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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独立出品【影评】
文 | 阿浅
播音 | 以琳
【有一种境界,一旦触及,就不会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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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获奖,导演却自杀了。当“我”找到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它一脚踩向“我”胸口,“我”被自己所热爱的杀死。万物皆有裂痕,只是裂痕处你未必能找到光。而今,我已走过生命中的大象。在自私当道、绝望蔓延、死亡掌权的末世,天地最终像一件旧衣服被卷起来。
2018年11月,胡波导演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获第55届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奖、最佳改编剧本奖。这并不是这部“小众”电影第一次进入大众视野。早在2月,柏林电影节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论坛单元),就令这部曾被制片人判为“很糟很烂”的作品广受关注。
舆论的焦点不仅是两项大奖,更是导演胡波的英年早逝:1988年出生、高大英俊、年轻有才的他,于2017年10月12日在北京的住处自杀,年仅29岁。有人惋惜:再坚持几个月,等到获奖消息,胡波是否就不会自杀?有人愤怒:为什么这么大一个世界,容不下一个胡波?有人批判:即使是好莱坞的大导演,也要对资本和市场妥协。
众声喧哗,斯人已远,毁誉已成身后事。《大象席地而坐》犹如胡波写给世界的一封遗书,述说他的绝望与挣扎。透过风格独特的电影语言,我仿佛看见无数年轻人与胡波身处同一战场上:有人彷徨,有人抗争,有人步他的后尘。烽火硝烟中,三个层面的争战撕扯着一代青年的灵魂。
胡波
被自己所热爱的杀死
第一个层面的争战,是关于绝望与希望。
该片可谓丧极之作。四个主角都是市井小人物,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混混头子于成睡了朋友的老婆,被朋友撞见,朋友当着他的面跳楼自杀;高中生韦布为帮好友摆脱校园霸凌,失手将校霸于帅(于成的弟弟)推下楼梯致死;韦布同学黄玲与教导主任关系暧昧,被曝光,满城皆知;老人王金的子女以学区房太小住不下为由,要送他去敬老院。一个接一个的长镜头,面无表情的特写,冷淡的对白,将人物的无奈刻画得凄凉而沉重。
四个人共同的希望,是满洲里的一头大象:它整天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那儿。他们都想去看看这传说中的庞然大物。电影编辑Clarence Tsui如此解释这种谜一般的冲动:“动物坐在动物园里,拒绝进食或移动,仿佛试图否认自己的存在;对于这四个角色来说,这似乎回应了他们自己异化的存在。”也就是说:他们去大象那里寻找的,并非改变生活的希望,而是被认同的希望——或者说,被爱的希望。
电影最后,通往沈阳的大巴停在夜色中,几个人借车灯踢毽子。忽然之间,犹如一把利剑划破漆黑的大湖般的夜色,几声大象的长啸远远响起——大象是真实存在的!弥漫了3小时50分钟的绝望,在最后两分钟被颠覆,令人心生敬畏,同时热血沸腾。
但矛盾的是,在电影的同名原著小说(同样由胡波创作,收录于小说集《大裂》)中,大象才是真正的绝望。主人公“我”(于成的原型)到台湾花莲,终于找到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发现它原来只是后腿断了;“我”想抱着它哭一场,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我”倒在日思夜想的大象脚下,被自己所热爱的杀死。
我相信胡波是热爱电影的。为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他多次复读,终于在22岁成功。大学期间,他在某城中村拍短片,地痞流氓拿着砍刀来要场地费,他只是淡定地蹲在墙角画分镜。大四时,有投资方看中他的作品,但提出要加床戏,他愤而拒绝。对于电影,他有自己的热爱与持守。
