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蓝色修身西服套装和白衬衫
均为Hugo Boss
一整天密集的工作接近尾声,金城武挑了酒店套房里相对安静私密的房间,坐下来接受我们采访,嗓音低沉,略带沙哑。
“今天很累?”
“嗯……”
“习惯了?”
“不习惯。”他不自觉地轻咳一声,身体并没有松懈下来,带着歉意的笑,“我觉得记者会、媒体访问、拍照,很自然的体力很快就会被消耗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金城武43岁了。从1990年签约台湾福隆经纪公司,他已经在这个行业二十七年。但他仍会毫不犹豫地坦诚相告,直到今天,他仍不习惯明星生活。
这一天,他从早到晚没离开酒店。专访、媒体发布会、杂志封面拍摄,全在这里无缝衔接。
摄影助理准备场地的空隙,他站在酒店顶层的落地窗边,撩起白色薄纱帘,用日语自言自语,“雾霾就在那儿。”
窗外是空阔而灰蒙的天空,东直门外大街的嘈杂被隔绝在厚重的玻璃窗外,室内只听得到小音箱放出的迷离电子舞曲。
他转过身来,继续用日语跟摄影师 kumada 聊糟糕的天气,“夕阳都看不清了”。玻璃窗屏蔽了他与外界,日语则替他隔绝了一帮素不相识的中国工作人员。
特地从日本飞来拍摄《ELLEMEN》封面的摄影师 kumada 与金城武合作了六七年。两人熟悉又默契,拍摄时没有过多言语。金城武脸上有种不易察觉的疏离感。穿上蓝色修身西服,坐进藤编沙发,翘起腿,淡金色斜阳从他身后照过来,勾勒出雕塑般的轮廓。露台上的春寒让所有人都缩起脖子,只有他不动声色抵抗着寒冷。
他懂得如何向镜头传递情绪。看上去是若无其事的放松,出来的每个眼神都能精准传达冷凝、深邃或是温和。
“他是那种很容易就能拍出效果的人,瞬间的专注力很厉害,特别善于表达瞬间情感。”41 岁的 kumada 在日本时尚圈拍遍了女明星,平时只拍女性的他,却和金城武合作多年。“他不在意外形,也不会看片子拍得怎么样。倒是经纪人比他更关心照片好不好。”kumada 认为他身上有一种神秘性,“这种感觉很难解释,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拍摄间隙,年纪相仿的两人会闲聊几句老版的任天堂游戏。
只有像陈可辛这样的老朋友,才能让寡言的金城武在饭桌上变得谈笑风生。也只有陈可辛,能一再邀请他出来拍电影。
4月28日,电影《喜欢你》即将上映,这是陈可辛第四次与金城武合作。电影里的金城武,拥有钻石单身男人的所有特征:英俊、刻薄、警惕、目中无人,却对美食有无法隐藏的执念。让他卸下所有防备的,是周冬雨饰演的厨艺精湛 90 后女孩,瘦小、邋遢、鬼马。所谓偶像剧总是这样,巨大的身份和性格反差一旦碰撞出火花,就有足够的戏剧效果。
看过预告片,影迷雀跃,“阿武终于颜值回归”。监制许月珍则说,“很久没看过让我心动的、深情的、好看的金城武。我的男神回来了。”
角色才是存在的意义
从 2005 年与导演陈可辛第一次合作《如果·爱》算起,这十二年,金城武只拍了 10 部电影。当中的 7 部,全是与三位大导演陈可辛、吴宇森和王家卫的合作。
“很多人问,你为什么只接这几位导演的戏。我觉得是缘分,刚好他们丢给你的(剧本)是你想要的。其他人也找我,但我可能找不到感觉,或者觉得自己做不到。”金城武说,他从没有刻意地在数量上做自我限定。
在信息速朽的时代,作品数量、话题、曝光度甚至八卦都是艺人保证光芒不会褪色的筹码。只有金城武,少产、低调,但在电影圈的一线地位始终不落。
十二年,中国电影票房从 20 亿飙升到 450 亿。这一切好像与他无关。他多年隐居在日本小城市,用老派、从容的方式选择剧本。
“陈导每次丢剧本给我,我都是拒绝。可是他会一直找我,你怎么好意思再拒绝。”《如果·爱》之后,金城武说,他跟陈可辛成了“感情很好的朋友”。友情与习惯都是他接片的因素之一,“因为陈导懂我,我也懂他,(我们之间)有一种信赖。”
他当然明白,今天的电影世界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氛围与节奏。艺人扎戏的同时忙着上综艺、走秀、拍广告,相当普遍。
“可能我没有那么积极吧。”他浅浅地笑,“我不喜欢扎戏。接一部戏,就专心拍这一部,时间全部丢给这部作品。”
金城武说自己是机会很好的人,他自然也想多尝试更多可能性。但往往确定下来一部电影,需要漫长地等待四散在不同剧组的演员、摄影师、灯光师齐聚,这一等,常常就是几个月或是半年。“我也来不及去做别的事情,可能是这样子,量比较少吧。”
去年王家卫监制的电影《摆渡人》,因梁朝伟和金城武联手重出江湖而备受关注。“我受王家卫的影响很大。”
金城武说,接到王家卫邀约时,两人太久没合作,他很开心,想的是去王家卫的世界“玩一趟”。
