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社剧场相声有种说法,叫下一场能不能接住上一场。
几年前有人问:“从‘相声阿甘’到‘喜剧之王’,岳云鹏能接住他自己吗?”
现如今可以答,他接住了,稳稳当当地。
“他们总笑话我,后来我想,收他们点钱吧。”
早些年,岳云鹏问一个老谐星,“为什么成为一个谐星”,这是他收到的回答。
这些年,他迈着“小媳妇儿”的步子登台,在看官那里卖了多少乐子,就有多少笑中带泪的过去。
孔夫子曾经曰过:“刚、毅、木、讷,近仁。”
译成白话就是:坚强点、坚定点、勿忘本、少嘚瑟,一个人也就成器了。
相声180年,“说学逗唱”是祖师爷那里袭来的外卦儿,“刚毅木讷”才是岳云鹏练成的里子。
现如今,说相声的人不算少,但岳云鹏,谁也学不来。
岳云鹏说:“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
临走之前,父亲告诉他,出门在外可以流泪但要自己擦,经常写信给妈妈,有急事给村长家打电话。
岳龙刚带着一个铺盖卷和二百块登上开往北京的长途汽车,后来铺盖卷落在车上,只剩下兜里的二百块。
彼时,他不知道那里的楼有多高,路有多宽,只是车上播放的那首《粉红色的回忆》,他至今不敢再听。
“打那天起,听见这首歌曲心里就会难受,无比难受。”
1999年,岳龙刚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办了张假身份证,假年龄、假学历,除了一颗想衣锦还乡的心,一切都是假的。
初到异乡的几年,岳龙刚不是被开除,就是在被开除的路上。
在石景山重机厂当保安,因为打瞌睡,工资被扣成负40,每天穿着鞋底儿磨没的“疑似鞋”巡逻。后来岳云鹏把那段日子编进了相声,就是著名的《保安队的故事》。
岳龙刚也曾在美食城当帮厨,工资刚从400涨到550,新厨师长的亲戚偏偏就看上了他手里的活,他再次被开除。
后来,他又找了一份饭店看厕所的工作,老板酒后在男厕所狂吐的时候,他恰巧在刷女厕所,便又被开除了。
再之后,他还曾在延庆区干过两个月的电焊工,他后来对那份工作唯一描述是“差点没死那儿”。
大难不死,必有下回。
为了给弟弟找份安生工作,在北京台湖织布厂打工的五姐拉着他的手一家一家地问,回程的时候两个人只买了一张车票。
姐姐攥着弟弟的手,不让他说话:“买了票,咱今天就没吃的了。”岳龙刚不敢出声,吓得直哆嗦。
最后还是被发现,售票员恶言相向。“五姐当时没哭出声,我也忍住了。”
有时候,活着比死亡更可怕。
北漂四年,岳龙刚终于找到了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在海碗居面馆当传菜员。
虽然有时因为偷吃剩菜,工资被扣到九百多,但干了将近两年,岳龙刚心里盘算着有一天可以当上领班,娶到老板的女儿,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但是,偏偏面馆里有位熟客,是京圈老票友赵铁群。
赵老先生因缘巧合,发现传菜员岳龙刚和门童孔德水条件不错,便点拨他们去找一号人学相声,那人名唤“郭德纲”。
十五年后,郭德纲评岳云鹏:“祖师爷睁眼,给我送来这么一个小角儿。”
但在十五年前,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彼时,岳、孔二人对赵老先生的建议并未当真,只是想图个乐子。
某日打烊,两人没换工作服直接去了华声天桥。“万一那人是个骗子呢。”
当年,31岁的老郭第一次看见两个满身油渍、逃难似的伙计站在面前,心想:赵老这是有多恨我。
而岳龙刚也打量着眼前的郭德纲,“长得黑还爱穿白衬衣”,心想:这人真丑。
如今的郭德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但彼时的他还是领着小儿徒张云雷在茶楼前揽客的江湖艺人。
那一年,郭德纲与相声泰斗张文顺老先生合说了一出名段——《相声五十年之怪现状》。讲的正是当年相声凋零,正是“十冬腊月,大雪茫茫,大栅栏连条狗都没有”的艰难岁月。
当时德云社百废待兴,台下观众三三两两,其中就有岳龙刚和孔德水。
听了段日子,岳、孔二人就把面馆的工作辞了,意欲拜入郭德纲门下。
郭德纲收下了这两个小伙子。
在那段后台比前台人多的日子里,可供他选择的材料几乎没有,他对他们也没抱多少希望。
对于岳龙刚,老郭更是调侃:“来得比谁都早,吃得比谁都多,脑子比谁都笨。”
郭德纲给岳云鹏开蒙的活是《八扇屏》,十多年前他在天津跟老相声艺人常宝丰求教时,常九爷(常宝丰的外号)教他的第一个活也是《八扇屏》。
