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玏>
安静的力量
在喧哗的大环境中,要做自己,其实是一件特别难的事。当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往前冲时,一个人最可贵的品质,就是不浮躁,按自己的步调走。“不浮躁”这三个字,知易行难,可谓一种高级修养。
——度公子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人艺的后台被分成两大块,一块是化妆间,一块是宿舍楼。编剧和演员,住的都是普通小屋。晚上散了戏,各家各户在楼道里架炉烧饭,香气扑鼻。
1987年出生的杨玏,就是在那儿长大的。父亲是北京人艺的著名演员杨立新,演过《我爱我家》里的贾志国,在《霸王别姬》里给张国荣配音。玏,音同快乐的乐,意为像玉的美石。老杨觉得玉易碎,还是石头更坚强,便取一玏字。
那些日后名震全国的演员,在幼年杨玏的眼中,不过是一个个普通人。上了台演戏,回家带孩子做饭。吃喝拉撒,与常人无异。邻居之间,你借我一袋盐,我问你要勺醋,皆为常事。
<杨玏童年>
所以对杨玏而言,演员,从来就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不可触及。台上再大的腕儿,在他面前也就是叔叔阿姨。何冰是何叔,濮存昕是濮叔,跟家里关系最近的徐帆,他管她叫姑姑。他看到的,尽是腕儿们柴米油盐的烟火日子。
演戏这件事,在杨玏看来也不新鲜。4岁时,他就在父亲怀中看话剧《雷雨》。平时演员如何排练,上台之前如何化妆,他都司空见惯。一幕戏完了,为了赶下一幕戏,叔叔阿姨们边走边换戏服,谁也没拿他当外人。
毋庸赘言,人艺之中,多少令人高山仰止的表演艺术家。看到他们,杨玏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多大的腕儿,他也是在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活在自家烟火气中,而不是活在追捧里。
杨玏是个彻头彻尾的乖孩子,从小到大很少让父母操心。父亲教育他,从不用非常手段。做错什么事,只需一个眼神,杨玏就能明白。
读小学时,有一阵子,杨玏成绩下滑,战战兢兢地把成绩单拿回家,以为要被狠狠地批一顿。杨立新拿起成绩单一看,并未发怒,只是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吧。”很简单的一句话,杨玏便能领会到背后的警示意味。
早年,徐帆在中戏读书时,杨立新夫妇对她照顾有加,徐帆每周星期天都去杨家蹭饭。夫妇两人顿顿好菜招待她。就这么吃了三年,徐帆毕业之后,有人跑过去跟她说:“你知不知道啊,为了给儿子买钢琴,杨立新都恨不能天天吃泡面了,家里菜都舍不得买,你还跑人家屋里蹭饭。”
徐帆听了,几乎要哭着跟杨立新道谢,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己不懂事。杨立新却笑笑说没事,“你一个人在北京,举目无亲,也不容易呀。”
<杨玏与父亲杨立新>
杨立新内敛,从不当面给儿子讲大道理。父亲的为人,杨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美国读书时,他的室友一直有个愿望,想攒钱去伦敦。但光靠打工的钱远远不够。杨玏便对室友说:“这学期你跟我一起用我的饭卡,这样你饭钱省下来就差不多了。”室友说:“那你吃得饱吗?”杨玏笑道:“少吃点儿不就行了。”
三等的教育,给予知识,二等的教育,给予思考,一等的教育,给予的是人格。《大丈夫》的编剧李潇就说:“杨玏不但外表干净,内心也很清澈,没有沾染过特别世俗的东西。”后来杨玏出入嘈杂的娱乐圈,依然保持纯粹,都与眼前的榜样有关。老杨是如何看待演员这个身份,如何敬畏舞台的,都默默影响着他。