毕竟他第一次享受做演员的快乐,是在《重庆森林》剧组,“那时候的团队对我刺激很大。”他怀念每天喝醉酒的摄影师杜可风,一帮不知所措的演员,随性创作,享受不确定性,“大家一窝蜂地玩出一个东西”。
接任何电影,金城武说,他都有压力,“我对自己只有一个要求,要把角色演出来,这才是我唯一而且最重要的工作。”
他在很多场合里说过自己“不会演戏”。非科班出身,没学过表演,羡慕那些可以说哭就哭、随时能收住的演员。演《太平轮》时,因为泽坤这个角色与自己中日混血的身份背景类似,他的压力变成如何控制情绪,不要哭得太过。
“人的喜怒哀乐就这几种,但是你能不能做出不同的表情?我后来觉得,要把这个人物演出来,把他演活了,你的表情就会变成这个人物的表情,而不是金城武在那边笑、在那边哭。”他说。
拍《伤城》时,第一次跟梁朝伟对戏,他压力大到不敢看对方眼睛,只能暗自揣摩梁朝伟的演技。那种扎实,轻盈,举重若轻的表演方式,他也用来打磨自己。
墨绿色猎装夹克、衬衫、
休闲款西装长裤和黑色皮鞋
均为Hugo Boss
影迷总是试图从金城武的电影里分析真实的他。
上世纪90年代,他是银幕里干净、清澈、青春恣意的存在。他是《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里的何志武,单纯、絮叨、神经质。他是《薰衣草》里堕入凡间的天使,是《安娜·玛德莲娜》里寂寞的调琴师,也是《心动》里的独自躺在天台上的浩君。
这些角色跟他有多大的吻合度?他并没有直接回答,“通常很多人来找你的时候,已经设定一个状态,角色就写成这样,他们事先有一个投射,希望你是这样。”他没有办法改变太多,“我是尽量去做,尽量做出不一样。”
“只有角色出来了,在银幕中才有存在的意义”金城武说。
他是真不记得
人们谈论金城武,谈论得更多的,可能是他的神秘。以神秘为标签的艺人,娱乐圈屈指可数。若要过得与世无争,又要保持足够的光芒和关注度,甚至每次露面都引得瞩目,是一种赌注。这种状态无法策划,不可复制。
多年来,关于金城武的新闻寥寥,且大多围绕着电影。除了早年参加过台湾综艺节目,他没参与过任何类似节目。在明星点滴动态通过社交网络大白于天下的时代,他就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真空存在。
我问他,是否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他坦诚而毫不犹豫地摇头。
“别人见到你,会觉得他们跟你不陌生,可是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可能我不会常常在(明星)这个身份状态里面吧。”金城武说,明星身份很容易让他疲惫,“(明星)其实也不是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大家做出来的一个人物。”他总认为,不是自己太神秘,而是公众太好奇。
曾有报道称,金城武当年决定去日本发展,经纪人告诉他,“如果你现在想横躺在大街上放肆的话,抓紧时间,你很快就没有机会这么自由了。”他不记得这句告诫,但生活确实“完全不一样了。”
“不记得”、“不知道”,是他在接受采访时常说的字眼。他是真的不记得。
“就像你提到我十年前讲的话,我会觉得,这是我说的吗?”他会回看早年上过的综艺节目,接受过的电视访问,疑惑那个人是谁,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神情。他跟一些明星朋友聊过这个感受,别人告诉他,“那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我觉得蛮有道理,‘他’根本就不是你。(早年)你只是因为工作,跑唱片宣传,打名声。那时候氛围都是赶快要上很多节目,你就会尽量往那个方向去,因为会有话题。在那个环境,大家都是这样子,逼你,逼着你不这样做不
行。”
金城武说,他后来一直分析自己,试图理解周遭环境,“一个人出来讲很多话,解释很多,误解你的人就真的不见了吗?不见得。曝光多,误会还是会有。”金城武逐渐想明白,“很快就不是很积极了。”
采访的当天下午,他出席电影《喜欢你》发布会,跟周冬雨站在台上,讲了很多话,看上去轻松自如。电影公司工作人员有点惊喜,“原来金城武也可以讲很多话啊。”他略带难色地笑着说,“不讲话不行嘛,麦克风在手上。”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可以不要做访问吗?这不是我擅长的东西。”金城武说,“我并不会享受所谓的出名。但是因为这样的状态,让你有机会认识更多的工作伙伴,比如陈可辛导演。影像制作毕竟是你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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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接领衬衫 Hermès