但2017年7月16日,他在微博写下这样的话:“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一个问题,电影是什么?电影就是——屈辱、绝望、无力,并使人像笑话一样。”我想,这不仅是因为资方的拒绝和羞辱,更因为他透过镜头凝视深渊时,被步步逼近的深渊所吞噬。
直到自杀前几天,他还在微博上推荐自己的书;一个多月前,他还对朋友说:“放心,我还有电影没写完,怎么着都要熬到三十四、五岁。”他并不是冷静、勇敢地规划死亡,而是在日复一日的争战中败下阵来。这场绝望与希望之争,在他最好的年纪草草收场。
以自我为中心的荒原
第二个层面的争战,是关于自私与爱。
电影运用了大量浅焦镜头,让中心人物很清晰,其他人物则被虚化,甚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种手法像一个隐喻,暗示这些人物心目中自我与他人的形象。他们不是不愿为别人着想,而是不能够;在他们的视野中,别人的存在模糊不清。
影评人梅雪风将这种状况造成的结果描述为:“每个人都通过给别人制造痛苦的方式来缓解自己的痛苦,或者忘却自己的痛苦。”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恶和自私”,是社会之所以如此的内在机制。
于成将朋友自杀的责任推给自己的前女友:因为你不见我,我才去睡别人老婆,所以他死了,都是你的错。韦布逃亡时,抢了老人的毽子,还与他们隔着栅栏对骂。教导主任的老婆登门问罪,不顾黄玲妈妈的抗议:“我女儿是受害者。”黄玲从窗口逃跑后,回头拎起球棒,将教导主任和他老婆从背后打晕。他们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既诅咒这个混蛋世界,也构成了混蛋世界的一部分。
电影中,一位被校园霸凌的学生从韦布身边走过,念了一句:“我的世界是一片荒原。”这句诗出自美国现代派诗人T. S. 艾略特1922年创作的《荒原》。影评人草西写到:“一旦出现麻烦,《大象》中的人物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将自己从中抽离出来。冷感和孤独互相成就,世界最终成为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荒原。”
在这荒原上,残存的爱是绚烂之花,令人目眩而心疼。小说中,“我”贴着大象,看见它断了的后腿,很想抱着它哭一场。作家张敞由此联想到尼采的故事。在电影《都灵之马》中,导演贝拉·塔尔(胡波崇拜的偶像)讲述到:1889年1月3日,都灵,尼采走出门廊,看见一个马夫扬起皮鞭,猛抽拒绝前行的骏马;身材魁梧、满面胡须的尼采,忽然拨开人群,制止马夫,手臂环住马脖子啜泣起来。
人们穿着互相伤害的“软猬甲”,心里却渴望同情与关怀,渴望接受爱与表达爱,渴望听见有人说:“我理解你的一成不变,我为你所受的伤害哀哭。”我想,对胡波来说,爱是比恨更深的创作动力。正如柏林电影节的评审之一Teresa Vena的评价:“他以极大的同情心追踪角色所遭遇的冷漠、忽视、拒绝和暴力,似乎这几个角色是他自我的几个分身,用电影对环境进行悲观的盘点。”
影片结尾,几个人在灯光中踢毽子。一开始是韦布自己踢,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相互传递,但是动作笨拙,毽子一再掉落;但他们一次次捡起,继续把毽子踢给别人。就在这时,大象的长啸响起,众人肃穆。这场深夜里的小游戏,犹如一个象征:这些“爱无能”的人,互相伤害这么久,终于能够卸下防御,学习建立联系——哪怕只是从一个小小的毽子开始。
只见裂痕,不见光
第三个层面的争战,是关于死亡与生命。
驱使几个人物前往满洲里看大象的事件,几乎都和死亡有关:于成是因为朋友的自杀;韦布是因为失手导致于帅死亡;王金是因为多年陪伴他的狗被咬死。渐渐降临的暮色中,曾受校园霸凌的少年对着不知延伸向何方的铁路,用枪抵着自己的头,扣下扳机。刺耳的枪声,似乎在为韦布等人送行。
小说中,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写:“我”养的柴犬得了犬瘟和细小,每天吐一堆虫子;有天早上,它哀号一声,到了中午,四肢已经僵了,舌头伸出来,“我觉得它体内的虫子大概还活着”。这虫子犹如死亡的可见的形象:死亡并非像许多人以为的那样一片虚无,而是贪婪、恶毒、不知餍足地吞噬着生命。
比身体死亡更痛苦的,是心灵死亡。在售票厅,临出发前,王金决定放弃。他对韦布说:“你能去任何地方,可以去,到了就发现,没什么不一样的。”这表达了电影中各色人物的深层心态:浪漫主义的行动没有任何意义,唯一能做的是与眼前的烂摊子纠缠。这是梦之死,也是好奇心之死。
