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飞后来在狱中,给馨月来的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信上写到:那个下午,你突然回头,脸上的红晕,眼里的渴望,那一刻,我心动。
让鹏飞心动的那一刻,是在媛媛家里,那也是他和馨月相识的地方。那是刚上高中的一个周末,馨月到发小媛媛家玩,媛媛分在另一个班。到了才发现不只她一个,还有两个男生,其中个子高、脸黑、小眼很有神的那位,她觉得面熟。果然,媛媛笑着介绍,鹏飞和你一个班,你不会不认识吧。小眼睛微微眯了下,馨月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媛媛和两个男生在聊天,他们是初中同学,打打闹闹,馨月很羡慕,但她融不进去,她也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电视打开着,她手里捧了本书,心不在焉地翻书,两只耳朵是分开收听的,左耳听他们的热闹,右耳听电视。后来馨月就听到了来自电视的歌声,这歌声轻柔飘忽,缠绵忧伤,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周身的血液一下都涌到了头顶,她猛地抬头,电视上舞台中央飘着一位天使,一袭白纱长裙,娉娉盈盈,大大的瞳仁,仿佛写满故事,长长的睫毛毛毛地痒痒地扫着馨月的心,馨月被震撼了。
我们已走得太远 已没有话题
只好对你说 你看 你看
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甜美又沙哑,轻柔又情深,这声音紧紧攫住了馨月的心,馨月顿时觉得这十六年没白活,世界上竟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在等着她,她塑像般前倾着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可惜,歌唱完了,天使消失了,她怔了一下,突然扭头朝聊得热乎的三个人喊道:这首歌太好听了,你们知道歌名吗?是谁唱的?
显然她惊到大家了,空气一时仿佛静止,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她。馨月的突然回头,让鹏飞心动,并心生欢喜。他不知这欢喜,竟要用七百多个失去自由的日夜来交换。
馨月开始接近孟庭苇,鹏飞亦然,虽然两人目的不同。
一个月后的晚自习,馨月伸手到书桌里拿练习册,手碰到一个硬硬的小方盒,拿出来一看,哇,是孟庭苇新出的磁带!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夹着孟庭苇楚楚动人的大眼睛,馨月迫不及待地小心打开盒子,那天听到的歌《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排在第一首。馨月很想把每首的歌词都好好念一念,可老师快来了,她忍痛小心把盒带包好,放回书桌里。
放好后,拿出练习册,翻开要解的习题,她的脑瓜才开始发出疑问,谁给她买的盒带?谁知道她喜欢孟庭苇?这两个问题叠在一起,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双有神的小眼睛,但她不敢回头,更不敢用眼神去确认。
好不容易下自习了,她把盒带放在书包里,走出了教室。推着车子快走出车棚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旁边。
“都是孟庭苇的新歌!”
馨月一扭头,果然是鹏飞,她比平常放慢了回家的速度,就是在等待什么。
“谢谢你,多少钱一盒,我给你钱吧。”
“我五音不全,但喜欢听歌,那天在媛媛家,听到这首歌,也很喜欢。”
鹏飞不提钱的事,馨月也不好意思追问,就这样,两人默默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学校大门。身边同学一群群,吆喝着,嬉闹着,风一般地远去了,他俩还是推着车往前慢行,这时鹏飞开口了:
“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馨月执意不让鹏飞送,她跨上车先走了。走出去好远,才长吁了口气,脸上的热气也渐渐消退。
她家住在县城中心,骑车十分钟就到家了。她拐进胡同时,往后瞟了一眼,一个高高的身影静静立在不远处,微弱的窗户灯光给了馨月一个站立的轮廓。这轮廓继续出现在第二天晚上,第三天,第四天……馨月走到拐角处,回头,一个高高的身影总会立在斑驳阑珊里,等着她目光的检阅。这简单的勾勒就存在了她的心底,多年后还会光顾她梦里,或是听着音乐独处的某时。
有一天下雨了,馨月坐在第一排,看到鹏飞进教室时,衣服是湿的,想男孩子下雨是不打伞的。放学后便快步走向车棚,她没有去推车,东张西望像在等人。全校就这么一个不大的车棚,一二百辆车要在集中的时间内被领走,拥挤喧闹是常态。好在鹏飞比较高大,虽然才高一。很快她看到鹏飞了,鹏飞也看到了她。于是她往车棚外走去,撑着伞等着鹏飞。
看到他出来,馨月说:“你送我回家吧,我给你打伞。”鹏飞听了,赶紧用袖子狠狠在后座上来回擦了好几遍。他没有想到,衣服是湿的。
坐在后座的馨月,撑伞的手举得高高的,雨水顺着伞面哗哗往下掉,像个帘子围住了她,后背就惨了,没多一会儿就感觉冰凉,她不得不往前挪了挪,好在马上就到家了。到了胡同口,鹏飞继续往里拐,馨月示意他停下。
“就到这儿吧,伞给你!”
