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的话 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而本来美好却最终不如意的感情，往往是最令人扼腕的。叶浅予和戴爱莲的爱情经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且听曹可凡娓娓道来。

惟有痴情在

——叶浅予与戴爱莲

曹可凡

和丁聪、苗子、黄永玉等京城老辈儿文化人闲聊，言语间总不时会冒出叶浅予和戴爱莲的名字，他们既对两人的道德文章钦佩之至，又为这对曾经的艺术伉俪未能结伴终身而痛心疾首。更让人感慨不已的，叶、戴二人离异之后，虽又各自组织家庭，但婚姻并不圆满，始终与爱情擦肩而过。所以，他们两人在艺术领域堪称精神贵族，但在情感生活方面却是贫脊的，最后不得不在爱的孤寂中驾返瑶池。

戴爱莲出生在西印度群岛的特立尼达，自幼随母亲移居美国，学习舞蹈，师从安东·道林等世界舞蹈大师。一九三九年戴爱莲考取位于美国西南部的达厅敦艺术学院舞蹈系。求学期间，戴爱莲总是设法寻找一些杂活补贴生活，解决生计。有年暑假，戴爱莲得到充当学校雕塑家维利·科索普模特儿的机会。比戴爱莲年长几岁的维利英气逼人，才华出众。而此时，维利的未婚妻，同样也是学舞蹈的西蒙正好回奥地利省亲。短短的两个星期，戴爱莲以其东方女性特有的韵味，激发了维利的无穷创作灵感，很快，一尊栩栩如生，以戴爱莲为模特儿的大理石雕像应运而生。与此同时，维利和戴爱莲火一般的恋情也随之爆发。不久，西蒙从奥地利返回达厅敦。女人天性的敏感使她很快发现维利和戴爱莲非同寻常的关系。而戴爱莲面对这位同是舞蹈系的同学也感到有几分窘迫。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理智终于战胜情感，戴爱莲决定从痛苦的三角恋情中默默退出，远走他乡。她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学校，到香港寻找仰慕已久的宋庆龄。宋庆龄对戴爱莲的归来极其重视，即刻委托廖梦醒安排戴爱莲的舞蹈专场演出，并指定要正在香港主持《今日中国》出版的叶浅予在宣传方面给予支援。

本文作者与戴爱莲合影

和戴爱莲一样，此时的叶浅予也正遭受感情的重创，在这之前，叶浅予和漫画家梁白波同居数年，那段岁月，他们分别创作了《小陈留京外史》和《蜜蜂小姐》两部漫画史的扛鼎之作。叶浅予后来在《婚姻辩证法》一文中回忆这段感情时，说“我和白波既是异性的同类，又是艺术事业的搭档。我们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用不着互诉衷肠，迅速地合成自然的一双”。可是，叶的原配罗彩云坚持不愿离婚，梁白波只得忍气吞声，以“情妇”身份和叶浅予继续生活。对此，叶浅予也大为感慨，认为梁白波“不是一个寻常的女性，她有不吝施舍的精神，也有大胆方有一切的勇气。”然而，这种“不道德”的感情到底不能长久，于是，四年的同居生活在恋恋不舍中画上句号。

此时此刻，戴爱莲的出现正好弥补叶浅予的感情空白，叶浅予自己也说，“在地上失去了一个梁白波，从天上又掉下来一个戴爱莲”。可是，对戴爱莲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大概经过半个月光景，我们之间由社会人的关系升华到了生物人，速度相当快，主动权在女方，男方没法抗拒”（叶浅予语）。为此，宋庆龄在自己家里举行宴会，并以主婚人身份宣布他们结为夫妇。当时，滞留香港的文化人夏衍、丁聪、冯亦代、苗子、郁风等都为他们送上祝福。婚后，他们辗转来到重庆。那时，日寇连续向重庆发动轰炸。情势危急，但戴爱莲和叶浅予不为所惧，各自用舞蹈和绘画形式宣传抗日。特别是戴爱莲与吴晓邦合作《合力》，以此号召各阶层团结一致，共同抗日。她还把马思聪的《思乡曲》和《新疆舞曲》编成两个独立舞蹈，演出轰动山城。但凡碰到戴爱莲演出，叶浅予就成了“跟包”，身兼数职，不但要在后台打杂，还要做饭，当翻译，必要时还要任演出经理和舞台监督。总之，那段时间，虽然生活清苦，但两人“妇唱夫随”，令人羡慕。北平解放，而且因为戴爱莲的缘故，叶浅予创作了大量舞蹈作品，从《荷花舞》《采茶扑蝶》《西藏舞》，到印度《婆罗多舞》以及罗马尼亚民族舞，不一而足。叶所画舞蹈作品最大特点是能抓住舞蹈变化中最美的瞬间，是动态的，呼之欲出。叶先生告诉我，这主要得益于速写。那时，只要戴爱莲演出，他就用最快速、简练的线条去捕捉舞蹈之美。所以，叶浅予大量舞蹈作品其实是他和戴爱莲爱的结晶。

