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辰按我的方法开始练习,刚开始,他的效率大打折扣,但经过多次实践,他的大脑形成了条件反射,将反应时间缩到了最短,于是他的工作效率又恢复到了原先的水准,而死锁现象也再没有出现。
我大感欣慰,看来,潘辰终于又恢复成为我们部门的头号利器了。
这天的会议上,有一个重大议题需要讨论,我们将要决定是否收购一家业内的竞争对手,必须在 三天内拿出意见。我力主并购,除了基于公司利益考虑,还有一个私人原因——总经理即将退休,副总必然顺位,如无意外,空出的副总位置,将在我和另一位部门经理之间产生。这家待收购公司的副总恰巧是我的同学,自然共同进退,如果并购成功,公司结构调整后,我们将在公司里掌握更多的话语权。不过,我的竞争对手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竭力反对这次并购。我们双方在会议上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
我停止了争执,微微一笑道:“罢了,看来我们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了,不如这样,我们金融行业向来是数字说话,这几天,我们把这家公司历年的财报、与我们的合作与竞争情况,以及我们从其他渠道得到的商业情报都细致地评估一遍,做一份分析报告,三天后的会议上,大家来做最终决定,如何?”
总经理略加思考,同意了我的提议。
要知道,公司历年财报信息加上其他大小情报,数据量可谓浩如烟海,凭一个部门的内部力量,想在 3 天内得出精确的分析报告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我可以,我有潘辰。
会后,我回到部门,潘辰正趴在桌子上打盹,我把他叫进办公室,给他单独布置任务。
“小潘,把这个公司的历年财报和我们能打探到的所有信息都分析一下,整理一个详细的报告,一定能说服总经理和董事会并购这家公司。再做一份详细的并购计划书,另外,想一想对方可能反对并购的理由,给我一一反驳掉!”
三天之内要完成这么多工作,听上去简直惨无人道,但我了解潘辰的能力,他足以胜任。
潘辰正要离开,我叫住他:“这个事非常重要,越快、越详细越好,去吧。”
午休时间,大家都去就餐,我看到潘辰依然在埋头苦干,过去拍拍他说:“小潘,不用这么拼命,先吃饭。”
“学长你先去吧,不知怎么回事,我没什么食欲。”
话既如此,我只好留下他,自己去吃饭了。
到了下班时间,我看到潘辰还在工作,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对他说:“小潘,这些工作明天做也来得及的,别人都要把我当成剥削劳动力的资本家了。”
“嗯,学长,我把这部分做完就走。”
我看着卖力工作的潘辰,心里十分感动,暗下决心,等我升职了,一定不能亏待他。我夸奖他一番,离开了公司。
然而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第二天,当我准时来到公司,看到潘辰的样子时,吓了一大跳。
他双眼布满血丝,挂着重重的黑眼圈,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但他依然在对着电脑,疯狂地敲着键盘。
我大为震惊,问潘辰:“你到底几点来上班的?”
潘辰带着哭腔,惶急地回答:“我还没下班呢,我,我停不下来了!”
潘辰没吃饭,没睡觉,在办公室工作了一天一夜!
我惊呆了:“你疯了吧!工作再重要,也不能不要命啊!”