“我把你送到大门口,我再走。”
“不用,我跑几步就到了,明天换件衣服就成了。”
馨月话音刚落,鹏飞的手突然按在馨月背上,“这么湿啊!我太大意了,真……”“你不要就算了!”馨月突然打断他的话,举着伞,一扭头就跑进胡同了,跑到家门口,她的心还继续在奔跑。长大后,除了家里的两个男人,再没有异性碰过她的身体,衣服紧贴着的后背简直像赤裸裸,一只大手按在上面,更增加了它的濡湿。现在,馨月努力扭动肩膀,想脱离线衣的粘黏,她觉得鹏飞的手还不依不饶按在上面。
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进入十一月,就是冬天的节奏,校园里的杨树和国槐只剩伶仃可数的叶片还在作最后的挣扎,似乎在等待一场大风的掳掠。同学已经穿得鼓鼓囊囊的了,教室里是有暖气,但外面冷。各种长长短短、颜色各异的棉衣穿梭逗留在校园的角角落落,倒也是冬日风景了。
此刻,馨月上身只穿了羊毛衫,还觉得脸上热腾腾的,她乜了眼坐在旁边的鹏飞,黑脸透着红,想必也是热的吧,嘴巴一张一合,在低声哼唱,专注的神情,眼珠闪着光,更像一粒玛瑙了,馨月没见过玛瑙,她觉得应该是很透亮的宝石吧。
“大广,你再放一遍《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太好听了。”大广咔地按下了回退键,录音机登时“吱吱”怪叫起来,“老大,你要听几遍,不怕磁带绞坏?”“就是,挨着听吧,多听几遍也一样。”大广旁边的老鼠(苏小兵)附和道。鹏飞扭头看馨月,馨月看着录音机,“挨着听吧,都好听。”
录音机停止乱叫。《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没有情人的情人节》、……一段段缠绵低徊的旋律,一首首轻柔忧伤的歌曲,回荡在这间教师宿舍里。大广的舅舅是学校老师,不住校,于是大广便有了自己的自由天地,不必去挤十个人一间的宿舍。老鼠爸爸是局长,有人送了录音机,老鼠便据为己有,拿到这里来共享。有了录音机,这里简直成了天堂,天堂如果没有音乐,那这间小小斗室就胜过天堂。一到下午放学,他们便钻在这里。用大广的话说,进行艺术熏陶。
现在,馨月和鹏飞的关系在不少同学看来已经是好上了。虽然馨月表现得很低调,公开场合一般不和鹏飞说话。但十六岁的年纪,每个身体里都涌动着数不胜数的荷尔蒙,没有幸运发生在自己身上,在别人身上发生也是有义务亢奋并奔走相告的。
从大广那里进行完艺术熏陶,鹏飞就准备带着馨月回家,现在鹏飞的自行车已暂时下岗了,他俩只需要一辆,为了馨月保持原状,不至家长怀疑盘问,就骑她的。鹏飞送了馨月后,跑步回家,十几分钟的路程,两条被爱情注力的大长腿,就是绕城也不成问题。
鹏飞一条腿正要往车上跨,馨月手里拿着一张卡片递到了他眼前:“看看,我周末做的。”“呦,你把我送你的磁带封面上的字和画都剪下来,重新贴在彩纸上,还用胶带缠了一遍,我喜欢!”鹏飞拿着卡片欣赏了半天,嘴角朝上弯得老长。“这可是你亲手为我做的,是第一次送我礼物,我一定会珍藏!”说完他想放口袋,才发现他的口袋太小放不下,拿着卡片在身上比划了一圈,最后干脆放在了嘴里,嘴唇朝里夹住卡片,馨月瞅着只想笑。