言传身教,绝非虚言。父母希望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首先自己得成为那样一个人。
16岁那年,杨玏被父母送到了英国念书。刚到国外时,觉得一切都新鲜。新鲜劲儿过去了,才发现独自长大,是一件挺孤独的事。
幸运的是,忙碌的课业之余,杨玏找到了自己。童年时代的耳濡目染,早就在他身体里埋下了种子。于是,报考大学前夕,杨玏给父亲打了两个跨洋电话,告诉父亲自己想要学戏剧。
老杨一听,赶忙劝儿子:“要不咱们再考虑考虑?”杨立新在戏剧舞台上摸爬滚打多年,也深知这一行想出头不易,便欲说服儿子放弃。没想到杨玏来了一句:“我学戏剧不是非要去做演员,我是真的喜欢,将来我也可以做幕后,做编剧或导演。”老杨懂了,最终尊重了儿子的选择。
和乱七八糟混日子的留学生不同,无论是在英国,还是到美国杜克大学念戏剧,杨玏过的基本是三点一线的生活,安安稳稳,踏踏实实。为了提高审美,课不多的时候,他就使劲儿看碟片,把各大经典电影、纪录片看了个遍。每到考试,更是紧张得不行,干脆在图书馆里鏖战四天四夜,就为了拿一个高分。
就在杨玏以为会毫无波澜地走完青春时,一个人的死亡,突然让他直面生命的意义。
那天,杨玏刚回住处不久,警察便找上门来,告诉他:“你的室友被枪杀了。”杨玏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要知道,这个人前不久还跟着自己一起看碟片、一起讨论话剧、一起去画廊看画,杨玏还想帮他完成去伦敦的心愿。
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每一个对未来有那么多憧憬、和周围那么多人产生了联系的生命,说不准哪一个瞬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一点对那个年纪的杨玏冲击巨大,他突然意识到:“生命太脆弱了,每个人必须珍惜当下的内心感受,珍视每一次情感输出和表达。因为你最后能够留下的,带给周遭人的,就是你活着的每一刻给别人带来的感觉和回忆。对于你、对别人,这都意义重大。”
更进一步,杨玏领会到,做导演、编剧也好,演员也罢,无论将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创作者,都要珍视每一次表达和情感输出。
因为那是一个生命,来过的证据。
大学实习时,杨玏进过《唐山大地震》和《非诚勿扰2》的剧组,当了两次副导演。真等到想做演员,杨玏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了得到一个角色,他去过很多剧组。刚开始跟那些导演、副导演接触时,大家知道他是杨立新的儿子,态度都客客气气的,上来就问:“最近你爸怎么样?”杨玏每次都特有礼貌地回复。结果试完戏了,导演便拍拍他的肩:“不错,回去等消息吧!”等了半天,一个角色也没等到。
试了几回戏,杨玏明白了,别人可能会因为你爸爸是这个行业的前辈而表示一定的尊重,但不会因此肯定你。如果你想得到一样东西,长久地在一个行业里站稳脚跟,那就需要拿自身实力说话。来来回回,他又跑了几个剧组,每次试完戏都总结经验,为下一次更好的发挥做铺垫。没多久,他就拿到了角色。
2014年,《大丈夫》里面,他和女神俞飞鸿上演“姐弟恋”。当时他对演技的拿捏,尚未有日后那么圆熟。于是乎,每天拍完戏回家,就恭恭敬敬地找老爸请教。老杨看到儿子这么认真,也打心底里高兴,经常是一场戏用不同手法去表达,让杨玏用不同的方式回应。
一天夜里,杨玏特别好奇地问:“拍《甲方乙方》的时候,镜头给了你脸部一个特写,你怎么就能让自己的眼泪在眶里滴溜溜地转而不落下来呢?”老杨说:“所以你得揣摩人物啊,去理解他的心理动机、他的人物性格,等你真的走近了那个人物的魂儿,你也能做到。”
时至今日,杨玏依然记得有一次去人艺看排练,何冰对一群年轻人说:“咱们上学时第一堂课,老师就说,一个演员一定要对舞台保持热情。不管角色如何、戏怎么样,只要站在舞台上,面对观众,你就要对得起人家。如果你对舞台没有热情,那么观众也不会感受到你的真心。”