“我知道,可是我明明知道该停下来休息,但大脑就是不能停止思考去干别的,只能一刻不停地做这份工作。我要饿死了!”潘辰疲倦地回答。
我终于意识到,又出问题了!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我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的解释。
潘辰的优先顺序表上,排在第一位的,一定是呼吸、心跳等保持生命体征的工作,第二位,应该是吃饭、睡觉等提供生存能量的行为,然后也许会是打盹、偷懒、发呆、开小差等日常行为,接下来才是工作内容的逐一安排。
跟一部分人所以为的不同,人在睡眠时,大脑并没有完全停止工作。事实上,一部分大脑皮质和神经细胞会进行休息,而另一部分则会更加兴奋。这也是有人梦游、说梦话的原因。因此也可以理解为,人在睡眠时,仍然需要一些特定的脑部资源。我的专业知识有限,无法确定究竟是大脑的哪些部分导致了潘辰这次的行为异常,人脑的奥秘无穷无尽,科学发展至今,依然不能窥其万一,潘辰的实验又如此复杂,我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猜测。
假设,人在睡觉时,依然需要大脑的某部分保持活跃状态,没有它,大脑就不能正常睡眠,我们称它为资源 X。再假设,人在日常活动,例如小憩、放松、打哈欠,或另外一些生理活动时,也需要用到资源 X,如果真是这样,就会导致一种奇怪的现象。
我猜想,大概是由于我反复强调这次工作的重要性,潘辰把这份工作的顺序提到了日常活动的前面,排在吃饭、睡觉的后面。这就意味着,工作没有做完,他就不可以偷懒、发呆、开小差,这本是一件好事,却造成了意外的后果。我给他布置任务时,他正在打盹,占用了资源 X,而这时,他的工作插进来,排在了打盹的前面,如果他不完成所有工作,他就不可以将进行到一半的打盹完成,资源X 也就被无限地占用。
不幸的是,资源 X 正是人的睡眠所不可或缺的,资源 X 不被释放,他就不能进行深度睡眠。种种巧合导致的最终结果是,本来优先于工作的睡眠,由于资源 X 被低优先级的任务占用,反而被压在了工作的后面,工作不完成,他就永远不可以睡觉。想必,不能吃饭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这种现象在计算机科学上也时有发生,叫作“优先级翻转”。
这是一个很疯狂的猜测,但由于潘辰自身的特殊性,这个猜测的可能性很高。我对这个匪夷所思的意外简直束手无策,看来,手头工作做不完,他就不可能停下来,但看潘辰现在的样子,他似乎随时都可能昏死过去。
我只好动用私人关系,找我的医生朋友帮忙,来给他注射上营养液,防止他虚脱,又对外编造了一些生硬的借口,对他的行为异常进行搪塞。
半死不活地挂着点滴狂敲键盘的潘辰,成为办公室中的一道奇景。潘辰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连续工作了 32 个小时,在文件保存完毕的一刹那,潘辰一头栽倒在办公桌上。
我赶紧让人把他送到医院,幸好,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需要休息。我长舒一口气,给他放了两周的假,告诉他,现在,好好休息是最高优先级。
两天后的决策会议上,我用精准严密的数据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用完备细致的规划让领导们赞不绝口,用鞭辟入里的论证让对手哑口无言。
董事会当场决定完成公司并购,由我全权负责。
我方完胜。
然而我知道,荣耀归于我,功劳归于潘辰。
会议结束后,我去医院探望潘辰,卖力地表扬和感谢了他一番,顺带给他解释了这次他行为异常的原因。
潘辰静静地听完,想了一会儿,说,看来这个实验还是考虑不周,产生了不少的后遗症,以后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正好昨天陈教授打来电话,回访的时间到了,他打算让陈教授想想办法,看看能做什么改进。
我当然支持,又叮嘱他以后万万不可以这么拼命,这才离开医院。
两周后,潘辰休假结束,回到公司上班。
我问他:“陈教授怎么说?”
潘辰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是对什么胼胝体动了个手术,进行了改造,现在能真正同时进行两件事了。”
我对胼胝体这个名词略有印象,出于好奇,我上网搜索了一下。
这一搜索,令我颇为不安。
简单来说,胼胝体就是桥接大脑左右半球的通信枢纽,能将一侧大脑皮层的活动传给另一侧,例如,如果右手学会了一种动作,左手虽然没有经过训练,但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完成这种动作,这正是因为左脑将右手的学习活动通过胼胝体传给了右脑。历史上曾用胼胝体切开手术来治疗严重的癫痫病患者,经过这种手术的人大脑左右半球完全分离,被称为“裂脑人”。
胼胝体切开术对治疗癫痫病立竿见影,却带来了其他意想不到的问题。一个比较诡异的案例是,一天,一个裂脑人的医生看到她的左手正在解扣子,但她自己却不知道。经过提醒,她赶紧用自己的右手去重新系上扣子,但只要右手一停,左手就会再去把扣子解开。后来,她的左手还会不知不觉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东西,所以她经常莫名其妙地丢东西。到了后期,她甚至出现了人格分裂的倾向……
这些古怪的案例看得我脊背发凉,只好暗暗安慰自己,陈教授是世界级大师,他的方法不会是这种简单的切开手术,肯定有什么复杂、高级的保护措施。但是同时,我也提醒自己,对潘辰要多多留心,别再出什么意外了。
等到潘辰工作时,我让他摘下墨镜,仔细观察,他准备了两套键盘和鼠标,双手各用一套,而他的两只眼睛竟然可以分别看向不同的方向,这样,双手和双眼,就成为了两副独立的操作系统。他的右脑控制左手和左眼,左脑控制右脑和右眼,他现在的表现无疑暗示着,他的左右半球已经可以独立工作了。看来,陈教授果然对他的胼胝体做了不小的改造。
对大脑的二次提升取得了显著成果,从此,潘辰保持了一贯的高效率,也再没有出现以前那些异常情况。
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放下心来。
一晃到了年底,年后总经理就会卸任,对于拿到副总的位置,我信心满满,但仍不敢大意。我的工作变得忙碌起来,一方面,管理工作和年终总结是不能交给潘辰的,另一方面,我总觉得这小子最近有些反常,对我的命令也不像以前那样巨细无遗地认真执行了。功高盖主,自古有之,不得不防。而我的竞争对手也在蠢蠢欲动,想在年关之前抓住我的破绽翻盘。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我经常在办公室暗中观察潘辰的举动。现在,他正在打手机,寒暄了两句,他边打着哈哈,边若无其事地走出办公室。
我觉得苗头不对,他似乎在有意避人耳目。他刚一出门,我招呼小李过来,吩咐他去偷听潘辰的电话。
十分钟后,小李带着一脸的幸灾乐祸回来汇报:“老大,潘辰要跳槽!他在和对方谈报酬,他们可是花了大价钱!”
