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这是真的——章子怡是中国二十年来最好的女演员
文 |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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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两档与表演相关的节目相当火,其实跟另一些歌唱类节目无二致,无非是在比谁的嗓门更大。其中有一档节目,演得最好的还非真吃这碗饭的职业表演者,而是一干闲杂人等。眼睛要睁不开,嘴巴要合不拢,每一具肉身都如触电般,随时准备摇荡起来。
作为导师的章子怡表示怡惑。
这倒也符合当下的另一番审美趋向,看的人总比演的人还要投入,还要亢奋,更不把自我当一回事,宛若肉包子打狗一般,扔出去,就不打算它再回来。
你还来不及去同情他们的大惊小怪,他们就自成天地了。动不动就是巅峰、就是绝顶。说走心就能走心,殊不知容易动情之流也容易移情。而从来没建立过的三观说正也就正了,说塌也就塌了。
观众们都需要清醒一点。
关于表演,这是一项非常复杂,非常精密的工程。
它是理性与感性碰撞后又渴求和解的盼望,是释放自我与探寻他人的冒险之旅。
更学术的说法,是即兴发挥与情绪记忆的相亲相爱。这要求表演者的人格是丰富的,且随时处于即将裂变的态势之中。
只有这样,才有千人千面的可能性。而获得表演技能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得有自知之明。
一个对自己缺乏洞察,又无从把握之人是与戏剧性表演绝缘的。
大部分遭遇追捧的明星,依我看,他们能拥有一个具冲突感的性格面向,就要谢天谢地了。
很多人连一个基本的姿态、起码的气韵都完成不了。更有甚者,躯体是僵硬的,眼神是呆滞的,声带只是喉结在运动。
就这样,还会有人把他们夸成还未经雨露和阳光的眷顾,便能怒放的花朵。
表演者需要随时处于裂变的态势中。(图 《他人之颜》剧照)
不知道人们在观摩过谢添、绪形拳、田中绢代、德克·博加德、杰克·莱蒙、安娜·玛尼亚尼的手眼身法时,会不会觉得这些表演大家都是些怪物。
他们的表演离看得见的人太近,又能离看不见的鬼保持距离。他们所诠释的是有血有肉,随时能把肝胆掏出来照亮我们灵魂的生命体。
当我们为一些不知情为何物,不理会人何以为人,更休谈生命的奥秘的活动道具们,投以掌声时,我们是不是离我们自己越来越远,离麻木不仁越来越近。
我以前就说过,现在的明星,顶多是份热闹,且充溢着掩耳盗铃式的自欺。饭店一开张,会请来食客座席,还有领号排位者在络绎,好造成一个门庭若市的繁荣景观。
过去的戏班若到了异地,第一件事是跟地方打好招呼,第二是施以小惠,让看客未看之前就成了捧客,最好能把手掌拍红,脚板踩穿,若眼含热泪,怕是赏钱更多一些。
这些人俗称托,现在叫粉丝,都大同小异。演的都是哑巴跟聋子说,瞎子看见了爱情这类好戏。
现在的人们看戏都是看个热闹。(图 丰子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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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说一说章子怡,应该说她是世纪之交直至今日,华语电影最重要的女性表演者之一。
在此之上,还要硬加上其它的冠冕,那属于公关公司的业务范畴,你若要学雷锋做好事,去免费地添砖加火,那是你的自由。我这儿,客气点的言辞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
更民间的说法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章子怡所傲立群芳的风姿,首先要拜我们这个可爱到无以复加的时代所赐。然后才是天赋,才是努力。
在当今的时代,她的确够格屹立顶峰。(图 《十面埋伏》剧照)
章子怡还是属于机遇所钟爱的那类小精灵,她这样的小身板,在大干快上的十七年(1949-1966)肯定不吃香,但她恰逢形销骨立的审美大潮来袭之时,也就很快如鱼得水。
她刚出道,就担当女一号,是在极不起眼的影片《星星点灯》中出演一位舞者,这与她的个人经历相吻。
但她很快就搭上了谋女郎的顺风车,也奇了怪,之后的谋女郎的声句都远不及她来得响亮,也能看出这小妮子是有过人之处。
《星星点灯》中初出茅庐的章子怡。
再之后,她和华语电影的泰山北斗们频频合作。李安、徐克、王家卫、陈凯歌、冯小刚、娄烨都纷纷向她敞开怀抱,她也不负众望,开始了长达20年的摇曳生姿,不出意外,她还会持续发光发热。
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重要角色:《我的父亲母亲》中的招娣。
