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 二两春光
用瘦削之身
与这个辽阔的人世间交往
2017年1月24日土灶台烧焖鸡现场活动
■ 二两春光 VS 张远伦
二两春光
14:00 远伦你好,今天在我这个仅有八人的小群对你做一个你意想不到的访谈,而且是直访,请你别介意。我们随意谈,希望有思想的火花。
张远伦
14:01 好,人少对胆子小的我来说正适合。人多了我怯场。
14:35 我想不仅是诗坛了,社会环境整体都是浮躁的。诗人们特别是年轻的诗人们,一出手就想找到捷径,登堂入室,进入聚光灯下。这是极其危险的。我写诗一晃二十多年了,我还记得当初我们在一个小小的民族师范学校里,在第三代诗歌运动的余波中,疯狂地读诗写诗。那是一个极其逼仄而又充满温度的小环境。从世俗角度讲,我们是不幸的。第三代诗歌运动后,诗歌进入低沉而苍白的时期,不仅是被世人遗忘,更是被唾弃。当时经过诗歌运动启蒙的70年代出生的诗人,旋即跌入冰窖。社会在转型,人心在丧乱,上世纪八十年代诗人因为充当了思想启蒙者和文艺先锋而无上荣光的时代遽然消失,我们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时代。因此,唯有潜心于创作,将诗歌作为人生之修炼,才是正途,企图再用诗歌获得物质并暴得大名,是不可能了。
我想保持足够清醒,并对诗歌充满敬畏,是我能够在工作生活之余,还能写诗的内生原因。这段时间我不断寻找适合自己的创作道路。很多人走的道路,一定是好走的,他能快捷地抵达大众的审美。但是,我不会那样走,我要走的是一条狭窄的道路,是羊肠小道,只为抵达你所说的精深幽微之境地。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能只见独峰而不见群山,在诗歌的领域里,别人攀爬的山巅,我就不去了,因为早已有人站在那里,你去挤占别人的地盘,别人不干。即使你去了,你也未必能找到攀登的路径,遑论登顶了。因此我就要在自己那极为狭窄的路上前行,所谓辨识度,就这样形成了。你认为我有一颗朴素的心,这是褒奖,其实我是因为胆小,孤僻,怕人多。胆怯之心,看上去特别朴素。
14:36 老实说,我没有认真研读过你的诗歌,基于两种原因:一是我非研究者,读诗随意;二是我们入骨相交二十年,心意已通,你的任何诗歌一读就懂。我突然发现,《素淡之交,若青草相望》其实是你与这个世界的相处之道,不浓烈不妥协不泛滥。
14:45 任何空对空的访谈都是耍流氓,既然是谈诗,我们还是以诗为蓝本。我注意到,刚才提到的那一批诗,因为阅读者的经验不同,各有喜好,但有一首众口一词——《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余音可关照更远的旷野
九十岁老妪的枯竭之身。在狗叫的近处
她的生茔,在狗叫的远处
更高一点的诸佛寺
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这是一只名叫灰二的纯黄狗。她新生出的女儿
名叫两斤半,身上的毛黑里透出几点白
记得我在《二两春光乱弹张远伦》里如是写到——村庄是风车坝,是明月前生。十多年前,我在诗中写到:风车坝的夜色/被散落的星星和月亮/砸得哗哗的痛//我憨憨的嫂子探出头来。”诸佛寺在河的另一岸轻耸入云,与村庄毫不相干,却因为“关照”一词互为俯仰,生活中的种种莫不如此:粗看风马牛不相及,背后却有千丝万缕暗渡陈仓,比如,老妪的枯竭之身与狗叫,比如,狗的名字与身上的花纹,比如,蓄在书斋里的远伦与我......
后来著名诗人李元胜把它作为中国好诗歌推荐:近年来,张远伦一直把乌江流域民间精神作为自己的写作资源,并逐渐找到了幽暗的万古乡村与现代性表达之间的狭窄通道,写出了一批载有独特经验的作品。这首画面感极强的小诗,绝不仅仅是为了描绘乡村风情,近景有幼狗的出生,中景有老妪的晚景,远景有诸佛的沉默,三种存在,犹如生命的三个台阶,彼此依靠着构成乡村的生趣。而诸佛并不高高在上,他们仍须由一条黄狗的叫声来关照和拥抱。我很欣赏这首诗表达出的神秘而隽永的空间感。
此时,我们想听听你对这首诗起因、经过、结果的阐述。
14:56 这个问题好长,我先进厕所,泡茶水,别问我为什么进厕所泡茶水,请注意逗号。
我想谢谢你和李元胜老师对我这首小诗的荐读。我在一个叫做诸佛村的村庄生活了十年。这十年,我就在那所叫做诸佛寺完小的小学教书。这个小小的村庄是一个田畴,九十岁的老妪的生茔(活人墓)就在村庄的边缘,而边缘陡然凸起的山上,是诸佛寺的遗址。所以当黄狗灰二生出小狗后,那一声娇嫩的吠叫,可以关照到整个村庄,关照到村庄里的老人,关照到村庄边缘的生茔,而余音袅袅,会传到更远一点的旷野的,而更高一点的诸佛寺,就是那声狗叫消失的地方。我想这首诗里如果要提炼一下的话,就是:生死、悲悯、超脱,这几个词语了。我特别要解释的是:小狗之所以叫做两斤半,是因为生出来只有两斤半重,以后就成为我们叫唤它的名字了。你如来诸佛村,一定记住叫:两斤半。她就会转怒为喜,摇尾巴欢迎你,
你的问题比我的回答还长,会不会不满意呢?
