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识高晓松,是在1995年底。
所谓“初识”,并非见面,而是建立在电话联系与邮件交流上的。
那个时候,晓松已经凭借他创作的《同桌的你》等代表作蜚声流行乐坛,北京的大地音像公司录制出版的《校园民谣》第1、2辑“拼盘”磁带帮助他和沈庆、逯学军、郁冬等出身于北京高校校园的创作歌手们红遍了大江南北,而他,是当之无愧的“校园民谣”第一人。
我呢,当时已经做了职业电台DJ,在本地的音乐专业电台做欧美音乐专栏节目《异域来风》。对晓松作品中的歌词诗意、西洋化旋律、国际化视野和华丽而曼妙的编曲配器,我都相当喜爱,对晓松其人也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在他之前,我所感兴趣的中国大陆当代音乐人仅有崔健一人而已。
从同行好友范军那里,我要到了晓松家里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听的是一个睡意十足的京腔——当时快正午了,晓松还在睡懒觉。
这很正常,当年那些不需要打卡坐班的年轻音乐人,十九都是夤夜通宵不睡,写歌弹琴神侃泡吧加宵夜,到了天光大亮,再倒头睡到午后甚至黄昏。
听了我自报身份,晓松很是热情,一来二去,很快聊得投机。我问他近期有没有什么新的歌曲作品,他说自己创作的暂时没有什么成品,倒是给首都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的一个叫柯肇雷的歌手制作了一首单曲,叫《乌鸦》。
《乌鸦》?这歌名儿显然透着特别,我一下就来了兴趣。
当时我是在电台机房里打的电话,在告知晓松后,我把后面的通话内容录到了机房的卡座上——那个时候,还没有数字播出工作站和数字录制工作站,播放卡式磁带的卡座还是我们电台的主要音源。
几天后,我收到了晓松寄来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盘录了柯肇雷单曲《乌鸦》、无厂牌Logo的空白磁带,外加一张打印着歌词和唱作人名单的折叠A4纸。我把之前和晓松通电话的录音作了剪辑,然后加上他制作的这首爵士风格浓郁的单曲《乌鸦》,在自己节目里作了直播推介。
柯肇雷,就是后来知名度颇高的歌手小柯。
1997年夏天,我到北京休假,顺便探望几位音乐圈中的朋友,而刚刚和留美归来的清华学兄宋柯创建麦田音乐不久的晓松,自然是我在京日程中必须约见的对象。
按照晓松给的地址和电话指引,我找到了位于朝阳区亚运村汇园公寓N座701室的麦田音乐。
第一次见面的晓松,给我的印象是大头、长发、随性和大嗓门。他十分热情,把我介绍给了当时也正在办公室的宋柯。在清华念书时曾经也是校园歌手的宋柯,形象跟晓松大有反差,偏瘦,脸庞极平凡,说话不温不火、不疾不徐。他之前曾在美国留学,后来好像是做珠宝生意,攒下了不菲的家底,如今回到北京家乡,和学弟晓松一拍即合,就开了这家“麦田音乐”,而再过十多年后,他成了湖南卫视《超级女声》的评委。
在办公室里聊了好久,又认识了他们公司的企宣傅翀——一位扎着马尾辫的“摇滚青年”(后来离开麦田音乐,自己创办了“新蜂音乐”)。
后来又来了一位客人,叫宋晓辉。他是摄影师,也是平面设计师,是宋柯和晓松的合作伙伴。他带来了一些熟食,我们几个坐在沙发上,边吃边聊,权当是中餐。
吃罢聊罢,已是午后,我们都留在办公室里,横七竖八地就地午睡。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晓松起身接电话,完了睡意正浓的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怎么了,宋柯也在问,他说电话是个无名的原创歌手打的,想把自己掏钱录的个人作品专辑拿来给他听听,看能不能和麦田音乐签约。我没在意,继续躺在长沙发上睡着,过了一阵子,朦胧中听到晓松在和人说话,接着听到音乐声,是清新的木吉他拨弦加上口琴点缀的引子,然后是一个矜持而沉稳的男声,然后突然转为昂扬激进、火花四溅,我一下就肉紧起来,坐起一看,和晓松说话的是个头发稍长、穿着极普通、颇有些书卷气的中等个小伙子。
他就是尹吾。
据尹吾自我介绍,他是广西人,毕业于广西中医学院,在药品行当里挣了些钱,就来到北京,把自己近年积攒下来的一些原创歌曲作品自费进棚录成了专辑。
当时,我和晓松、宋柯几乎把尹吾自己掏钱做的那张专辑里所有的歌曲都听了一遍,并且知道了——之前唤醒我且令我肉紧的那首歌曲,叫做《出门》。
晓松问我的感觉,我就说:“肉紧,强悍!”