路上行人不多,鹏飞像只衔着橄榄枝的鸽子般带着馨月翱翔在县城的大街上,青蓝的天空,几丝悠游的白云,馨月抓着鹏飞的衣服,脸上吹着沁凉清爽的风,马尾辫在风中拽着她的头,她觉得也成了一只鸽子,跟着鹏飞,任意地翱翔。突然,旁边的胡同里窜出一辆自行车,速度很快,馨月没来得及提醒鹏飞,就屁股着地了。鹏飞“嗨”了一声,也摔在地上。只见他迅速从车把下挣脱出来,馨月以为是来扶她的,却见鹏飞抢到那辆呆立的惹祸自行车旁边,一把提起车把往旁边挪了一下,男青年本来一脸歉疚,鹏飞的动作先是让他惊吓,后是让他不解。但马上就知晓了答案:鹏飞俯身从刚才前轮压的地上捡起了一张卡片。卡片已经脏污磨损、面目不清,他盯着卡片,高大的身形好像瞬间佝偻了。这时,馨月已经起来了,正欲上前喊鹏飞走,可他的拳头已抢先一步落在男青年的胸前,紧接着是第二拳,第三拳。
“你还我的卡片,还我的卡片!”他边打边嘶吼。
“什么破玩意,你个小毛孩,反了你还!”男青年扔下车子,和鹏飞扭打在一起。馨月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阵势,她有个上大学的哥哥,脾气温和,乖巧听话,在家连句大嗓门的话都没说过,爸爸是医院领导,妈妈是护士。在她十六年的经历中,除了月经初潮的那个早上,面对床上那星星点点的血渍,心里无比恐惧外,再没有体验过诸如此刻的害怕。长这么大她连鼻血都很少流过,可她看见鹏飞的鼻血正往衣服上滴,她紧张地张着两手站在旁边,好像随时要上阵,可两只脚却迟迟不敢往前挪半步,急得她唯有淌泪。旁边的行人有的匆匆瞟了一眼,摇着头走了;有的驻足,脸上是含义不明的笑。鹏飞越战越勇,步步紧逼,男青年有些招架不住,围观的终于有人喊,算了,算了,都小心些就行了,犯不上打架!
男青年先投诚,放下了手,往后退了退。拽拽身上的衣服,喘着气瞪着鹏飞:你是学生吧?哪个学校的?小小年纪,火气不小!
鹏飞接住馨月递给他的卫生纸,狠狠擦拭鼻子上的血,没吭声,过来推上馨月手里的自行车,往前走了,馨月赶紧跟在旁边。
俩人推着车子,一路无话,馨月几次悄悄看鹏飞,想说话,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神经还没从恐惧中完全恢复,不争气的上下牙还在打架,但她努力闭紧嘴,不让它们轻举妄动。
到了胡同口,鹏飞站住了,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脏兮兮的卡片,握着卡片,咬着牙挤出一句话:“今天便宜他了!”“没关系的,我还可以做嘛。”馨月故作轻松,“不过,不过,你今天,我觉得,其实不需要和他打架的!”馨月斟酌着词句,终于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可鹏飞听后,仿佛又勾起了气愤,声调马上高亢了起来:“他弄坏了我的宝贝,就该打!”馨月往胡同里望了望,不敢再出声,慌忙伸手来接车子,握住车把了,鹏飞却没有撒手,她抬头看鹏飞,遇到鹏飞眼里的万千柔情,她不敢直视,低下了头。“把你吓坏了吧?馨月,谁敢动你或你的东西,我就收拾谁!”