15:12 首先我要反对你的是,我那几句话,仅仅是我个人的法则,绝对不可能是众人的。
最近十年来,风起云涌的“底层”写作中,苦难之书写比比皆是。我也曾经以为生活日常便是真正的诗歌发生场,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是近五年来,我发现沉陷于琐碎,即使接上地气,也难以实现人生修炼的终极目标,我们需要生活中的痛感,但是那远不是真正的诗性,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生际遇的反复锻打,我逐渐意识到,我心目中真正的诗歌是善、是诞生和死亡,是无可把握的神秘性和无常性。当诗歌中宣泄苦难过度,即为另一种矫情。哀而不伤,苦而不难,应成为一种人生自觉,当然也是我的诗歌自觉。
作为诗歌写作永恒题材之一的爱情,从诗经就开始了,那种通透唯美、直接热烈,至今让人心动。然而,在当下诗歌写作中,出现一些超出底线的东西,艳俗、低俗的写作时有出现。诗歌固然要书写人性,但诗歌之所以是诗歌,就是因为它对我们灵魂的引导和荡涤,这相当于是自我的修炼。不管别人怎样,我要写的诗歌,是我的女儿能读的,决不能污了她们的眼睛和心灵。
至于诗歌中的批判,是一个有社会担当和人类良知的诗人应该做的。我想说的是,设若我进行批判性写作,不能像是在泄私愤。
那么,就回到你所说的超拔了。这个词语本是一个佛教用语。我的意思是:诗歌写作的难度是一种艺术修为的难度,更是一种人生修为的难度。要尽可能地用善、不忍、慈悲的眼睛来看待每一个词语。
15:14 通读你的诗歌可以发现,纵使写了这么多年,但三大元素始终是你的主旋律:亲情、乡愁、苦难。亲情是你与这个世界相联的纽带,乡愁是你拔不出的钉子,苦难是你错入的孤独。就你目前的作品,你能选出这三个方面的代表谈谈吗?
15:35 这是一个问得短,但是回答会稍长的问题。稍安勿躁,再呷一口茶。
说实在的,除了写这些,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写些什么。为了你我不累,我选我的短诗说说吧。
亲情方面,我想谈谈《银滩》这首。只有四句:
在这里,我可以蜷缩得比波浪更低
没有什么比这更安全的高度了
我也可以让海平面轻轻地围绕着我的双膝
这时候,整个大海都是我的女儿
当我们身处雾霾遍地、伪劣横行、环境险恶的大地上,是不是觉得让一个女儿来到人世间是一个错误?是不是觉得只有海平面以下才是安全的?当我们宁可被海水呛到窒息,也不想朝着这世间伸出头颅,是一种怎样的绝望?但是,我仍然要站起来,让海平面围过来,这时候,整个大海都像是我的女儿,她是博大的生生不息的,因为海水从不绝望。
乡愁方面,我想说说《一声狗叫,遍醒诸佛》,但是上面已经说过了。因此我节约了大家的时间。
苦难方面,我想说说《雪地上》:
村庄里的雪地,有一个时刻
是保存完整的。没有任何早行人
也没有任何发疯的狗,改变大雪原有的样子
就连躲在暗处的黄豆雀的眼睛
也没有扫过村庄一眼
当她们的眼皮张开,这完整就破坏了
我看到了她们迷乱的小瞳孔
和我的瞳孔一样有着放大的饥饿
可我一直没有真正见到过那个时刻
雪地归零的时刻,没有被动物看见
也没有被植物摇动的时刻
我迷恋这几乎不存在的死寂,就如同
迷恋几乎不存在过的欢乐
这首诗表面上是在写村庄的寂静、纯粹和悠远,实际上写了一个饥肠辘辘的少年,在严寒中,四野死寂,一片空虚。少年和鸟一样有着面临消失的命运。这时候的大地,只需要一个红薯就够了。我们年少时的缺粮少穿,就是在这貌似干净实际上死寂的环境里出现的。进而,人生中的诸多挣扎,需要强颜欢笑。所以,诗歌中迷恋的欢乐,几乎从不存在。这是我的诗歌中少有的极其悲观主义的一首,但是由于精神世界的永不屈服,这种悲观看上去更像是洁白的美感。
15:37 我基本不读诗歌理论,我是以读起来舒不舒服为准则,就像我只用语感去判断句子一样,这应该叫诗感,但我知道,没有人性关照的诗歌一定不是好诗歌。人性是一个有众多指向的词语,不知你是如何在生活中看待这个词,如何在诗歌中使用这个词的??
15:52 文学即是人学,诗歌即是人性之光!
