公室低声吩咐:“刘嫂,来茶水呀!”
我的开场白刚刚讲了一句,便意识到那被称为刘嫂的女人走到我眼前,小心翼翼地放下水杯。我向她道完谢,准备继续我的讲话时,砰,身旁一声爆响,一团雾气升腾起来,几片闪光的碎片落在我身上,是刘嫂打了暖壶。
“你……真是!”场长霍地上前,看没烫着刘嫂,便板起脸训她,“真是麻痹大意!”然后去找笤帚。
我也被暖壶落地的爆炸声吓了一跳,刚刚从战争中走出的人,对这种声音十分敏感。听见场长在批评刘嫂,我又转过头,笑笑,以表示自己没什么……
真正的,来自记忆中的爆炸,就发生在这一刻了。
我看到了翠兰!不是梦,她就在我眼前!
尽管,她侧身对着我,躲闪着我的目光,用清理地上暖壶碎片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慌乱,但我还是认出了她的的确确是翠兰。那娇美的身腰,那带着倦意的微笑,那慌乱中也透着利落的举动,我都是这样熟悉。就连那成熟了的风韵,我都不感到生疏。
“翠兰……”我不由地叫她,意识到此地与此时,已经晚了,话音颤抖着冲出了唇边,尽管低的只有我们俩人能听见,她却象被人刺了一刀,全身抽搐一下,然后低下头,急匆匆闪身躲进办公室。
我听到台下糟杂的人声,看到场长射来的惊异的目光时,我才想到该做些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做不成了。
“场长,我头疼的厉害。”我向他求饶。
“同志们,首长太累了……”场长这次很痛快,马上向工人们宣布。大会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散了。
谈话时,我有意将话题引到“刘嫂”身上。
场长说——
(他首先表示)他一到任,就对场内所有人员进行了“侦察”,该清理出去的都清理了。刘嫂两口子是解放前逃战乱来到草原上落户的,身世很苦,很可靠。可惜的是,刘嫂的丈夫没过几天好日子,一年前,伐木时被一棵大树砸死了,刘嫂又要上吊又要喝卤水,非要和丈夫一道去,工人们劝住了她,整日整夜地看着她,丈夫死后第五天,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唉,那酒鬼!”场长为“刘嫂”,也是为她丈夫叹息,“干起活来不要命,好样的,喝起酒来也不要命……”
其实,场长也承认,他根本没见过那“酒鬼”,他来这里时,刘嫂已是寡妇了。她的人缘好,大家都愿意帮助她,场长让她干干分送报纸、烧水沏茶的工作,她有些文化,也帮助秘书抄公文什么的。
谈话结束后,我马上给已当了团长的大个子拍了加急电报,要他连夜从省城驻地赶来。章芸自从被战火隔断音讯后,不知她现在何地何方,小战士在攻城战斗中牺牲了,长眠在城外柳眉河畔的一片丛林中……当年,我们分手时,曾订下诺言:我们4人中不管谁,弄清了那桩鬼案的底细,都必须通知其他3人。
秋风在原野萧萧吹过,早早地送来冬的寒意,离离野草还在护着开败了的小花,长空蓝蓝,含蓄而深邃,遥远不见边际。我在秋风中,裹紧了军大衣,向一个工人打听了“刘嫂”的家。沉重的脚步,向茫茫原野发出了一声声询问……
我用颤抖的手,推开那桦木枝编成的门,铁罐头盒做成的门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我顿时僵住了,心随着这声响剧烈地跳动、摇曳……
“大姐,快进来呀!”
她的声音?她在叫我?