这是誓言吗?怎么让馨月听得又感动又害怕。她不知一上高中就认识鹏飞,是幸运还是厄运,她目送着高高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模糊,消失不见。第一次觉得,爱情难道真的像琼瑶书里那些男女主一样,不爱得波澜起伏、惊天动地就不配叫爱?
这年的冬季,比往年长,雪下得比往年多。在馨月后来渐渐成年,渐渐为人妻为人母的无数次回忆里,这个冬季的浪漫无忧成了所有美好记忆中的唯一。只要看到窗户外面的天空是铅灰色的,馨月的心就先飘了起来,因为十有八九会下雪,一下雪,她就有借口下午不回家。他们几个死党,就可以把吃饭时间都用来进行艺术熏陶了。死党又添了媛媛、小皮,有时候晓燕也会去。
最热闹的时候,八九个人分坐在小屋里的两张床上,人人脸上鼻翼左右各嵌一个熟苹果,耳朵一律支棱着,有的嘴里还小声跟着哼唱。大广是音响师,选歌也由他负责,有时老鼠想拿录音机主人争点特权,都被鹏飞的眼神制止了。鹏飞是这个团伙的老大,他坐在靠窗户左边的床上,紧挨桌子,他旁边是馨月,对面是大广,大广旁边是老鼠,这四个位置是固定的。有一次馨月和晓燕赶作业来晚了,进来后就悄悄坐在了床最靠外的地方,鹏飞非要她坐过去,那里确实给她留着地方,她一直没动,僵持了一会,她还是过去了,她在鹏飞的执着下,无计可施。
这都无关痛痒,来听歌吧!现在他们已不仅仅是孟庭苇的专场了,馨月的哥哥给她寄回来一台小巧的录音机,她可以在家尽情享用孟庭苇了。《让我欢喜让我忧》、《涛声依旧》、《笑脸》、《花心》……这些歌他们总是反复听,反复听,歌词大都早已烂熟于心,唱到歌曲后面反复的部分,大家便由低吟跟唱变为畅意嘶吼,不小心就盖过了录音机的风头。馨月最喜欢这时刻,一起唱,一起嗨,就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一起过家家,一起跳房子,一起甩大绳,一起在天还不亮的大早上一群人守在小朋友家,等她穿衣服、背书包,上学。
除了艺术熏陶的酣畅,就是在雪地中和鹏飞的欢乐了。下雪天,理所当然把车锁在院子里,有时能锁十来天,积雪久久不化,有些背阴的雪一直到过了年,立春了才能化完。馨月喜欢大马路上厚厚的积雪覆盖,尤其是刚下过雪,一片空空濛濛的白,她和鹏飞踩着雪走在回家的路上,伴着咯吱咯吱的二重奏,天地仿佛小了,静了,路上只有三两学生在走。这条回家的路,倒像是长了,可以滑冰,可以玩雪。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只露出脸的毛线帽和只有大拇指分出去的棉手套,活像个企鹅一般,一摇一摆。有时她趁鹏飞不注意,抻开双臂唰地滑出去老远,鹏飞在后面着急地喊着小心,他喊得越急,馨月就越用力地滑。还故意摔倒,躺在地上,等着他来扶。他一到,便划拉他的脚,让他也倒下,然后马上起身,抓一把雪盖在他脸上,看着他气急败坏地扒拉脸上的雪,是馨月最得意最开心的时刻,她留下一串笑声就往家里胡同跑了。
如果时光不要走,多好;如果大雪一直飘,多好。期末考试后,就放寒假了,馨月的成绩排到了班级二十后,爸妈很不满意,整个假期没给她好脸色,她只好作出乖乖样,在家呆着,哪也没去。
转眼春天的气息渐渐来袭,过了五一,这个北方的小城才算真正伶俐活泼了起来。学校里,鹏飞当上了班长,成绩倒是不值一提,可人仗义,老鼠、大广他们成了鹏飞的铁杆跟班,一下课就聚在他周围。鹏飞的目光依然在馨月身上,馨月要学习,他知道不能过多打扰,再说也不能过分见色忘友,哥们义气多了起来,常常带着班上男生和兄弟班级因为一些鸡零狗碎大打出手。争篮球场地打了一架,大广的头被邻班一个男生用板凳砸破了,缝了三针,缠着白纱布,就像老山前线回来的战士,鹏飞咽不下这口气,晚自习上约出那位同学,两人在操场的小树林里单挑,结果把同学的一颗牙磕掉一半,同学捂着嘴求饶才罢休。
晚上回家,坐在鹏飞身后,鹏飞绘声绘色地把这一过程报告给了馨月,馨月听了很不以为然,便替那位同学出气:你把人家牙打掉了,改天他再纠结一大帮把你胳膊打折!鹏飞正翱翔在胜利的云端,哪里听得了这丧气话,一个急刹车。
“那你是希望我被他打掉半颗牙吧?”