但就在他走出玻璃门的那一刻,韦布下定决心,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去看看。”简单的三个字,没有理由,不带情感,是纯粹的意志的流露。这很像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的结尾,宋解放劝牛爱国放弃找人,牛爱国说:“不,得找。”同样是三个字,说尽人物的大半生。看什么呢?找什么呢?说不清。但看和找本身,仿佛就是意义。
《大象席地而坐》是胡波小说集《大裂》的第二篇作品。《大裂》书腰上印着一句宣传语: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诚然,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巨大的裂痕,那是罪与死造成的空洞。死亡像一个残暴的主人,挥着马鞭,要我们不停地看、不停地找;找来找去,却未必能寻见所期待的生命之光。
走过你生命中的那头大象
我读到媒体报道的胡波自杀事件时,心越揪越紧。2017年10月12日,朋友来出租屋,找胡波吃饭,却没见着人;只有胡波5个月前捡回家的小猫,在地上静静地卧着。朋友准备离开,但就在转身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悬空着,挂在楼梯间。那一瞬间,他觉得“身体里炸了一下”。
读到这里,我控制不住地流泪,反复想:自杀前,他看见了什么?思考着什么?感受到什么?他只比我大1岁。
我从小喜欢写作。初中时,我就在课堂上,偷偷用笔记本写小说。胡波在写作上取得的成就,令我尊敬;何况他还会拍电影。但某种意义上,文学和电影艺术将他推向更深的黑暗,推向绝望、自我、死亡交织的穷途。
这本来可能也是我的路。我2007年考上北大中文系。在那以前,对新世界的梦想,支撑我熬过高三的暗无天日。那时,大学校园就是我的大象,它在远方席地而坐,能救我脱离题海和平庸的人生。可真正踏进校园,我发现:幻灭这才开始。一方面,身边都是优秀的同学,我一再确认自己的平庸;另一方面,优秀的年轻人里面,有许多是钱理群教授所说“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曾经热爱的文学,也渐渐失去迷人的光彩。我对他人、自己、未来,越来越失望。我不知道活着是为什么,人生的路为何越走越窄。我曾憧憬的庞然大物,一脚踏碎我的青春。
我常在学五食堂吃饭。那里每张餐桌上都有一块牌子,提醒大家收拾餐具。有一天,我发现有人在一块牌子上写了两行字:一面写着“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另一面写着“耶稣爱你,这是千年不变道理”。这两句话让我思考了好久:第一句说出了我对世界的感受,并且说得更深刻;第二句却是我完全陌生的。既然我们都是罪人,为何耶稣还要爱我们,并且千年不变?我不明白,但感觉心里有一块地方被触碰、被点亮了。我想:如果真有这样一份爱,我愿意了解。
就在那段时间,有学长向我传福音,我由此来到教会。许多事情都很新鲜:大家互称弟兄姐妹;比起能力、名声、钱财,他们更关心你对生命意义的看法;我可以自由说出天真的困惑和怀疑,不用害怕被另眼相待。我也开始读圣经。透过教会和圣经,我逐渐看见自己里面的幽暗。
有一次,弟兄姐妹聚在一起讨论一个活动。讨论中,我和大家起了争执。我正想多说几句,忽然一种说不清的悲伤从心里涌上来。我忙走进卫生间,关上门,蹲在地上开始哭。这悲伤很奇异,我从未经历过:不是因为被人反对,而是因为神光照我,让我看见自己真实的模样。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你心里没有爱。我从小习惯于做一个好学生,讨老师、同学的喜悦;但我其实不爱他们,我只为自己着想。
有一首赞美诗,叫《主赐给我的所有恩典》,是韩国音乐人有感于车英珪牧师的逝世而创作。车牧师1957年出生在韩国,1982年赴美留学,1990年蒙神呼召来到中国,放弃舒适的生活环境,向中国人传福音。2002年,他因车祸离世,死在他所爱的这片土地上。歌词摘录自车牧师生前的书信:
“耶稣你的爱拴住了我,灵里喜乐高声来歌唱。这希望的土地,是主所喜悦的,我要把爱奉献给你。耶稣你的灵临格在我身,灵里喜乐高声赞美主。这神圣的土地,是主所眷顾的,我要全心来敬拜你。”
每次唱到这两段,我都特别感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是每一个都爱这片土地。比如我,多数时候是麻木的。但一位来自异国的牧师,竟然这么爱这片土地,称她为“希望的”“神圣的”,并为她献出了生命。他为中国死,就是为我死啊。我何德何能,值得他这么做?