岳龙刚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愣是把“后汉三国年间”念成“后汉三鬼年间”。因此,他便对着报纸,一遍一遍地练普通话。
同门人评价他:“在马路上你要不认识这个人,你会觉得是疯子,都魔怔了。”
几年前,岳云鹏与沈腾攒了一出相声,其中有一句台词颇有些渊源:“我也是北大的,北京大兴的,庞各庄的。”
当年,郭德纲也是泥菩萨过河,只能把岳龙刚安排在庞各庄的一处院子里帮忙养狗——四十年代盖的,窗棂还要糊纸。
头一年,岳龙刚每日除了背贯口,就是看大院、养狗、扫地、叠大褂。
第二年,孔德水进步神速,获得“德云社十周年庆典”与师父同台演出的机会。
而岳龙刚第一次上台表演《杂学唱》,三分钟就被观众轰下场,一下场就哭了。
从那以后,德云社的扫帚就被他承包了。
因为,他不扫地,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岳云鹏(左)
相声界最是讲究辈分与规矩,德云社尤甚。
比如后台有张八仙桌,只有郭德纲和于谦能入座;前辈抽烟,自有人点烟;烟灰落地,自有人打扫。
岳龙刚前后扫了6年地,却学不会在前辈身后端茶送水。
“台上也不行,台下也不行。”当年,德云社里几乎所有说得上话的人都劝郭德纲开除岳云鹏。
但郭德纲说:“就算他只能一辈子扫地,我也认了,大伙儿忍心看孩子回去种地吗?”
世事洞明,老郭的心里有一派老江湖的温暖。
后来,德云社也有新人来,也有人继承岳龙刚手里的笤帚,只是无需多少时日,笤帚便又物归原主。
有一年元月,德云社给各位门徒颁奖,岳云鹏领到的是一座“最佳扫地奖”。
孔德水后来感叹:“有时候看他,真的很可怜。”
2006年10月,郭德纲摆枝(收徒的仪式)收徒,孔德水得名“孔云龙”,而岳龙刚则依旧是“岳龙刚”。
整整三年以后,岳龙刚才得以正式拜师,得名“岳云鹏”。
事实上,直至一些鹤字科的门徒已经登台演出,他仍是边缘角色。只有师弟李鹤林上台,岳云鹏才能搭着做捧哏。
但是,东风也有转南时,瓦片也有翻身日。
拜师第二年,正赶上郭德纲辛苦教养的“四大台柱”何云伟、李菁和曹云金、刘云天相继出走。德云社遭遇重大危机,岳云鹏临危受命,一炮而红。
也正因如此,关于岳云鹏最广为流传的一句评价便是:说学逗唱四门功课,占了一个“忠”字。
本是一句调侃的戏言,但也无不见其本心。
岳云鹏的确“忠”,郭德纲久观其人,送他的一个“鹏”字取自岳飞(字,鹏举),精忠报国。
一日尽心做事奈何浅尝辄止,六年扫地动心忍性乃可谓矢志不渝。
能受苦乃为智士,肯吃亏不是痴人。郭德纲临阵点将,赌的就是岳云鹏即使仰人鼻息,亦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定。
德云社“退社风波”第二年,岳云鹏在北京民族宫大剧院举办个人专场。
1038个座位,座无虚席。
面对满坑满谷的观众,返场时,他连鞠三躬,一度涕泪交加。
郭德纲在自传《过得刚好》中写道:泰坦尼克号沉了,对人类来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但对船上餐厅里活着的海鲜来说就是生命的奇迹。
在机会来临之前,“活着”是第一要义,卧薪尝胆是最好的选择。
德云社的门徒掌握50段传统相声才有登台表演的资格,岳云鹏跑了六年龙套,太平歌词也能唱,竹板书也能说。
这两年,更有人赞他:“相声节奏盘得油光水滑、圆润自在。”
故而,当郭班主(郭德纲外号)把那“瓷器活儿”交给他,岳云鹏也拿得出自个儿的“金刚钻儿”。
后来,岳云鹏凭借《五环之歌》成功出圈。
郭德纲则说:“干我们这行,没有一夜成名。因为在小园子说了十年,他才唱能出这一段《五环之歌》。”
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成与不成,实则大多在己。
今年除夕夜,岳云鹏搭档孙越,在春晚舞台上梅开三度。
出道十余年,既得师父提携,也得观众认可,那个14岁北漂的少年终于可以荣归故里。
故而有人问他:“父亲看到你成功之后,跟你说过什么?”
他回答:“我父亲没看过我成功。”
图源:2019年春晚
岳云鹏第一次登上春晚舞台是在2014年,而父亲却留在了2013年。
“就差那么几个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父亲的离世成了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一碰就会疼。
那一年,德云社德国专场,岳云鹏接到父亲病故的电话没有立即奔丧,而是忍痛上台,万人共唱《五环之歌》,他却悄悄别过脸去。
戏终返场,道出实情,他泪如雨下:“哪怕只有一个人是为岳云鹏而来,我也要上!”