“就不要去打,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就眼看着大广像个伤员整天在跟前晃来晃去?”
“你不听我的,总有一天会吃亏的!”
说完,馨月跳下了车,马上就到胡同了,她接过车,就着月光瞟了鹏飞一眼,看他紧闭着嘴角,知道他不高兴,馨月也不想再解释,推着车子朝胡同拐进去,她没有扭头去温习鹏飞的身影,和鹏飞好半年了,还是头一次。
有天下午,馨月想买本《辽宁青年》,便没去艺术熏陶,和鹏飞一下课就走了。他们在大十字的一家书店买上了书,出来后,鹏飞打开锁,正要推车,冷不丁一位挑着一担新鲜水果的大伯出现在他们身旁,馨月嘴快:大伯,我们不买水果。大伯还是那样怯怯地、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他的目光先是在馨月身上,后才慢慢移到鹏飞身上。“鹏飞,你,你放学了?”他的口音不是城里的,声音含混低沉,仿佛在嘟哝。鹏飞肯定听到了,却别过头,一抬腿跨在车上。“走,上车。”他在叫馨月,馨月望着大伯渴望期待的眼神,不忍上车。“嗯,放学了。大伯,你认识鹏飞?”听了馨月的话,大伯黑灰色的脸成了酱紫,冲馨月讪讪地笑了一下:“嗯,嗯,我是他爸。”馨月好像没听明白,“你是他……”
“走!”鹏飞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完,头也不回地朝前疾驶而去,馨月冲大伯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去追鹏飞。鹏飞骑出去几十米,又折回来接馨月。坐上车,馨月吭吭了两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说得对,但我从来没叫过。”鹏飞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声音是颤抖压抑的,“我老家在很远的乡下,我妈是离婚后,带着我来到城里的,和他也没结婚。”馨月感到很震惊,这样的事,她一直觉得电视剧里才有。“我不怨我妈,她是镇上的小学老师。我爸是中学校长,有了别的女人,被我妈发现后,就带着我来城里了,那年我刚十岁。”鹏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馨月还没听过他一次说这么多话,在一起总是馨月像个话痨,鹏飞只是听,偶尔点点头,或嘿嘿笑两声。
眼看就要到胡同了,馨月突然打断鹏飞:“我不想回家了。”鹏飞愣怔了一下,调转车头,带着馨月飞一般朝电视塔驶去。
电视转播塔在县城西头,连绵的小山包像块城乡界碑,山包外面地势低洼,绿树阴阴,花红柳新,散散漫漫镶嵌着几个村庄。朝里望,县城的烟火繁华尽收眼底。这里是学生和年轻人常光顾的地方。此刻,他俩坐在电视塔旁,面前是高高低低,错落不齐的县城全貌。馨月小时候常来玩,和男生单独坐在这里,还是头一次。她有点害羞,也不全是,心里怪怪的,有点兴奋,好像在期待什么,反正和以前任何一次感觉都不同。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鹏飞的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揽住了她的肩。她一下子僵住了,很快就感受到了那条胳膊传递过来的温暖和亲切,她放松下来,并把头轻轻靠在身旁的胸脯上,她揪起一棵小草,捏在手里随意把玩着。这时,鹏飞长吁了口气,说:“你看你多幸福,有哥哥,有完整的家。”