一切都是出于耶稣。正如晚清来华的宣教士戴德生所说:“我若有千磅英金,中国可以全数支取;我若有千条性命,绝对不留下一条不给中国。不,不是为中国,是为基督。”基督在十字架上为罪人舍己,他们跟随基督的脚踪。
他们重新诠释了青春:青春不是为一己的际遇奋斗与表达,在希望和绝望间摆荡,一边挣扎一边滑向死亡的终局;青春是享受神丰盛的恩典,效法耶稣的奉献,趁着年轻记念造你的主。
陪你走到世界尽头
许多人形容《大象席地而坐》时,不约而同提到一个词:末世感。什么是末世?绝望蔓延,自私者猖狂,死亡掌权。
但圣经对末世有一种不同的描述。耶稣说:“那时,他们要看见人子有能力,有大荣耀驾云降临。一有这些事,你们就当挺身昂首,因为你们得赎的日子近了。”末世不仅是一个腐朽的、冰冷的旧世界的结束,更是一个荣耀的、充满生命力的新世界的开始。
这个新世界,以耶稣基督为中心。圣诞将至,神选择以一个婴孩的样子来到这个世界。这个小婴孩却是人类的救世主:祂是先知,向众人传达神的心意,指出希望之路;祂是祭司,在十字架上献上自己为祭,彰显上帝对世人永恒不变的爱;祂是君王,为祂的子民争战,从死里复活,将死亡践踏在脚下。
这并不是说人信耶稣以后就万事大吉、整天等着进天国了。我跟随耶稣得新生命,也要跟随祂打美好的仗:对内胜过自己的罪,对外以基督的爱服侍人。这人不远,就在身边,就是我的邻舍。
我很喜欢台湾乐团苏打绿。主唱吴青峰有一次录制跨年广播节目,主持人穷追不舍地问:“新年有什么愿望?”他满认真地回答:“我其实从来没有什么愿望,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可以善终。”他想:这应该也是很多人的心愿吧。但我觉得这很矛盾:他一边反复歌唱西西弗斯般的坚持,一边却以善终为至福。无限循环的悲惨世界,虽然在坚持中找到一点意义,却仍受到抽身而退的诱惑。这种自我拉扯与胡波相似,与每个清醒而敏锐地感受生活的灵魂相似。
基督徒鼓手小威明白这种痛苦。他在《Everyone》里写到:It doesn't matter no one sees you bleeding, but I want you to know that I hear you crying .(无人见你流血,没关系;但我愿你知道,我听见你流泪。)那是2009年12月,青峰看起来异常忧郁,心里仿佛承受着许多压力。小威为他写下这首歌。
每个基督徒身边,可能都有青峰和胡波这样的朋友:一时阳光,一时幽暗;一时坚持,一时四顾心茫然。我们都在一场暗无天日的争战中,他需要你陪他到底——如同耶稣基督陪我们到底。
海子写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从花莲到满洲里,一头孤独的大象坐满整个大地。但在圣经的最后一章《启示录》里说:“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天地要像一件旧衣服卷起来,一切都要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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