“大姐,你来了……”她坐在炕沿上,紧抱着用红被裹着的婴儿,啊,她穿的还是一件蓝底白花小袄……
“你真的来了。”她重复着,舒了一口气,好象一直盼着我来,而我来的又太 晚了、太迟了……
她哭了,却没有泪水,身子摇晃起来,我忙扶住她,接过她手中的孩子,可爱的女孩子呵,瞪着闪亮的眼睛看着我,突然挣扎起来,响亮地发出啼哭。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大姐,说来也怪呢,我们只见过那么一面,隔了这么多年了。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大姐,谁愿意好生生的人不做,做鬼呀?!可我们俩是一块石头,结结实实的一块。那些人生要把我们分开。他们要下毒手,我都知道了,牛倌告诉了我。他们要害死我的他。我们就按着早商量好的脱身计逃了,我们宁可让人说是鬼,也要在一起,永生永世不分开……”
“可我们咋也没想到闹出了人命呵!那天夜里,我们在阎王脸上做了假幌子,回到靳家,我把他们一家人全灌醉了,连那一有风吹草动就汪汪叫的大黑狗,都让我喂了浸了酒的馒头,成了一条睡不醒的醉狗!半夜里,早藏在山上的大石,就把靳家那醉得泥一般的病小子背到坟地里,又跑回屋里学几声鬼叫,我们就走了,没有边际地走,一路讨饭吃。走了390天,在这大草甸上落了脚,后来,他不知在哪儿打听到靳家的小子被‘鬼’闹死了,就整天喝起酒来,喝醉了就哭,他后悔,说,万万不该把那可怜的人往坟地背,吓死了他……”
“他去了,喝足了酒去了,去找他的义父了……他临走时一句话没说,可又把所有的话都留给我了。我们俩就是一块石头,永世不分开!”
“你来了,大姐,这孩子又有了娘……我知道有这一天,天下处处是人,走到天边也会碰到熟人的。”她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抱紧:“孩子,我的闺女,你看,你爹接我来了!”
我忽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紧抱住她:“翠兰,你可不能……”
“我走了,大姐,给孩子留个清白,别,别跟孩子说……我走了,给孩子留个清白……给这个世上,留个……”
她没把话说完,一头栽倒在地上,我哭、叫,她都没醒来……
她喝了卤水,又喝了关大石剩下的半瓶酒。
她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场里人好象并不感到意外。“唉,她到底死了,这女人总是想不开,跟她男人的情感重了些……可怜了那孩子!”人们叹着气。
年轻的白桦林,默默的,又是威武不屈地挺立着,撑起蓝天,守护着栽种它们的一个北方石匠的魂灵,秋风也为之动情,悄悄绕过这片草地,携走了寒霜,坟周围的野草如夏初正绿,几朵黄花开得肃穆、庄重,黎明的风吹来,叶子纷纷落下,象飞下片片纸钱,盖住了石匠旁的一座新坟。
是的,这对情人永远在一起了,永远不会分开的。
我从大个子班长……不,应该说团长的臂弯里接过了翠兰的女儿……不,应该说我的女儿。孩子从甜梦中醒来,对着这个世界,又睁开了眼睛,她在黎明中,对着这崭新的天地,看着一片片从她眼前悠悠旋转着下落的槁叶,令人心酸地笑了……
我和大个子团长又遵守了一个诺言,这诺言便是翠兰临死时留给我的几句话。
金戈讲完了,曙色透进窗来,我不知昨天怎样过去,而今天又是怎样开始的。
突然,我听到一个女人的抽泣声,我看着金戈,金戈平静地坐着。我环视四围,没有人,只有微风轻轻地掀动着窗帘,昏黄的路灯映进法国梧桐黑黝黝的影子来,而抽泣声越来越清晰……
“打开门!”金戈命令我。
我听从了。
门外,是金晓钟,她坐在一只皮箱上,脸埋在手掌里,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浑身在抖动。
“为什么不告诉我?”当她站在母亲面前时,停止了抽泣,这样质问。
“原因,还用问什么原因吗?”金戈回答。
“你明明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却不把我叫进来,当我面讲,只是为了不违背 诺言,权当我是在门外偷听到的?”
金戈看着女儿,沉默不语。
我也在问:如果,刚才金晓钟真的坐在妈妈身边,她能安静地让妈妈把故事讲完吗?而妈妈又能有没有把故事讲完的勇气和力气呢?
金晓钟依偎在母亲的胸前,母亲抱紧了她,这时,屋檐下传来群鸽拍翅起飞的声音,悠长、尖利的鸽哨渐远了,留下一串长长的尾音……
昨日的黄昏,金晓钟到了车站后,终不放心母亲的身体,更有满腹的疑问,使她难以离去,她挂了长途电话,和首都一方取得了联系,征得同意后,便开始了刚才的一切。
我伸出手来,与金戈母亲俩握别,虽然我知道,我们一会儿就会见面的。
“我有一个伟大的母亲,我一定会成为名记者的。”
金晓钟又说了这样的话,仍是那么自信。但这次我真挚地点了点头。
临行前,她叮嘱我说:“替我去阎王脸看看,把对它的印象写给我,好吗?”
