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穿越长安街的迷离夜色,来听一场宗次郎的陶笛音乐会。
一路上,《故乡的原风景》那诗意悠扬的旋律,已然在我的脑海回荡,伴随着诸多斑驳碎裂的画面。
我记得,在某一张照片里,这个留着斑驳长发的日本男人,手持陶笛演奏的样子,如此笃定安然,沉静自持。
你便会情不自禁地觉得,他只是肉身仍停驻在这里,冥冥中,他的灵魂,已然抵达精神的原乡。
那里彩霞漫天,那里桃李芬芳。
恍然间,有一种“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意味。
*
曾经,我在李若彤版《神雕侠侣》、袁洁莹主演的电视剧《人龙传说》里,听取他的音乐,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后来,我在清晨六点钟的校园广播里,听他的音乐,以开始新的一天的“手不释卷”,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那青鸟衔来的,不是良人音信,而是对未来的朦胧怀想;
再后来,我在颐和园「曲意逢迎」的小桥流水中,听着红色唐人装的陶笛店家吹奏他的音乐,倏忽之间,川流不息的游客杳无影踪,只剩旌旗飘荡,云烟俱净;
如今,我坐在二楼的座位,听他在我「眼皮子底下」,着一身蓝底绣绘彩云飞衣裳,一曲一曲,娓娓奏来。
这之间,岁月无声,潺潺流过,荏苒蹁跹,如许时光。
我故意没有索取节目单,为着任自己全身心投入,不凭借名目的线索,去“按图索骥”。
我更希望依赖自己的直觉,去捕捉他音乐里的神韵和美感。
仿若画中人,款款走出,他就站在那里,长发垂落,时而沉静如松,时而灵动如鹤。
他的音乐亦然。
我偶尔睁眼,长久闭目,不为疲倦,并非养神,只是希求以心内之眼去跋涉,他音乐里的绵延长河。
时而沉醉在一片「落霞孤鹜、秋水长天」之中,时而漫步在清凉的夏夜,萤火斑斓,沾衣欲燃,时而轻快洒脱如少年,春风拂面,无意识庐山。
我不知坐我身旁、西装革履的男子,脑海中浮现的,是否与我异曲同工的画面,但我不必知。
音乐之于每一位听众,都是各自生涯剪影的“幽幽摆荡”,音乐拥有无限的开放性与可能性,音乐只应该赐予欣赏者一只画笔,而不是一幅现成的画、一个硬邦邦的结论......
我一直笃信。
他以日语讲述,自己居住在离东京两小时车程的原始森林当中。
我不禁讶异,离东京两小时不到的车距之内,居然有着原始森林?
而且,如今这时代,还有人生活在原始森林?以及,真有严格意义上的“原始森林”吗?
这得是多么有定力有气魄,有情怀有宗旨的人,才能日久天长地持守这种与俗世趋于隔绝的生活方式?
见到他的人,你的疑问未必会彻底消除,毕竟,长发萧萧、仙风道骨的人,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并非罕见,但是听着他的音乐,你便会转瞬了然。
不受自然万物,天地草木的耳濡目染,如何能够吹奏出如此灵气充沛、淡远清透的乐章?
不是一个安静立于天地间彻底沉浸、心身舒展的人,如何能够敏感捕捉到,那清晨森林的岑寂清新、那雄鹰翱翔的激昂豪迈、那如水月光的润泽明朗?