人性包含哪些,我想这是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生物学家、哲学家他们去梳理的问题,并且早有说法。诗歌中的人性关照,是必不可少的。可以这样说,几乎每一首诗歌都是人性的呈现。没有人性的诗歌是不存在的。这里所要说的,就是诗歌中人性关照的深度、广度、精度的问题。与摄影一样,我们的作品要是空镜头,没有人的出现,是空白而无效的。但是由于中国传统山水文学和绘画的影响,当下很多诗人流连山水,人作为次要角色出现或者根本不出现。当然,这个人在作品的背后,作品承载了作者自己的精神和情绪。但是我还是比较倾向于人在诗歌中的强度介入的。特别是人在诗歌中是否拥有了温度、真诚和善意。
一般来说,我会在诗歌中将他者和自我结合起来,融汇在一起。诗歌中的人物,人性的阴暗或者光辉,都要通过“涉我”的语言去折射。不管他们是疾病中的痛苦,还是他们在困窘中的挣扎,还是他们在平淡中的坚持,都会用我的心灵之眼去发现,去感同身受,去把诗性上升为诞生和死亡等人类本质。
15:54 突然想起,初入诗途时,你着迷于台湾诗人洛夫、痖弦,我们还一起背诵过他们的许多句子,参加工作后有一段时间你又特别佩服昌耀,在你的影响下,我读了他的《划呀,划呀,父亲们!》《慈航》《命运之书》等作品,可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派,什么主义?
因此我就只能写一些小东西。诗歌瘦削而要强行增肥,那都是不符合天道常理的。我在自己的小路上独走,大师在大师的通衢上奔跑,我崇敬他们而两不相碍。
流派和主义的问题,诗人们现在都不那么玩了。
16:10 外国诗人我涉猎有限,你受了哪些人的影响,自己如实招供,免受皮肉之苦。
16:33 我从小学中国诗人的作品,古典诗歌美学深入骨髓。当然,还是读了一些外国诗人的诗歌。不说说你要打我呀!上什么酷刑呢?不会罚我写翻译体诗歌吧?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他的《白色的白》我反复读了好多次,后来通过刊物《红岩》还读到了他的另一首长诗《阳光质》,对他的语言技术深深着迷,那时候我读诗是先语言后内核,有时候根本就不看内核,就看他语言好不好。说来也怪,过了一段时间,又迷上了另一个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对他作为欧美现代主义原发性的写作深为佩服,那种异名者的写法,诡异而又孤寂的气息像一把刀子。我手里的佩索阿的诗集,现而今已成“油渣”。
再过一段时间,我又读了布罗茨基、帕斯、特朗斯特罗姆。这些当代欧美大师,都是有绝招的。老布的深沉广阔和对细节的掘进,黯然销魂掌。帕斯的大气磅礴、博大精深,如降龙十八掌。老特朗的,就是化骨绵掌了,在意象上的精度利用,读来令自己的骨头都化了。
前几年我大量阅读了欧美深度意象(新超现实主义)大师勃莱、赖特、西米克等人的作品,有恍然大悟之感:中国古典诗歌意象传统出现了两条发展线,中国古典意象——欧美新意象——欧美深度意象;中国古典意象——台湾现代意象——中国新意象。在这两条线里,涌现出不少堪称大师级的诗人。比如较早时期的欧美新意象的代表庞德,欧美深度意象的罗伯特.勃莱、詹姆斯.赖特、特朗斯特罗默等;比如台湾诗人郑愁予、余光中、痖弦等。中国古典意象诗歌传统在两位位美国诗人那里得到了发展和创新。詹姆斯·赖特是与他生活的俄亥俄州紧密相连,而罗伯特.勃莱是与他生活的明尼苏达紧密相连,让诗歌产生了一种“新的光芒”。也就是说,罗伯特.勃莱为代表的美国“深度意象”诗人,是“中国传统”与“美国经验”相结合的全新的诗歌流派,进而影响了众多美国诗人,形成了美国诗歌的新趋势和新潮流。
这一个发现对我的影响是决定性的。我重新审视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精髓,比如情景交融的写法,与日本物哀文化下的诗歌,有神似。而这些写法又深刻地改变了美国“非学院诗歌”。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妄自菲薄呢?可以说,近几年来我的诗歌重返早期的干净、纯粹和深远,与观念的回归是紧密相连的。
在诗歌写作中有两个危险的倾向:食古不化和食西不化。解决了这两点,现代性和古典的结合问题,中西结合问题迎刃而解。犹如打通任督二脉一样。
16:39 说得太好了,也解决了我的一些疑惑。为你的向外不断拓展向内不断挖掘鼓掌!
谢谢今天春光二两,谢谢围观。
■ 直访现场整理:小小打渔郎
| 《那卡》|
张远伦 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6年7月版
如果觉得不错,那就zhuan一发吧!
阅览武陵 醉入逸风
投稿须知
1.关注公众号【武陵逸风】。
2.不限体裁。欢迎精短原创稿件。
3.企业或个人业务推介,要求文图表述得体。
阅读更多美文,敬请关注【武陵逸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