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晚年得了乙肝,那可能是他人生中一个巨大的打击。
爷爷一生都很威猛,在他高龄七十九岁那一年,有一次在一个早餐摊吃豆浆油条,吃完后早餐摊老板以爷爷用了打包盒为由多收了两毛钱,爷爷一算不对劲就要求对方找回来,那家伙一看爷爷是一介糟老头就懒得搭理他,从来都没有看过香港电影的爷爷不知道是不是和动不动就爱打人砸场子的张耀扬有某种神秘莫测的亲属关系,他恶狠狠地对早餐铺老板说,不马上找给我,我掀翻你的摊子。有围观的人后来告诉我们,那老板马上认怂,找出两毛钱乖乖送到爷爷手里。
爷爷凶起来,一般人都怕。
我的童年和整个少年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爷爷宠爱我,没对我凶过,即使有时候把他惹毛了他也就是吹胡子瞪眼吼我几句,我快速顶撞回去,压根没把爷爷的凶恶当回事。我童年的时候在爷爷的乡村里度过,每年农忙的季节,爷爷矫健忙碌的身影是我多年来挥之不去的记忆,那时候夏季是爷爷这样的农民丰收的季节,但天气无常的变化是爷爷深恶痛绝的事情,上午刚刚割完稻谷,看看天下午就要降雨了,如果谷子被雨水打烂在稻田里,一年的丰收就要大打折扣了,于是爷爷马不停蹄地把谷子捆好,再一趟一趟地把谷子担回家,即使在大家都在吃饭午睡的时刻,他也从不停歇,我那时只知道爷爷很勤劳不知道爷爷的辛苦,我和表哥表弟们去偷摘别人家的西瓜都能被晒得两眼昏花,而爷爷在夏日艳阳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中,肩负百来十斤的重担一趟趟来回奔波,脸上的汗珠滚落如水洗。
农村里度过童年的人玩具并不是很多,那时候的新鲜感和好奇感一样都难以得到满足的条件下,爷爷的箩筐车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这个世界的全新视角,所谓的箩筐车就是爷爷肩挑两只箩筐,深深的箩筐里一只里面装着我,一只里面装着同龄的表哥,在爷爷逗趣的哄笑中,摇摇晃晃地带我们走过池塘,走过田岸,走过独木桥,走过山岗,后来我们的童车渐渐多了起来,但唯一能在记忆中常年保鲜永不褪色的童车是爷爷的箩筐车,多年以后我们长大了,箩筐车不见了,它曾走过池塘,走过田岸,走过独木桥,走过山岗,也走过了整个如梦如幻的童年,在一生漫长的旅途中,那个箩筐车是指引我回家的方向。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爷爷跟随着叔叔搬迁到县城,那一年爷爷六十多岁,他告别了辛勤耕耘的乡村土地,来到一切以商业基准为目标的都市,爷爷一生闲不下来,都市的商业生活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他开始在自家院子后面开辟耕地,种菜打井,把在农村家园里的一套照办过来,蔬菜的种植,虽然谈不上能够餐餐自给自足,但是在小区里也成为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而打井的举动更是惊动四野,相比于管道供应的自来水,地下的井水冬暖夏凉,饮用更是沁人心脾,后来小区里很多人慕名前来,不管是洗衣还是饮用,都来打上一桶,但是有一天一个患病的老大妈直接端一个大盆子过来接水洗衣服,中途病情发作,将头埋进了装满水的盆子里,幸亏小区对面楼上有人及时发现,才将老大妈从死神的手里抢了回来,事后爷爷被全家人指责,干嘛要费事打井,如果真的出了人命,违章打井的爷爷势必要受到巨大的牵连,爷爷面对我们的训斥不说话,他坐在小矮凳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小孩子一样撇着嘴生闷气,这是爷爷对待家人最过份的态度,他顶多就是一边不耐烦一边自己生闷气,我们见识不到他凶狠的模样,但是爷爷是在城里逐渐老去是事实,肩上再也没有锄头的他在小区附近摇摇晃晃地行走,很少有往日矫健的神采,坐在门前陷入不可名状的惆怅也是他常有的举动,我在爷爷去世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些画面,才慢慢领悟过来,一生都属于黄土地的爷爷,可能一生都是在怀念他的土地。我还记得在爷爷即将要搬去县城的前几天,他独自一个人用三天时间将一道被雨水冲垮的田坝修葺好,修好后他听着从田坝上轻松走过的人们对他的夸赞一边默默抽烟,他的眼神就是那种日后坐在门前怀念从前的惆怅。
