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青年面对的最大问题，不是不够反叛，而是连反叛都是僵化的套路。

       中国这一代青年艺术家，最动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一直在对抗根植在自己身上的，那部分由整个社会所赋予的庸俗——因它所喜乐，也因它所痛苦。

       这种庸俗是90年代的应试教育，2000年后的经济激增，由专业化、理性化、技术化所带来的后果。应试技巧、面试技巧、成功技巧、叛逆技巧，无技巧不中国。

       年轻人接受的是一套“两端都压抑”的驯化系统。学院的“驯化套路”和市场的“反驯化套路”看似构成了一种对立，其实是一码事。前者拥抱经典，后者拥抱庸俗。前者将世俗与当代视为敌人的同时，制造了一种“习惯性庸俗”，而后者在标榜权势的过程中，制造了一种“矫情的叛逆”。它们背反而共生，同时在年轻人身上完成了更大更深的庸俗驯化——今天的年轻人多少都懂得适时地表演叛逆，也多少都懂得适时地撒娇。善于表演不羁的摇滚明星可以挣的更多，听话的野小子也在今天更受欢迎。

       一切都看似有迹可循，一切却实际无路可走。叛逆的乖孩子，和乖巧的坏孩子是一码事。如果一个年轻人能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的这种深入骨髓的矛盾的话，那他才有可能从我们今天的时代出走，为世界找到一个新时代。

       只有踏着自己的身体，才能走出自己的路。

       青年艺术家张赫，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个试图“在矛盾中自我拯救的队伍”中的一员。他在总结了自己在学院中所学习到的所有流派的所有技法，最终得出了一个总体的看法：当代学院的绘画技法始终在寻找一种“或隐或显的观看”——就好像大量的物体只有在月光般的晦暗之中，才符合学院对“技法”的要求。

       因此，张赫将这种“学来的技法”化约为一个“带有月光的场景”，让不同的事物，以及每一种技法都单独的应用在彼此类似的场景中。他将坠落的巨石处理成一个宁静的图案，又将宁静的窗帘画成凶悍的立柱——自己构造的画面因此开始不断地压抑着自己的力量，每一种绘画技法都成为一种对自身内在能量的压抑与驯化。

       不能清晰地直面事物本身，无法直面人的感官与意识，而一味的外在寻求物体的反光，让大量中国画家失去了直接表达事物的能力。这种观看的焦虑，让中国当代绘画不断重复着现代主义前后时期的绘画理念，将它们视为经典的同时，忘记了时间其实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

       表现出这个矛盾，是解决它的第一步。因此在张赫的展览《HE》中，我们能够看到大量的绘画研究的案例。这个展览与其说是一个艺术家个展，不如说是一次对学院绘画技法的彻底研究。反复出现的场景与事物，都拥有着不一样的笔触组织。艺术家强大的力量，在各种技法中，与图像进行着争夺。狂野的生命力并没有彻底的表现出来，而是自我压抑在宁静的场景中。

       当然，这种自我矛盾的自我解构并不是张赫的专利。从几乎这一代中国年轻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一种试图从自己身上摆脱整个社会的新生力量：一种表面与内在的矛盾，正常视觉与扭曲画法的分离，外显气质与内在人格的张力。而这恰恰就说明了他们在与自己的外在对抗，用自己难以压抑的强大生命力，来呕吐出那些数十年来喂养他的庸俗技巧。

       也是因此，张赫得以将自己放在手术台上自我解剖，得以在每一种技法中反观到自己，反观到那些使他成长又让他痛苦的绘画方法。因而这一次，所谓艺术家的“第一次正式个展”，其实恰恰是对自己的一次作别——与那个在庸俗中驯服的自己作别，与那个在庸俗中反以为荣的世界作别。

      作别，并不是为了离开，而是在获得了清醒之后，懂得如何在时间之中，在生命之中去抵抗庸常。

张未

2017年10月25日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