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7年8月3日,星期四,天气雨
夜已深了,关了灯,和妈妈一人绑了一个肩颈敷包在脖子上、倒在沙发上做理疗,这种时候很适合听妈妈聊家族里的事。孩子也不睡觉,瞪着老大的眼睛躺在一边不吱声,偷偷地把故事都听全了。
---- 妈妈从给外婆打电话询问用药反应开始聊起,说外婆吃了我开的药,还没感觉到什么好转,肚子又咕噜噜地响,却不是拉肚子。我说是吃了药,胃肠里的气机开始运动,是好的反应。
然后说起外婆去检查的经过:先是干妈得了病,刚输完液回家,接到外婆的电话,说下咽东西困难,干妈则劝外婆去做个检查。挂掉外婆的电话,干妈又接到了幺家婆的电话,也说身体不舒服,干妈以前是在土门医院上班的,也劝幺家婆去那里检查。外婆和幺家婆聚在一起,俩人又犯了难,不知去土门医院检查能不能报医保呢。最后两人合计,去绵竹医院吧。
说来就那么巧,外婆在绵竹医院遇见了因为腰不舒服同时来检查的我的幺家公,幺家公就跟外婆讲起赵氏家族里有的人家在生病、有的人家在闹离婚的事,家家都有本苦难的经。
---- 赵家,是我外公本来的家,外公和幺家公俩人是堂兄弟。外公的爸爸是大哥,早早过世了,外祖母便改嫁了。一开始,外祖母带走的是外公的兄弟,叫黑娃,据说后来,因为吃胡豆而噎死了。
在《活着》里,福贵为了赶在下雨前收割田里的棉花而把发烧的苦根独自一人放在家里,因为心疼孩子心疼得厉害,便给苦根煮了半锅平时都没得吃的新鲜豆子放在床头,等收完棉花回来时,却发现苦根已经死了,是吃豆子撑死的。
我外公的兄弟,竟成了这苦根的原型。
后来,外公便到了黄家,是被祖母偷来的。外公的叔父,我的祖爷说,要是外公当年留在赵家跟着他就好了,跟着他就会有退休工资了。尽管外公改姓了黄,仍一直和祖父来往着。
---- 在妈妈结婚时,祖爷送了妈妈一床毛毯,一直到现在我们还在用,都没有破损,只是不再那么暖和而已。在我小时候,祖爷经常来我家住,他喜欢到镇上的戏园子里去听戏。我小时候穿过很多与班上同学相比外形更加时髦的衣服,有一条正红色的连衣裙,是少数民族的风格,妈妈说我穿上就像城里的孩子,还有一件背上绣了别人名字拼音的毛衣,穿上老是被人问那拼音是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些衣服是从祖父城里的孙侄女那里来的。
祖父还在世,只是他摔断了腿,眼睛基本看不见了,耳朵也听不清晰了。他只生了一个女儿,姑母患有心悸,前些年早逝了,姑父又成了家,就不怎么来看祖父了。前些年,为了给外孙女凑学费,祖父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后来就一直租住在非常简陋的房子里。他养大的继子继受了他原来在化工厂的职位,后来自己出来开厂,赚了很多钱,据说玩牌一天晚上输赢好几万,我爸爸也曾在他的厂里干过。
我结婚那一年,我带着父母、未婚夫、外公外婆和三姨三姨父,好不容易辗转在我们那豆丁大的城里找到了祖父。我准备了四个红包,每个红包200元,自己拿一个,给妈妈一个,未婚夫一个,外公一个,一一塞到了外祖父手里。保姆阿姨告诉我们,在年前的时候,祖父给他的继子打电话,说:“你还记得小时候跑到我家来的样子吗?”对方说:“你没钱了是吧?我这就召集他们几个给你凑钱。”后来,有人送来了1300元钱,这位大老板的继子在里面占了300元。
后来为了给我买结婚当天穿的衣服,大家都去逛街了,就留了一样摔断了腿行动不便的外公和祖父在一起,他们都听不清,对着全是雪花、只有两个台的电视,三姨说不知他们能交流什么,我说他们不需要言语交流。
结婚的时候,我很希望祖父能够在场,可是家里人都说他行动不便,去了会给其他人添麻烦,看不见也听不见,去与不去都一样。后来我听说他要给我包红包,要包400元,他对保姆阿姨说:“人家给了我900元钱呢。”