我上大学去之后跟爷爷的接触就少了,偶尔打电话回家,爷爷接到电话就特意敞开嗓门对我喊,儿啊,在学校好好读书。我说,爷爷,身体没事吧。他高声喊,好得很,好得很,儿啊,不要担心。爷爷平常说话没有那么大声,但和我通电话就特别兴奋,生怕我听不见,对孙子辈称呼为儿,是他那一代人对晚辈独特的爱称,爷爷过世后再也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们,所以你知道,爷爷过世,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死去,也是带走了他那一辈人的的奇特物语,世界也因此少了一页浑厚谆情的诗篇。
爷爷死于中风,脑部大出血的他身体偏瘫了一年,受尽各种苦痛,因为中风继而引发老年痴呆症,爷爷在临去的几个月里谁也不认识了,但唯一能记得住的是我和他的庄稼土地,我大三那年的寒假,是躺在医院的爷爷最后的一段时光,我去医院守护了他一阵子,爷爷对前来探望的人一个都不记得,发小握着他的手絮叨从前,爷爷装作知道的模样嗯嗯地应承着,但发小一问他知不知道他是谁,爷爷马上回答不记得了,而几乎在每个深夜时分,爷爷都会呼唤我的名字,我上前去告诉爷爷我在,他就告诉我,要我去给田里灌水,要不然豆苗全都死了。爷爷在他弥留之际可能梦境把他带回了他六十岁的年纪,他有大块大块的良田,成片成片的庄稼,还有一个正在童年无忧的我。
爷爷的梦境的确有一些异于常人的奇怪,我印象深刻的一次在我六七岁那一年,爷爷也还在老家农村,有天深夜时分,爷爷突然从床上翻起,衣服和鞋子都来不及穿,惊慌地打开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屋后老山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叫,牛被人偷了牛被人偷了,一家人顿时惊慌失措,以为牛真的被人偷走了,只有奶奶稍微镇定了一下,她起身去牛栏看了一下,肥硕健壮的黑母牛依然在牛栏里悄然入睡,而待爷爷从惊梦中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赤脚跑过了两个山头。
爷爷不梦游,爷爷只是对生活深沉的厚爱,包括他的妻儿子孙,他的土地,他的庄稼,还有他的牲口,他爱得过于挚热,梦境都能当作现实,因而有时混淆不清。
我在爷爷去世几年后回到爷爷的老家,曾经度过我完整童年的地方,如今早已梁堂破败,屋前屋后荒草丛生,无人打理的住所连带着往昔的记忆被自然野蛮侵袭,看不到丝毫生活的气息,但我那次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才猛然发现爷爷也有他完整的一生。
如今的老家人烟稀少,大部分都已经搬迁和外出,而留下来不到十个数的人头几乎都是爷爷那一辈的老弱遗留,我从他们口中得知爷爷年轻时候的故事。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村长。
当年目不识丁的爷爷是凭借着自己的威严当上村长的,那时农村还在实行合伙制,大家伙吃大锅饭,爷爷当上村长后,第一个响应中央的政策,开始田地承包制,就是自己种地自己所得,这一举动触动了很多人的即得利益,他们反对爷爷,但爷爷的倔脾气跟他家的黑水牛如出一辙,旁人的反对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独自说干就干,后来农田承包制成为了农民的趋势。