蔡康永十年前出版的《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当中描写的第97号男孩,被影迷一厢情愿地猜测为金城武。
“他的帅,是吓死人的帅,是非地球人的帅。”在书里,蔡康永用“绝世容颜”来形容这位神秘男明星,“他有一种自在的存在方式:他对自己的美,无动于衷。像是树对自己的树荫无动于衷。”
金城武亲自否认了这种猜测,只是这些话放到他身上太贴切了,不能怪影迷。而且,跟“97号男孩”相似的是,金城武对于容貌、年纪的变化无动于衷,年轻时也确有当导演的心愿。
“其实我对所有事情都有兴趣,不管是摄影、灯光、美术,还是导演或者编剧。只是那时候年纪小,觉得导演权利最大。”但这十几年,他一直恪守演员本分,“先把演员做好,同时现场能吸收什么新知识就吸收。有一天它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人的复杂,可贵又可恨
仔细看,金城武脸上有回避不了的岁月痕迹。他也毫无回避之意,拍摄封面依然素颜,袒露真实当下。
在2000年日本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金城武南极探险之旅》中,金城武也是这样的真实。
在冰天雪地的南极,他趴在雪地匍匐前进观察海豹,抓起冰块塞进嘴里,体会海豹吃冰的心情。他潜入透彻冰冷的南极海底,用头撞击冰山一角,拿到一块冰,带上岸供大家浸泡威士忌。
他发现海豹的尸体,沉默良久,对着镜头喃喃自语:“每当自己身边的生命突然死去的时候,我觉得这仿佛是对我发出的某种信息。有一天你也会死去。不,生命随时会消失。”离开南极前,他盯着一只企鹅感叹,“那只企鹅真孤僻。跟我有点像,因为我也总是孤零零一人。”
“当时应该会有共鸣吧。”时隔十七年再回忆起来,金城武说,南极是一次放松之旅,“不是那种节目的心态,是那个年纪一刹那的真实,而不是银幕上的一个角色。”
对大自然的好奇,对动物的热爱,在纪录片里,金城武展露无遗。但他有强烈的反思,警惕过于随意的表达,“我爱动物,但是我吃荤。这很矛盾。”
麻质白衬衫、蓝色修身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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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在台湾接受《天下杂志》专访时,金城武说起自己的成长与岁月,“岁月会让你接触到更多事。到我这个年龄,会碰到叔叔、阿姨或者谁过世。人生的经历,你必须要真正经历过,才能感受到。”
论及人生终极的命题,金城武说,他一直有思考,“只是你没有年轻时候那么积极地去想。我们只能看一些老子之类的圣人,或是宗教。但现在我也没有答案,可能我的人生经验还没有让我能够说出‘人生就是这样’。现实生活太忙了,必须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大家都没有机会去想。但是你有一天你会想,为何不能早一天接触?”
他会看一些哲学的书,“不多,都是轻微的,可能从漫画书开始看。”他对宗教的兴趣,更多是想了解宗教背后的学问。
“可能我们人看人都会觉得好复杂。但人的可贵就在于复杂,在于他有选择,有思考,有过去和未来。人的可贵在这里,可恨之处也在这里。”金城武说这些话时,双手抱着,语速很慢,带着温暖的笑意。
在北京这个混沌的冬日下午,在散漫又密集的三个小时拍摄中,金城武在空阔的客厅中央踱步,忽然走到一架三角钢琴前,坐下,试探性地触键。他的手指先是小心翼翼,逐渐活动开,琴音开始在客厅回荡。工作人员继续来往奔忙,此起彼伏的杂音不断。他的琴声像是这忙碌图景之外的一种平静,是轻巧的,不打扰周遭的存在。
他曾在节目中坦言自己比较少出门,但也从不伪装,“不是躲,是不想让大家知道你在这边。”
摄影 TAKAKI_KUMADA
策划 董江威 时装编辑 高雅
造型 YOSHIYUKI SHIMAZU
采访、撰文 单米 文字编辑 陈晞
化妆 范永忠 发型 Matt Chau
特约联络编辑 Foggy Ma
编辑助理 小云、Shin 摄影助理 海洋
场地鸣谢 北京四季酒店 灯光提供 上德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