第二年回家过年,我又去了。那天大门锁了,我透过祖父床边的窗户上没有压好的用来挡风的蛇皮口袋看到了祖父在床上睡觉。我使劲地拍打着窗,也叫不醒祖父。我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叫了好久,终于惊动了邻居,他们帮忙把保姆阿姨找了回来。
祖父没有起床,我坐在他的床边,我摸着他的被子,又厚又硬又旧,心想我们家里还有一些新疆的棉花,给祖父做床新的被子吧。先生一直催,说房间太阴暗潮湿了,对孩子身体不好,让快些走,反正红包给了就好。先生说的话惹怒了我,我说:“但愿你永远都不会有老的一天。”
祖父也曾是孩子,如今每天都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孩子,他有多尊贵,在这样的环境里多待一会儿都不行了吗?难道你的孩子是人,别人就不是人了吗?
先生说他只是考虑孩子,没有恶意,让我别生气了。他可能一直不清楚我在气什么。
又听保姆阿姨说祖父感冒了好些天,吃了药都不好,躺在床上怕冷,这病我会治。我说我去给祖父抓两副药回来,保姆阿姨说:“万一你治不好,人家的外孙女他们要怪你。”我只好作罢。我能治祖父的病,却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禁锢着我,让我无法施展,那时候心里不是难过,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我把想给祖父做棉被的想法告诉了妈妈,妈妈说,怕祖父的那些亲属关系更近的家人有意见。
---- 外公到了黄家,改名黄显才。他娶了两位妻子,妈妈是他的第一位妻子所生。我问妈妈:“你知道外婆是生什么病死的吗?”妈妈说:“那个年代,哪知道得什么病,我连她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有人说是我1岁时,有人说是我9个月大时,听你祖母说,我还被抱去吃过别人的奶。”
“那你知道她埋葬在哪儿吗?”
就是那个叫......的地方,你外公还带我去过,后来那个地方都改成农田了,连尸骨也没有去检。
我们家过世的亲人,大都埋葬在竹林里,以前跟着去上坟,总是害怕竹林里幽静的气氛,话都不说一句,只是跟着大人烧纸,连坟里住的是谁都不清楚,连给几个人上过坟都不清楚,我还以为,外婆是和她的婆婆——我的祖母躺在一起呢。
我曾跟妈妈说:“我不开心。”妈妈说:“没那么怪!你凭什么不开心?”我抱怨了她很久,说她不关心我的心情。但我的母亲,她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她的生日,不知道她的忌日,连她埋在哪里都不知道,对她一无所知。记得那年妈妈去南山寺,有一天她去往生堂念佛,突然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悲伤,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说感觉外婆好像来了。
---- 现如今,外公耳聋多年,又摔断了腿,从院子要上两级台阶才能进正房,家里人怕他再摔倒,在院子旁边原来的杂物间里给他搭了一个床,他只能在这张床和轮椅上活动,即使坐轮椅也要有青年人回来推他才能出院子,原来是听不到电视,现在是看也看不到了,因为电视在客厅里。
外婆虽是继母,待父母和我都极好。多年辛劳,如今她得了胃癌,家里人都瞒着,说是胃炎。家里人同意由我开中药进行调理,现在吃了几副药,外婆跟三姨说感觉没有什么效,她不想吃了。我们都劝着,这是慢性病,要慢慢调的。其实,她是在心疼钱呢。
三姨是招赘在家里的,照理是该她来管这些。外婆是担心三姨还要给儿子娶媳妇,还得花钱呢。她奉献一生,到了自己已是一身病,还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外公,只想着帮子女省钱——因为大孙子还要娶媳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