宋柯和晓松进总经理办公室商量一会,出来就对尹吾说:“我们签约吧!”
我是学中文的,对瑞士作家卡夫卡的作品相当熟悉,而尹吾把卡夫卡这首散文诗的冬妮中译版谱曲写成了一首歌,加上恰如其分的编曲配器,体现出相当强大的情绪张力和结构弹性,其视野之开阔、创作构思之新颖及其演唱本身的老练沉稳,令我很是激赏。他这张专辑由青山担任制作人,参与录音的乐手有吉他手李延亮(现在是众多中国乐迷眼中的吉他大神)、口琴手杨乐(原名杨乐强,擅口琴与长笛,曾在几年前的某电视歌唱选秀节目中走到台前献唱,令人惊喜)、鼓手赵牧阳等,而李延亮在《出门》中弹的木吉他和电吉他感觉都非常到位。
作为创作人,尹吾极有灵性,信手拈来的轻松感很好(他还改编了我最敬仰的诗人北岛赵振开先生的著名诗篇,写成歌曲《我不相信》),而作为歌手,他的演绎颇具张力和驾驭度。对他这张DIY专辑,晓松、宋柯和我听后都觉得很好了,但他俩又说和尹吾签约后,出这专辑的时候还得重新进棚修改···
尹吾很快就和麦田音乐签了约,但他已经自费做好的那张专辑却一直没了下文,从唱片市场到演出舞台,整个乐坛也几乎见不到尹吾的任何踪迹···
之后不久,我和晓松、宋柯先后在长沙见面的时候还跟他们提起尹吾,我直言不讳地说:尹吾,多好一个创作歌手,生生被你们麦田给耽误了!
不过,当然,我还是很清楚——无论是晓松还是宋柯,对麦田音乐最终没能像给同年签约的朴树和叶蓓做唱片一样把尹吾的个人专辑《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推向世人,一定是非常遗憾的!
(宋柯)
正如宋柯几年后于2012年在自己的微博“老宅的男”上曾经透露的心境——
“16年前,一个普通而邋遢的广西少年,拿着小样和歌词进了麦田,当我和晓松听完这首由卡夫卡一段文字引发的歌曲时,震撼至无语。后来这张唱片没有打上麦田的葵花小标,蓝白缺红,是我音乐生涯少有的憾事之一,所幸牛逼音乐必将永存。”
(叶蓓)
而当时同为“ 麦田音乐”旗下签约歌手的叶蓓,不仅在来长沙做自己专辑推广时在我节目里表达过对尹吾专辑未能问世的遗憾,而且也于2012年在自己的微博里写过一段话——
“还有多少人记得尹吾?十多年前,我,朴树和尹吾在麦田一起唱歌,那张“红”最后没有和“白”与“蓝”在一起,但是我们时常想起他。十多年后的今天,突然接到尹吾的邮件,他已经是个十岁的孩子爹,但是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那份热情。来一首他和儿子合唱的歌吧!”
是的,当时的尹吾,已经成家,并且有了儿子尹德,其时似乎已经早早谢顶的他,仍不改自己的爱乐初衷,不仅有自己的乐队,而且把英国流行男歌手Robbie Williams的名曲“Better Man”改编重写成了中文歌曲“To Be a Better Man”,即《要做一个男人》,并且把儿子一起带进录音棚,录唱这首歌曲,还拍成了MV。
上个月,我当年在爵士乐中文网站“爵士当铺”(Jazzsky)的老友、北京“乐童音乐”的掌门人马客发布了一条全国巡演消息,而演出的主角,正是我23年来再未见过的尹吾。
(点击以下链接)
我当即跟朋友要到了尹吾的微信号,加了他,第一句话就是:
“你好,尹吾!我一直记得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