“那你也不能那个态度对他呀,毕竟是你妈妈的选择。”
“其实他对我挺好的,好吃的都留给我,可我就是不想和他说话。我恨我爸,恨那个迷惑我爸的狐狸精!可我又是那么爱他,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小时候教我做弹弓,做轮船,还给我做了个电风扇呢。”说完,鹏飞低下了头,“那个小电扇现在还摆在我床头,虽然已经不能动了。那是我和妈妈仓皇离开时,我唯一带来的东西。”
馨月抬头看鹏飞,看到了他眼里的点点泪花,她心里也酸酸的,同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鼓荡着她,让她说出了下面的话:“我决定以后对你好点,就像对我家的狗狗大黄那样!”鹏飞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俩人依偎在一起,直到城里的灯火星星点点亮了起来,才往学校赶去。
揭开了鹏飞的身世,馨月仿佛豁然开朗般,对待鹏飞像换了个人,一下子主动了起来。她知道鹏飞家生活拮据,便再也不许他给她买孟庭苇的专辑了,学校收费买资料书,在她能力范围内,她就一并给鹏飞交上了。有一次她在上学路上又碰到了鹏飞的继父,便停下车,买了五斤黄橙橙的杏,鹏飞继父恍惚认出了馨月是鹏飞的同学,硬不收钱,但馨月还是把钱塞在了他口袋里。那天全班同学大都吃上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香甜绵软的杏。
但晚上两人回家,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鹏飞没有把馨月安全护送到家,把车停在半道就扭头走了,馨月流着委屈的泪水,一个人骑车回家了。
除了生活上的全面介入,学习上馨月也大肆染指,她开始关注鹏飞的一举一动了。她坐在教室第二排,鹏飞在最后一排,她常常冷不丁就回头,查看鹏飞是否在睡觉,如果发现他不管不顾趴在桌上,就示意他同桌的女生叫醒他;不许鹏飞一下课就和一群男生围在一起,胡吹海聊;每天的作业,她要督促;不会做,她便坐下来,一副耐心讲解,直到讲通的势头。
刚开始,鹏飞还笑呵呵极力配合,渐渐地,就烦躁起来。坚持了一个多月,战争终于爆发在期末考试前一周。为了复习功课,下午放学后,馨月不回家吃饭了,鹏飞便也不回。这天,馨月正在背政治资料,瞅见隔壁班的张勇和刘帅急急忙忙进来,奔到鹏飞跟前,嘀嘀咕咕一阵,鹏飞起身,就要和他们一起走的样子,馨月一阵恼火,几步走到鹏飞跟前,瞪着他质问:“你要去哪?政治你背下来了?”鹏飞没料到馨月会来阻拦,一脸不耐烦,急于脱身,便嬉皮笑脸讨好:“我就出去一小会儿,大雷有点小麻烦,我去处理一下,马上回来!”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啊,不行,大雷离了你就处理不了了?”
“我今天必须去,馨月最善解人意,放小的一马吧!”
“我可以放你一马,但你就没掂量掂量你的未来?你现在已经和别人差了很多,还这么胡闹,你是想将来家里有两个挑担子的吗?”馨月的话,声音不算高,但鹏飞听后,却仿佛是动用了全身的气力在回应:“你不就是嫌我穷吗?我就是穷,你去找更好的吧,我的未来不用你操心!请让开,别挡道!”说着,鹏飞就去推馨月,馨月紧紧抓着桌子角不放手,眼里早已憋满泪水:“找不找更好的是以后的事,今天就不让你走!”
