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群学君

三百年前，英国大主教贝克莱（Bishop Berkeley）在《人类知识原理》（A Treatise Concerning the Principles of Human Knowledge）中，提出过这样一个类似的问题：

森林里，一棵大树轰然倒地，可是周围悄无一人，那么树倒下的时候发出声音了吗？

哲学家想追问的其实是，存在的本质究竟是“被感知”，还是“我即是我之经验”，几百年来，人们聚讼纷纭，恐怕谁也无法解释清，究竟答案是什么。

三百年以后，人们不再关心哲学背后的深思，只想在这个资讯爆炸的互联网时代，最大限度吸引更多关注的目光：有了流量，就有了一切！就像资本主义时代，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当做出售的商品一样，“流量为王”的时代，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当做表演的道具。无论欢乐、忧伤、悲哀、愤怒，乃至扑朔迷离的欲望，欲言又止的暧昧，所有这些，都和心灵真实的体验毫无关系，不过是展示在那里，像婚纱店橱窗里机械的人偶，遍体罗绮，但浑身冰冷。

幸好，我们还能从“前流量为王时代”的文化记忆中，找寻古典的，真实的情感表达。

比如阿桑。

十一年前的今天清晨，34岁的歌手阿桑在台湾新店慈济医院辞世。在一番例行的感叹后，媒体很快就把她忘了——娱乐圈本来就朝秦暮楚，更何况除了“英年早逝”之外，这个女歌手没有任何可以夺人眼球的话题。她不漂亮，没有绯闻八卦，出道四五年，只有两张唱片，也从来不曾大红大紫。

更重要的是，她的歌路太窄，永远是悲伤，永远是寂寞——人们会在疗伤的时候，不停地听她的歌，但没有人愿意一直在沉溺悲伤中。人们永远只会在某一种悲怆和哀伤的情绪中，想起她，在迎来下一场阳光明媚中，把她抛在脑后。

不能听了，太悲，让人压抑。

人们还觉得怪委屈。

然而，阿桑从来没有在“演绎”悲伤，她的一生，就是哀歌本身。

生在家境拮据的乡下，她说从自己懂事开始，就在父母无止境的争吵和躲债中长大，“我厌烦透了那种不快乐的生活，我找到的逃避方法就是唱歌，让自己不那么压抑。”

再后来，离异的父母终于抛她而去。她跟姨妈讨生活，寄人篱下，敏感早熟，一边读高中，一边打零工贴补家用。她做过巧克力包装纸，折过塑料花，到电子厂装过零件……这本是许多同样出身的乡下女孩共同的经历，并未见得就多么的“不幸”。

然而阿桑毕竟有理想，在曲折与困顿中，她也曾一步步逼近理想。

二十岁出头，她录了几首歌送到唱片公司，她以为就要看到光了。然而一等，就是四五年岁月蹉跎。

第一次，唱片公司为她录了歌，但迟迟不肯签约；第二次，公司终于签了约，但由于唱片市场低迷，她甚至没有走进录音棚；第三次，签了约，也录了歌，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把录好的小样全部吹烂了。

不怪唱片公司，人家是靠这个赚钱的，女歌手，要么甜美，要么艳丽，要么妖媚，她这样的清瘦沉静悲寂的样子，根本卖不出去。

这个自小在泥沼里挣扎的姑娘，美梦一次次归零，为了录制唱片母带，她在朋友开的红茶店里打工赚钱，等待发片的日子，她做过律师事务所的总机话务员，做过百货公司的播音。

不管你做了什么梦，醒来总要维持生活。

2003年，她演唱了偶像剧《蔷薇之恋》的片尾曲《叶子》，随着电视剧热播，仿佛奇迹，她终于出名了。

这一年她28岁，在娱乐圈出道年龄，是少有的“高龄”。

唱片公司觉得她的嗓音有一种莫名的悲戚沧桑，于是给她取了艺名“阿桑”。她原名叫黄嬿璘，太普通，一点也不“悲”——在公司眼里，她就专该走悲情的路子，毕竟人们总有低潮的时候，兜售悲伤，也是一门好生意。

她也确实做到了：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成了那个时候最火爆的slogan。我们终于可以为作为小资产阶级标志的“悲伤情绪”找到一个朗朗上口的标签。

只是很多人忘了，“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是阿桑一生大部分时候的存在状态，她没有演绎悲伤，她就是悲伤本身。

再到后来，《一直很安静》作为《仙剑奇侠传》的插曲，又成为脍炙人口传诵一时的“网红”：

据说方文山写这首歌，是因为当年自己三角恋爱的往事有感而发，但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情感纠葛体验的阿桑在唱这首歌时，内心想到的，恐怕已经超越男男女女，而是悲悯人之为人世的不如意。

再后来，阿桑参加了歌唱节目《名声大震》，这次比赛她并没有获得名次。第二年，体检的医生告诉她，患上了淋巴癌。她没有太多的朋友，也无从四处诉说，就这样跟病魔抗争了两年。

还没等到她发第三张专辑，她就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好朋友张智成说，阿桑一生饱尝悲苦，生前最大的目标就是寻找幸福。从出生到消逝，她一直站在一个薄凉的情感地基上，每一天都在寻找光亮。

没有人天生适合演绎悲伤，她短短的一生，却唱尽了悲伤，某种程度上，她其实在用自己的生命，给了孤单的人抚慰，为受伤的人疗伤。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大红大紫过，可直到今天，歌坛迭代目不暇接，流行民谣喧嚣争艳，我们依然记得阿桑。

光怪陆离的城市，走走停停的过客，放下渴求的欲望，放下执着的念想，那抹明亮纯粹的光芒，或许就叫阿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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