“这可以做为我们的诺言!”我说。
我真的去了阎王脸,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我和金晓钟的诺言。
它壮美,它象万里长城上突起的敌楼,在绵绵燕山中突兀直立,它是一个粗犷、果敢,带着几分野性的北方男子汉,在远古的海浪呼啸中诞生,在地火浇铸中成长,他挺直宽宽的胸壁,隆起了凝聚着刚劲的肌肉,双肩担着朝霞夕阳,呼唤着南风北雪,亘古就在这里放牧着群山,忠实地守着它们。它似乎知道我的到来,告诉我,它有过热盼,盼望从它身上发现希望的人的到来,而这一天已成为历史了。现在,任何人都能沿着宽宽的石阶登上峰颠,关石匠和他的前辈们开凿的石磴,还清晰可见,这是两行断断续结成的历史足迹……
时代总要进步,人的思维、感觉和意识总在更新。
我给晓钟的信是这样写的,金戈也很同意。
我知道,这位女记者心中的鬼影已经不存在了。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女记者与一座险峰》感悟
文/赵阳
战火纷飞时的一个女记者,一个叫“阎王脸”的险峰……好奇吗?的确,这故事有“大IP”的气势。
父亲的这篇作品,我读过千百次,文字早已烂熟于心,然而,我对文字的理解依然尚浅,所以也只能以粗浅的认识来理解父亲和这篇作品。
从我记事起,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常常看见台灯前的一个身影,手拿笔,奋笔疾书,那是在创作,旁边的烟灰缸,早已堆满了烟蒂,也正因为如此,父亲的身体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但创作就是他的生命,文字,就是生命的延续。
父亲的作品很多,《晨光中短篇小说集》是他比较早的作品,里面的题材多种多样,包括了反腐、部队、社会各种类型,但之所以把这篇作品拿出来发,是因为我和父亲,与这篇小说里的母女一样,两代人,做着一个职业。
这篇《女记者与一座险峰》里的母女,并没有血缘关系,而里面的金晓钟,却坚决继承母亲的理想,成为了一名记者。
巧合的是,我也如此。
父亲对文字充满了敬畏之心。小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你知道吗?有人称记者是无冕之王,我听了暗自得意,但他接下来又说,同时,也是死亡率较高的职业之一。
正像作品里描写的,在战争年代,记者这个职业,发挥过特殊而神圣的使命,和平年代依然如此。但随着传统媒体的衰落,“人人都是记者”、“世界已经不需要记者”的声音比比皆是,我迷茫过,也彷徨过,几次想放弃,但看看父亲成摞的采访本,和呕心沥血凝结而成的文字,又想起了当初加入这个行业时的那份心和父亲的教诲:当记者可以记录无数的人生,再从这些人生中,找到自己。
父亲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真实事件,这正是一名老记者扎实的采访作风、认真的调查记录而成,“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用这句话形容父亲和他的作品也不过分。
家庭出身的牵绊,和两次失败的婚姻……按照今天成功学的标准,他的生活不幸福,但父亲自己不这么看,“无论什么环境,能让我写东西就行。”他对文字的要求是如此纯粹而干净。
我曾经亲眼目睹父亲在炎炎夏日骑着自行车去采访,在寒冬凛冽时坐着大货车为了核准一句话,我们现在的采访条件,比那个时候好了太多。
一位同行和我抱怨:“现在社会上对记者误解太多,记者节也不用庆祝,就让所有的记者都放假,不报道任何消息,看看啥样。”我把父亲的一生讲给他听,他感慨地说,别人怎么看咱们是别人的事,咱们怎么干是咱们自己的事,老爷子这一辈子活的,过瘾!
现在再看这篇作品,和以往有着不同的感受,文章的金戈,父亲,我,正好是三代记者,我也见过一些同行离开了这个队伍,我理解他们,但很多人还在坚持着,我们为什么“赖着不走”?因为我们热爱文字,热爱这个职业。
前几天,《演员的诞生》让章子怡和某流量小花上了头条,我想说的是,章子怡即使真的发了脾气我也支持,因为任何职业都需要敬畏感,记者也不例外,我已经接过父亲那支笔,一字一句地继续自己的人生。
祝大家记者节快乐!
两个水枪手:
我们只想,找回文字本该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