甘愿为了艺术“献身”的人,必定有一颗庄严的灵魂,必定有着无法以常理去测度的虔诚。
因为他已然将自己当成了“祭牲。”
人总得为着一些而牺牲另一些。
这种牺牲,是残忍的,却也是必要的,美好的。
英国女诗人艾米丽·狄金森选择“与世隔绝”,她笔下的诗句,田园风情袅袅娜娜,以及那些审慎明敏的思索,令人折腰;
她的同胞艾米丽勃朗特,据说一生独身,从来不曾体会过与人相亲相爱的甜蜜,而她的小说《呼啸山庄》,却以其荒凉肃杀的气氛,躁狂锐利的人性书写,屹立于永恒经典的文学之林;
还有中国东晋时的诗人陶渊明,背弃了车马喧嚣,搁置了官场浮华,凭着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几乎定义了千古隐逸生活的巅峰之境……
艺术之美,美在浑然天成,美在有所牺牲,为着疼痛折磨的缘故,更显可歌可泣,珠圆玉润。
当然这只是作为看客的眼光,或许艺术家本人,并非全心全意依恋这种状态,反而觉得痛苦迷茫,只是囿于性情造化,无可奈何。
但总有一些艺术家,是真真正正“安贫乐道”、“抱朴守贞”的,比如为了音乐甘心享受清淡孤寂的宗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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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宗次郎随着不同调性的音乐而偶尔沉稳如山,偶尔灵动似鹿的背影,以及那偶尔静静贴合,偶尔翕动飞扬的长发,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个男人——加拿大环保音乐家马修·连恩。
他的名作《布列瑟农》一直以来都是我心境浮躁时候的“定心丸”。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能够净化灵魂的音乐,那么一定是《布列瑟农》这种。
每当听着这首歌的时候,就仿佛面对逶迤沉静的群山,头顶是璀璨壮阔的星辰闪耀。
在这一切的壮阔苍茫之中,个体偏执的“小我”油然而凝缩为果核、为尘埃、为虚空。
一如每每夜深人静时候,会得寻找宇宙太空的视频来看。
当一个人站在足够高的地方,拥有足够辽阔的视野,便会忽然清空和粉碎许多的顽执。
你看宇宙无声,星河浩瀚,地球也不过只是微毫之末,又何况是这个蔚蓝星球里,芸芸众生里的某一个人,某一个人的欢笑哀愁,悲喜得失。
你看地球“无依无靠”,孤独旋转,亘古如斯,如果某一个人突然脱离大气层,在宇宙间飘荡,没有传播声音的媒介,哪怕声嘶力竭,也不过只是无声表演,该是怎样的绝望?
相比之下,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听演唱会,又算得了什么?
每当我觉着被寂寞吞噬的时候,世界仿佛忽然黯然失色的时候,明天突然变得无足轻重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桑德拉·布洛克和乔治·克鲁尼主演的电影《地心引力》。
当几秒钟的悬殊意味着与地球的“生离死别”,当稍有不慎就只能是粉身碎骨或者在宇宙当中窒息而亡的时候,他还叫她欣赏恒河的日出。
这孤独的壮美,这安静的华丽。
这种孤独,在我置身于拉萨壮阔蜿蜒山川之间的时候、在我聆听印度洋如山崩地裂的海浪奔涌的时候、在我观看伯格曼的电影《野草莓》的时候……
都曾“管中窥豹”地触及与领略。
这是一种无法被言语勾勒描绘的孤独,因为它太苍茫、太厚重、太浑然、太深切……
因为它让人仿佛忽然回到母亲的子宫,忽然化作生命最原初状态的那一粒胚胎……
那个时候,言语是再多余不过的事物,言语根本便不存在,哪怕在基督徒的心目中,“天地有言”,然而经历过哲学试炼的人,谁会不心有动摇地问一句:
“可能否,心外本无物?”
于是,心外也无言。
如此,我便不会轻易就歇斯底里,轻易便痛哭流涕,轻易便分崩离析。
何妨自问一句,当我们在谈论孤独的时候,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这种孤独,是否应该浅尝辄止地局限于,被人误解的孤独、被人冷落的孤独、被人忘记的孤独?
这样的遐想与追问,让我能够短暂地“超脱”,虽然这种“超脱”未必持久,未必深刻,未必令人信服,但何须他人信服?
在听《布列瑟农》这首歌的时候,我感受到的,就是一种清澈的孤独,以及比孤独,更向前一步的东西。
这种孤独,类似一种呼唤,一种指引,一种回归;
这种孤独,让人怀念起生命的纯真,让人眷顾起日月的精神,让人折服于天地的雄浑。
这微妙却深远的一步,也是当我聆听宗次郎的陶笛时候,内心悸动的缘由。
他们的音乐里,有来自宇宙深处的能量,让一个人,透过肉体的局限,抵达精神的无限。
忽然间,赤身裸体地,脱掉鞋履,任日月星光粲然披在身上,是这样的原始而纯净。
这一刻,他们仿佛在布施神谕,而我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
除了虔诚,别无他法。
我的眼泪,无声落下。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