鹏飞像头发怒的牛,拽开馨月的胳膊一甩,就冲出了教室。馨月发狠地咬着袖子,任泪水肆意狂奔,她坐回座位上,头枕在胳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知道,她的初恋就要结束了。开始时的云淡风轻,结束时的惨烈狂暴,不妨用一场大哭来划上句点吧。
只是世事难料,她不知道还有更大的布局在等着她。如果有先知先觉,她也许会选择一开始就不认识鹏飞。
高二分科,馨月和鹏飞都选了文科,但两人不在一个班,分科后有快慢班了。不过,即使在一个班,他们也不说话了。那次大吵后,谁也没有明确说分手,但再没有了交集。鹏飞又骑上了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永久独闯天涯,馨月在快班春风得意。
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
那是深秋的一个晚上吧,馨月和班上同学一起骑了一段就分开,各自往家里方向走了。天上没有月亮,是个阴天,九点后的马路上行人寥寥,有一半个也是匆匆赶路的样子,馨月借着窗户的灯光,加快了回家的速度。就在这时,她看到前面不远处三四名年轻人打着呼哨,边七倒八歪往路中间走,其中有个冲她喊:小妹妹,哥带你去个好地方玩吧?其他的就怪声附和。馨月吓得赶紧掉头,越害怕越慌乱,掉头太猛,啪的一声,她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来来来,哥哥扶你!”
“哟呦呦,摔疼了吧?”
馨月爬起来,要去扶车,车已经控制在其中一个人手里。
“给我车,我要回家!”她去推车,那人将车一闪,“来呀,给你车!哈哈哈,你叫个哥哥就给你。”其余三人向馨月围拢过来,馨月都能闻到他们嘴里那恶臭的酒气了,她觉得心脏就要从喉头跳出来,她惊恐地大喊:“你们要干嘛!”这喊声很快淹没在一堆污言秽语中。馨月突然意识到电视剧中的场景要走下镜头,走向自己了,她绝望地挥舞着胳膊,“救命呀,救命呀!”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就在这时,她感觉腰被紧紧箍住了,一股又一股浓浓的酒气从头顶飘到她的鼻孔里,她正要用手去掰腰上的胳膊,只听抱着她的人“呀”的一声惨叫,咕咚倒地了。
“馨月,你快骑车回家,你爸妈在等你呢!”
是鹏飞的声音!馨月一扭头,看到鹏飞手里举着一块破门板,眼睛瞪着这群企图酒后妄为的坏人,眼里放出猛兽遭遇猛兽才有的那种凶光。馨月开始抽泣,全身哆嗦的说不出一句话,她脑子乱得像有千万只马蜂在轰鸣,她踉踉跄跄往旁边躲,她不敢看鹏飞和他们打成一片的场面,光耳朵听就受够了。“你找死吧!咚”“臭流氓,今天不是我死,就是你亡!”“哎呦,哎呦。”馨月来不及捂住耳朵,她要找她的自行车,还好,静静躺在地上,她扶起车,推着疯狂地往家里跑去……
多年以后,准确说是馨月四十岁的那个中秋节,她和老公儿子碰杯后,举着虚张声势的高脚杯往嘴里徐徐倾倒那红得发黑的液体时,听到来自电视机里的歌声的。“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电视声开得不小,晚会是直播的,面对全球华人,要天涯共此时。红酒滑过喉咙,没有一路前行,却折回到眼底。四十岁的馨月早已学会掩饰,她没有让自己的泪滴在家人面前唐突献丑,夹了几块西蓝花塞在嘴里,咕咚了几口粥,就离席往客厅了。
唱歌的人依然如昨,还似一株苇草,静静地,淡淡地,站在屏幕中央,站在岁月的洪荒里、光阴的流波中,向馨月眨眼、微笑、招手,馨月的泪终于挣脱四十岁的桎梏奔涌而出。泪光中,她又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坐在媛媛家的板凳上,急切地扭头,扭头。要是不扭头就好了,不扭头,鹏飞就不会喜欢上她,就不会爱得那么傻,就不会为了馨月把人打成重伤,就不会在监牢里度过七百多个非常日夜,就不会出来后不告而别,远走他乡……
“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
只好对你说,你看、你看
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馨月用目光反反复复抚摸着孟庭苇的白衣裙,大眼睛,长睫毛,她只想对她说一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