我知道小李被潘辰压得抬不起头,可是他那幸灾乐祸也表现得太明显了。我挥挥手让他走,自己陷入了沉思。
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如果潘辰真的在此时撂挑子不干,我的业绩必定会突然下滑,而万一他去了我们的对手公司,我无法留住人才,更是难辞其咎。这对我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我意识到,我以前是太倚重他了,现在已是骑虎难下。潘辰只有一个,如果他走了,我到哪里去找替代品呢?
真的没有吗?
或许可以再造一个这种“天才”?
有没有人愿意冒着手术的风险,将大脑潜能开发到极限,从此可以在行业内呼风唤雨?有没有人现在正处于生死一线,急需借助超常的力量渡过难关?有没有人其实在心里忌惮着比自己还能干的部下,曾经的天才光辉已经彻底被部下所掩盖?
或许……那个人……是我?
我想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把潘辰叫到办公室,和蔼可亲地问道:“小潘啊,我看你最近状态不太好啊,是不是你之前的手术有什么问题?”
潘辰淡淡地回答:“谢谢老大关心,我没有问题。”
我不死心,又接着问:“要不这样,你把陈教授的联系方式给我,我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关心下属,本来就是上级应该做的。”
其实当初我和陈教授通过电话,但当时救人要紧,慌张中我居然没有抄下陈教授的电话号码。
潘辰竟然笑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噙着一丝笑意,默默地看着我,但我感觉到,他已经将我彻底看穿。
他果然变得不一样了。
我尴尬地咳嗽一声,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小潘,现在是我升职的关键时刻,我需要竭尽所能加强自身实力。你放心,你是我的嫡系人马,只要我当上副总,这个部门经理的位置一定是你的!”潘辰犹豫了。他在思考。我看到,他的两只眼睛瞪向左边,又一下子转到右边,这样反复了几次。忽然,他双手抱头,发出低沉的呻吟,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痉挛变形的脸淌下来,像是在经历巨大的痛苦。
我恐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一切停止了。潘辰平静下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抬起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用右手抓起笔,在桌上的便笺本上写下了一行地址。
然后,他看着我笑了笑,轻轻地说:“老大,一言为定哦。”之后,他便离开了办公室。
我被刚才的一幕吓坏了,但犹豫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陈教授那里看看。
谁能想到,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的实验室,竟然建在郊外。我开车向潘辰留下的地址驶去,穿过极尽繁华的 S 街,也经过方兴未艾的城乡结合部。
车窗之外,各色人等擦肩而过,去展开自己的人生。有人在马路上行色匆匆、心力交瘁,有人则在豪车里左拥右抱、享尽荣华;有人在为下一顿饭的着落担忧,有人却在为推不开应酬苦恼;有人用健康换取金钱而义无反顾,有人想花钱换回健康却求之不得;有人胸怀大志,可惜时运不济,不得施展,有人却看尽浮华,只想粗茶淡饭,了此残生。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对自己所拥有的视而不见,却在艳羡着别人那不可能属于自己的资源,形成一个又一个无解的死锁,永无休止……
我站在陈教授实验室的门前,带着最后一丝踌躇。
忐忑之中,我并没有看到,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一闪,一条信息发送进来。
信息很短,只有 5 个字:
学长,不要去!
发信人:潘辰。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完】
达理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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