爷爷的魄力得到赏识,他开始分管更大的村落,先后有两个邻村并到爷爷的手下,但爷爷总不安分,经常有一些强势出击的举动让别人对他厌恶,如今村子里那些遗留们说起爷爷,也告诉我爷爷当年的威望高但是名声不好,因为反对叫骂的人太多,最典型的一次是爷爷号召挖掘池塘,因为山中的泉水不够用,而村子里只有一个池塘,夏季灌溉的时候总是捉襟见肘,爷爷便发动全村人想要多挖两个池塘蓄水,老五是村子里的懒癌患者,他以自己的家在池塘下方,挖掘池塘如果溃堤了会危害房屋为由带头拒绝参加集体劳动,但十个老五都阻止不了爷爷的决心和干劲,池塘挖掘成功后,爷爷又发动全村人共同集资往池塘里养鱼,于是每年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能分到肥硕新鲜的胖头鱼,当然老五家除外,但是老五开始眼红,他要求来年养鱼的份额算他一份,他说他虽然没有参加挖掘池塘,但他也是村里一员,村子里的福利没理由把他排除在外,爷爷不由分说地把老五扫地出门。分鱼想要有你的一份,那要等到我不当村长的那一天。爷爷说。
自此以后爷爷成为村子里的暴君,当老五看着左邻右舍在每个阳光灿烂的天气里,把一条条腌制后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鱼肉晒满自家屋檐,他对爷爷的恨意成为一生都解不开的心结。
爷爷过世后两年时间左右,叔叔的儿子患上一种奇怪的癔症,无论白天黑夜,他只顾自己一个人玩耍自己跟自己对话还一直嘿嘿发笑,感觉像是神经错乱,带去医院检查,连武汉仁和大医院的医生都检查不出任何端倪,检查的结果千篇一律地正常,意思就是科学的手段根本弄不明白我这个堂弟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被逼无奈家里人只好去请教偏方,就是去请一些会看相算命的高人而在我看来不过是跳大神的罗汉前来指点迷津,我记得那一年马上就到了春节时分,才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我这一年很早就回家准备过年,但是在跳大神的罗汉给堂弟施展无边法力的时候我还没有回来,是后来家人告诉我,那个罗汉果然不同凡响,他一走进屋子里,就对在场的所有人说,这个小孩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罗汉的思维就是这样一个你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自古以来谁也拿他们没办法,接下来罗汉又说,这小孩有个爷爷,还有一个哥哥。我当时想,这也是一句没什么含金量的废话,但是很快他就说,他的爷爷已经死了,在另外一个世界和不干净的东西斗争,一直保护着这个小孩,爷爷是有些功力的,不干净的东西都怕他,但是他一个人的功力不够,这小孩还有一个哥哥很像他的爷爷,需要他的哥哥来助一臂之力。
罗汉口中的这个哥哥就是我,他在见都没有见过我的情况下,就敢说我是有功力的,这话早几个月之前我是不会相信的,但无独有偶,在半年前我们老家人有一个聚会,一个爷爷辈的半仙人物一看到我就问我是不是爷爷的孙子,我说是,他立即对身旁其他的人说,这个年轻人浓眉大眼,阳气充足,跟他爷爷一样,以后别说人不敢欺负他,连鬼都怕他。这个半仙有着传奇的经历,一生穷困潦倒无妻无子的他,活到五十岁那年突然开了天眼,能替人算命看相说得头头是道,口中所言往往准到八九不离十。
于是我将信将疑地回家,要给堂弟驱魔除妖,其实也没做什么特别的,就是白天多陪陪他玩玩,晚上陪他一起睡觉,年过完之后,我要离家上班了,后来电话里听到家里人跟我说,堂弟的癔症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真的好的,很难说到底是不是我和爷爷的功劳。
晚年的爷爷来到城里生活,可以说是他的第二重体验,我们都认为他终于可以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用那么辛苦地劳作,而事实上一个丢掉了大半辈子都扛在肩上的锄头的农民,无异于失去了水的鱼。爷爷在城里的生活其实可以算得上光鲜,儿子们给钱,女儿们给他做衣服穿,他对衣服品味的追求相当不俗,每当他衣冠楚楚地行走在小区院子里,那风范和架势都像周恩来总理穿行于中南海,有多位不明就里的街坊曾经悄悄地问奶奶,爷爷是不是一个大学教授或者退休官员。奶奶私下里半开玩笑半讽刺爷爷说,越老越爱漂亮,不知害躁。但越老越像中央领导人的爷爷说,他就这么一个爱好。女儿们给他做了三件风衣,那是爷爷极爱的物品,他曾反复跟家人嘱咐道,死后一定要记得把这几件衣服一并放到他的棺材里面去。