郭德纲下台后说:“俗云,戏比天大。有徒如此,还复何求?”
几年后,主持人蔡康永与他重提旧事,他说:“最后悔的,是爸爸去世时,他不在身边。”
2017年,岳云鹏求人作曲,一首《如果有个直达天堂的电梯》,唱不尽他的苦。
如果有个直达天堂的电梯
我一定不顾一切去看你
让你看看我的儿女
长得像我又像你
在岳云鹏的回忆里,父亲会因为他想吃电视机里的方便面偷偷抹泪,发现他偷吃冰棍儿反倒笑了。
父亲一辈子只会种地、蒸馒头,却给他留下了一笔千金不换的遗产。
那年岳云鹏少小离家,出门前父亲给他讲了个故事:
70年代,一家人曾经三天三夜吃不上饭,走投无路之际,东边的邻居奶奶,送来了一斗高粱米。
父亲告诉他那“一斗高粱米”,叫做恩重如山。
岳云鹏的父亲
父母德高,子女良教。
当年初到北京,城市有彩电,岳云鹏不看,因为父亲没见过彩电;城市有洗衣机,他只用手洗,因为母亲没有洗衣机。
后来他得知,在他当保安的每一个夜班里,母亲也一夜未眠、牵肠挂肚,便再也没为自己少年自立而骄傲过。
师父郭德纲几经沉浮,争议不断,岳云鹏却说:“在我心里,我师父永远是个好人。”
一朝恩义加身,此生不忘恩重如山。因为父母告诫过他:“你要好好在师父身边,别让我听说你变心。”
时至今日,岳云鹏仍旧记得村里哪个乡亲给过面、给过米、给过衣裳;会在自己的微博上给二姐的窗帘店打广告,给五姐的小生意做推广,拿着三姐蒸的馒头到处送人;也给姐姐们都买了房。
几年前,他在北京街头遇到一个讨饭的河南老人,老人听到他车里播放的是豫剧《朝阳沟》很是激动,他便靠边停车,陪着老人听完。
他说:“我喜欢到麦子地里走走。”那是父亲养家糊口的地方,是他出发的地方。
这几年,岳云鹏最大的遗憾就是他从来没有梦到过父亲。
“哪怕只有2分钟呢?我只要2分钟。”
岳云鹏辅导大女儿写作业崩溃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教养女儿,像每一个普通家长一样,扛过社会上的大风大浪,却倒在辅导孩子作业的路上。
养儿方知父母恩,面对岳云鹏,他的父亲应该更加有苦难言。
岳云鹏想雇人辅导女儿写作业:“能辅导我闺女的作业就可以,别的要求没啥。年龄、政治面貌没关系。尤其是英语作业,我崩溃了。工资面议。”
几年前,岳云鹏曾经被困在这样的梦境之中:
剧场停电,设备故障,大褂穿不上,鞋子提不上。慌慌张张地站上了台,一扭头,发现搭档不见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全场观众。
像许多遭遇过穷困洗礼的人一样,岳云鹏表现出的紧迫感格外强烈。
当年,他开始从相声剧场跨界综艺、影视领域,只要有工作邀约发来——哪怕是一些粗制滥造的网剧,他也不加分辨地揽下来。
“有点小财迷。”他的经纪人王俣钦说,“他说喜欢这个本子,我知道他在骗我,他就是想去挣这份钱。”
后来,岳云鹏说:“前两年,我也膨胀过,被金钱迷惑过。整个人都是飘的。”
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报复过穷日子,没有挥霍无度,而是在徒弟子女面前学会自省,在师父的敲打之下有所顿悟。
没有人会真正怀念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但岳云鹏也已然明了财要善用,禄要无愧。
作为喜剧界的一线红人,岳云鹏很少在生日时大操大办,而是在那一天到来时,去找在北京的五姐一起过。
人心弯弯曲曲水,世路重重叠叠山。岳云鹏步履蹒跚地一步步走到今天,依旧能上炕认识媳妇,下炕认识鞋,不可多得。
2011年,岳云鹏与妻子郑敏在老家完婚
曾有人邀请他著书立传,他说:“如果有一天,相声史上能留下‘岳云鹏’这个名字就足够了。”
岳云鹏喜欢听96版《宰相刘罗锅》的主题曲《清官谣》。
就像歌中唱到的:“天地之间有杆秤”。
关于岳云鹏,“什么是功什么是名什么是奸什么是忠……什么是傻什么是精什么是理什么是情”,看官心中已有一番公论。
德云社剧场相声有种说法,叫下一场能不能接住上一场。
几年前,有人问:“从‘相声阿甘’到‘喜剧之王’,岳云鹏能接住他自己吗?”
现如今可以答,他接住了,稳稳当当地。
从此莫欺少年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