最开始,外媒怀疑章子怡身体里住着一个小野兽,能灵敏的捕捉到危险的信号,又有着迫害者妄想狂的小心过头。
她是中国女演员里,极少靠生理来驱动行为的演员。三级片的红颜不算,那里只供亵玩,而章子怡则有着火中取栗的凶险。
可一旦你不怕被灼伤,将她握在手中,她的温度又会降下来,用另一种暖意去缠绕你的神经末梢,这是章子怡表演的弹性所在。
此类的感慨,大多源自《卧虎藏龙》中那个敢爱敢恨,又不知爱恨会落向何处的异族女子。
她的叛逆不是真要跟某种纲常唱反调,她对于压迫与反压迫均有着同样的嗜好,她是天性使然,因本能过于强大,当她像离弦的箭破空而来,你发现那不过是无的放矢的。
因此,倒更可见灵魂之自由。
《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让她一声惊鸿。
所以当玉娇龙明白人生之要义,也是她告别人世之时。她知道她即将被驯化,她采取的方式是拒绝。
但西方人对章子怡的理解只能能停留在这乃一好勇斗狠的女流之辈上,很难有进一步的洞察,这也造成了章子怡在一定时期内,有沦为打星的嫌疑,且都是反派角色。
《尖峰时刻2》中的打女章子怡。
章子怡后来的表演延续了这一策略,她最擅长的角色便是高度以自我为中心,并将此生发出的顽劣意志,渗透到各个人物的性灵深处。
她具有极强的破坏性,即使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也在所不惜。最庸常的状态是得理不饶人,失理便摆出一副臭脸。
按理说,这样具决断性、一往无前,不计后果的女子,并不讨喜。它只是一道狰狞有时,壮丽有时的风景,且没有请君入画的雅兴。
这在《茉莉花开》中,更是遍布着从头凉到脚的寒意。
《茉莉花开》中的她给人以从头到脚的寒意。
章子怡在片中一人分饰三角,是她目前表演空间最大的一次。“茉”和“花”,都有些浮夸和轻浅,前者是向低处行,后者要往高处耸,章子怡演来也免不了有些概念化。
只有她目露凶光时,人物才算有了光彩。反正我一看她笑,总免不了会出戏。
到了中间段落的“莉”,专属章子怡的拿手好戏就全来了,半点委屈受不了,疑心病还重,就算精神分裂也在所不辞。婆家不能受气,娘家则要置气。
既为母亲与丈夫的调笑不安,又担忧养女会落入丈夫的魔爪。这一切的怨毒她不会搁置在心底,而是七情上面,说翻脸就翻脸。
临了,可怜的丈夫先崩溃,接着是她自己。这对怨偶先后卧轨,告别了人世。
片中,章子怡与陆毅饰演一对怨偶。
章子怡眉宇间不是阴晴不定,而常时间被愁云惨雾宠罩。她演失心疯确实有一套,总之,她就是有着将社会悲剧演绎成性格悲剧的才情。
但她还是绷得太紧,火力过于集中,放的时候多,收的时候少。不知道她是过于自信,还是惯性使然,她的层次感欠奉。
最典型的一场戏,是她和陆毅的婚礼,她在唱《茉莉花》。旁边一小孩说她,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即使有了这样的提醒,我们仍不能读解出她满脸笑容背后隐藏的信息。
她虽然凭借此片拿到金鸡影后,但跟饰演母亲的陈冲、出演婆婆的奚美娟一比,这二位靠过往的表演经验,一抬头一低眉,前者热情中的风情、后者礼遇后的冷遇,皆能呼之欲出。
这场婚礼戏便能看出她表演上的短板。
章子怡还是靠年轻人的蛮力在涂抹人物的精神障碍,而非勾描心事扭结成的重峦叠嶂。
她的好多角色,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状况在。但还是得说,只有她这把刀一旦出鞘,就一定能寒光闪闪。
像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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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承认,章子怡所饰演的人物虽不及早期的周璇、建国后的杨丽坤、改革开放后的陈冲、李羚那般惹人怜爱,以唤护花之情。
但她能受人欢迎,皆因她的表演功架够醒目,表演状态够直接,一句话,有气派。我身边的人,女性要比男性更为待见她。大概是她能演出女性决绝之余的混沌来吧。
章子怡一般是不走可爱路线的,但她一旦扮萌发嗲,也多少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不恰当的比方,像是张飞在绣花。
感受一下这种违和感。
我指的是章子怡担任制片人并主演的两部影片《非常完美》和《非常幸运》,她演起没心没肺的傻大姐来,实在是拖泥带水,没头没脑的笨重。
此类角色还是吴君如、郑秀文、杨千嬅等人的强项。章子怡完全是在趟浑水,且越搅越浑。听熟悉她的人讲,那个漫画家苏菲其实更接近章子怡本人的性格特色。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当真。
“苏菲”竟然更接近章子怡本人的性格?