终于不用再泥腿子汗袖子的爷爷应该是可以很好地度过他的晚年的,他不能像北京老炮儿们一样吃个早茶,溜个小鸟,逛个公园,睡个午觉,但爷爷享受生活的方式有他的一套,晚年人模人样的爷爷都是去早点摊吃早餐,吃完后在街上走走,背着手跟人民群众打打招呼,然后回去睡个觉,膝下妻贤子孝儿孙满堂,只不过做了大半辈子的农民身份和思维困住了他,作为一个农民,奉行勤俭节约是第一准则。于是爷爷每天在那些杂乱的早餐点吃豆浆油条的时候,从来不用方便盒子和一次性筷子,只用那些摊铺公用的碗筷,只是为了节省微不足道的两毛钱。
每天节省两毛钱,哪怕节省一辈子也不会很起眼,我想爷爷在那次无意中的身体检查之后应该会非常后悔他的这种举动,那次检查对于爷爷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被传染上了乙肝。
乙肝病症本身可能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乙肝带给人的恐惧,爱好干净光鲜总是把自己打扮成电视里中央领导人模样的爷爷开始受到家里人的排挤,吃饭要自备单独的碗筷,跟最幼小的孙子要保持距离,凡是经过他嘴的东西,一定要最大限度地清洁干净。爷爷的生命开始在这种尊严殆失的待遇中变得暗淡,年岁太大,医治已经没有意义,余下的所有时光,在无限的戒备中变得了无生趣。
当过威严的村长,当过潇洒的大学教授,甚至当过风光无限的退休官员,但晚年不再有希望的时光,再也夺不回来的尊严,应该是爷爷如影随形的煎熬,不知在夜深无眠的孤独暗夜中,爷爷是否也偷偷哭泣过。
爷爷死在一年夏季,我在爷爷头七的时候回到爷爷的农村老家,那是爷爷指定的落叶归根墓葬地,早已回到老家守灵的奶奶迎接了我,我和一并前行的表弟在看到奶奶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然发出戏谑的笑声,奶奶看到后很伤心,她说好啊,你们真是孝顺的儿孙,爷爷死了你们还很开心,等我死了你们也会很开心吧。我不知道如何跟奶奶解释,事实上爷爷的死,在心理上大家都已经早有准备了,他中风后受到病痛的折磨接近两年,大小便失禁,吃东西毫无规律,身体偏瘫只能常年躺卧在床,儿女们轮流来照顾,他的死,或许大家心里都悄悄松了一口气,无论是对爷爷自己,还是对依然活着的家人,我想应该都是一种解脱。爷爷的头七仪式很隆重,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参加了,就连那些不太友好的老家人都来出席吊唁。我们选择了一块空场地焚烧了爷爷生前的衣物,我是在火光烧起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个至亲至爱的人了,一瞬间我哇地一声泪流满面,巨大的悲伤扼住我的心脏,体会到什么叫情难自己,我想,无论爷爷是糊涂了是痴呆了,哪怕是患上再可怕的病症,我也愿意他还活着,我还能多陪他一些时光。
我又一次见到老五的时候他也已经年逾古稀,他对我说,你爷爷不是个好村长,但是个好人。我说你对我爷爷不是成见很深么。老五说哪来那么多成见,那早都过去了,年轻的时候是和你爷爷关系不好,恨他强势,做村长大家都怕他,后来他不干村长了,我生了一场大病,钱都用光了,到处都借不到钱治病,你爷爷把家里的两头猪拿去卖了,卖的钱借给我治病,我才捡回一条命,这是大恩啊,是个好人。
爷爷死后多年我经常梦里见到他,梦里他活生生的模样完全不知道他已经死去,梦里经常为一些不可名状的情节哭得稀里哗啦,醒来后就会想起他汗流浃背的模样,想起他穿着风衣行走,想起他苍苍白发,想起他踉跄地老去,想到再也没有了这个人的音容笑貌,一直想到心酸。记得有一次回家后家里只有爷爷一个人,午饭时刻爷爷热心满满地为我做了饭,但是我恐慌他身上携带的乙肝病毒,就对他说我不饿不想吃,爷爷敏感的眼神明显觉察出了我的心思,那天午饭他一个人默默地吃完,他眼里的惆怅模糊了那年明媚的夏季,他的失落,应该也苍凉了整个地球的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