叶浅予与戴爱莲，摄于1947年

全国解放后，叶浅予出任美协副主席，戴爱莲则奉命组建北京舞蹈学校。哪料到，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的感情出现危机。原因是戴爱莲爱上了自己的舞伴，一个比她年轻近二十岁的青年舞者。至此，叶浅予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个高级“跟包”，“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已不再符合她的需要”。叶浅予是流着眼泪和戴爱莲签下离婚协议的。

和叶浅予分手后，戴爱莲很快踏上新的爱情之旅，起初两人还算恩爱，戴爱莲曾特地来上海拜见婆婆。秦怡记得那天她正好和戴爱莲坐同一次列车回上海。途中，戴爱莲一个劲地向秦怡打听，按上海人习惯，媳妇见婆婆该送什么礼。秦怡说她也不清楚。因为她和金焰结婚时，婆婆已经不在了。最后，戴爱莲还神秘地告诉秦怡：“你知道吗？我婆婆和我年龄相仿。”也许是因为个性，年龄，抑或价值观，人生观的差异，戴爱莲的这段婚姻也无疾而终。

经历了五年独居生活后，叶浅予经人介绍和王人美结为夫妇。王人美早年因主演《野玫瑰》《渔光曲》红遍大江南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因感情与政治风波，一度精神失常，故而性格比较乖戾，虽说和叶浅予生活了三十多年，但一直磕磕碰碰吵吵闹闹貌合神离。她还曾经在一封信中和叶浅予探讨生活不和睦的原因“我们结了婚，而实际上你爱的是戴爱莲，我爱的是金焰，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犯神经病”。1987年王人美因脑溢血去世，而叶浅予因自己突发“心肌梗塞”，未能送老妻最后一程，为此，他感到内疚与自责。

作者与叶浅予合影

再说戴爱莲。1979年，她应美国拉班舞蹈中心之邀，赴美国参加世界舞蹈大师鲁道夫·拉班诞辰一百周年活动，在伦敦逗留期间，她又见到了睽违四十年的维利、西蒙夫妇，戴爱莲和维利，这对当年的情侣，虽然已是双鬓染霜，但从对方的眼神中仿佛又找回了那段青葱岁月。站在一边的西蒙也看出他们内心的波澜，她知道，时间与空间并未阻断丈夫对昔日恋人的无限思念。后来，当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将要辞别人世时，西蒙关照子女，希望戴爱莲在她死后能够照顾维利的生活。西蒙去世后，戴爱莲毅然飞赴伦敦，陪伴维利。他们还一起造访达厅敦艺术学校，重温那段短暂但却美好的时光。遗憾的是，从达厅敦回到伦敦后，维利便一病不起。连自己生活也不会打理的戴爱莲毫不犹豫地担当起护理的职责。她盼望着维利能够快快康复，但维利的身体却每况愈下。1995年元月，维利在伦敦病逝。仅仅过了四个月，叶浅予也在北京走完了命运多舛的一生。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维利和叶浅予都生于1907年，逝于1995年。很难想象，这两位与戴爱莲相亲相爱的人竟然同年而生，同年而逝。而他们又分别用雕塑和绘画为戴爱莲留下一生中最美的身影。从这点上讲，戴爱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她用爱催生了东西方两位艺术大师，同时又在他们各自的作品中得到永生。

叶浅予专为本文作者画的《西藏高原》

2006年2月9日，戴爱莲以九十高龄仙逝。得知消息，我突然想起她的住所外树木葱茏，生机勃勃，这似乎是她艺术常青的象征。这又使我想起叶浅予先生在富春江畔的老家门口同样也是绿意盎然。叶浅予说，他一生最爱的是戴爱莲；戴爱莲也说，她一生最对不起的是叶浅予。尽管在他的晚年有很多人从中撮合，希望两位大师能够再度携手走完人生最后旅程，但是他们最终没有破镜重圆。这让所有爱他们的朋友扼腕长叹。但愿他们能够在天国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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