目前,她演得最好的傻女人,还是《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小六,可惜因种种原因,剧作空间并不舒展,尤其沦为性奴之后,我们看不到这个骚到不能自已,骚到不知骚为何物的女子,是怎样为此恐慌,而有了重新认识自我的时机。
导致前面的搔首弄姿,都如漫画般,就那么信笔一描,描到哪儿算哪儿。
小六这个角色本能拓宽章子怡的表演路数,奈何空间不够舒展。
真论艳丽之姿之格的,当推《2046》。当年,就有人笑言王家卫是在报复张艺谋在《英雄》里将御用使唤了一番,于是把谋女郎全都拎将过来,揽入戏中。
巩俐和董洁均表现上佳,而最为优异的还得是章子怡,这也是她迄今最夺目的一次表演。这比她在《英雄》中略具舞台感的举手投足,要生机勃勃得多。
《2046》是她一次夺目的表演。
章子怡最擅长的角色是那些非常态、非世俗、与道德规范常要撕破脸的奇女子。
而她这次出演的白灵,出格的事没少干,但总能笼罩着一点烟火气。
再则,层次感出来了,明明是一风尘中人,但架子端得比大家闺秀还要足。度的拿捏,既踏雪无痕又行云流水。
白灵这个角色的层次被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与梁朝伟有过三次合作,每一次,都光彩照人,而这一次,照得人眼睛险些都要花了。
喜欢她扇完梁朝伟的左脸,梁朝伟又优雅地把右脸伸过来,这下子,让这个小花魁完全乱了阵脚。真应了张楚的那句歌词:在懂手段的男人面前,她会沉不住气。
章子怡的表演之光,就是能精准地展现强横过后,马上又席卷后来的慌乱。
而在这卷失宠记里,她明明知道,梁朝伟是逢场作戏,可她仍盼着假戏成真的那一刻能早日到来。
章子怡以分明的棱角演出了这个人物自欺欺人后的无力和无助,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还把此类女子的贪婪也一并奉上,那是对注定要流逝的时光的强力挽留。
《2046》,注定流逝的时光与爱情。
我还特别喜欢梁朝伟当着一众酒友,背后调侃章子怡爽约时的台词:我说她百依百顺,小鸟依人,她有时也出人意表吗?
出人意表的不是章子怡,而是梁朝伟。章子怡出演的白灵,还得按照惯例去挤眉弄眼,去招徕新的生意。当生意都没得做的时候,她又来请她的老相好,梁朝伟为她介绍另一安身之地。
梁朝伟和章子怡坐在高雅的饭店里,时过境迁,章子怡柔顺的一面展露出来,却让人不生半点怜惜。和一个人或一群人在一起,和谁在一起,不都是一笔接一笔的交易。只有在这一段落里,章子怡安安静静的,也让人觉得浑身是戏。
她还想用另一种与以往霸蛮迥异的风姿去打动眼前这个男人。在那样娴静的外表下,仍暗流涌动着予取予夺的欲念。真是不容易呀。
面无表情,却欲念浮动。
总体上,章子怡是个遇弱则弱,遇强则强的表演者。她所饰演的人物,让我们见识到东方女性所特有的,非理性的一面,那是这个新时代所赋予的能够燃烧却无法沸腾的性别困局,也能脱离时政的限定,去书写由女性的身体意志所能决定的那一部分传奇。
因此,说章子怡是中国电影二十年来最重要的女性面孔,也基本能站得住脚。这是章子怡的大幸,却是这个电影时代的不幸。
终归还是时势造英雄。(图《一代宗师》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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