这段话,放之四海而皆准。面对任何一件事,面对手头的工作,如果没办法保持热情,只是僵化地完成,那么交出的答卷,明眼人一眼,就知道你在糊弄。你糊弄一次,糊弄的是别人,你糊弄久了,糊弄的就是自己。
无论是演员还是导演、编剧,每一个跟杨玏合作过的人,对他都有一个特别清晰的印象,那就是踏实、安静。俞飞鸿就曾说:“把暖男这个词放在杨玏身上都不够,他是那种特别懂事的大男孩,谦虚、低调,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
读书时,班上有什么活动,杨玏会积极参加、组织,为的不是出风头,而是看到同学们玩儿高兴了,他就特有成就感。在《小丈夫》剧组时,每天夜里拍戏很晚,俞飞鸿拍得人都快懵了,他还是会打起精神送女神姐姐回去。
而最令大家认可的,是杨玏的不浮躁。
自打成为演员那一天起,杨玏就对演戏本身保持着极大的敬畏,至于将来红与不红,很少成为他的内心考量。他常常说:“红不红都是别人的标准,但是这件事做得漂不漂亮,有没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只有你自己知道。”
获奖后,很多电影来找他拍戏,一上来就说:“咱们这是大制作,还有那谁谁谁跟你搭戏,票房这要是爆了,你可就出大名了。”杨玏听了,只是淡淡一笑:“电影我还是希望慎重对待,毕竟它有它的艺术性,在我心里有很高的地位。”
在出演过《匆匆那年》和《致青春》后,有人问他:“是不是打算把自己定位成鲜肉演员?”杨玏说:“我是87年的,小鲜肉这词儿离我太遥远了。小鲜肉被诟病其实是市场细分过程中浮现一些小问题,演艺市场会被划分得越来越垂直,爱豆是爱豆,演员是演员。你到底要什么,能做到什么,脑子里那根弦儿得绷紧了。”
虽然被人贴上过类似“星二代”“小鲜肉”的标签,杨玏从没让标签影响自己的判断。从小到大,他见过人艺后台那些大腕是如何敬畏舞台,跟父亲出去吃饭,每每提到戏剧,内敛沉稳的父亲总会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在那样一群老艺术家身边长大,杨玏深知“戏比天大”四个字不是一句口号。舞台,应该是倾注生命热情的场所。
“我们家也不是大富大贵,要说从父亲那里继承什么巨款或名声,也没有。重要的是,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做人和做事的态度。”
多年的耳濡目染,令杨玏非常有定力。别人红与不红,那是别人的事业;外界的妄加评判,他会一笑而过。对于演多大的角色,成为什么大腕儿,他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每一部戏,都该全力以赴,而不是跟谁一论高下。
杨玏常说:“能有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我已经很知足了,如果大家说我演得好,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演员,就是对我最大的褒奖。演员这条路没有尽头,舞台上有太多比你优秀的人。所以我觉得,一个演员的压力,应来源于对完美演技的追求,而并非名利的困扰。”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往前冲时,一个人最可贵的品质,就是不浮躁,按自己的步调走。“不浮躁”这三个字,知易行难,可谓一种高级修养。
每个人一生都要解决三件事,一是你跟他人的关系,二是你跟世界的关系,三是你跟你自己的关系。不浮躁,表面看起来,像是解决你跟世界的关系,其实底子里,是解决你跟你自己的关系。只有静得下心来跟自己交流,还能立得住姿态坚守内心的人,才能真正做到。
有野心而浮躁的人,往往难成大事,无野心而浮躁的人,注定庸碌一生,只有那些既有野心还不浮躁的人,最后才有可能抵达彼岸。
有记者问:“那杨玏你的野心是什么?”
他说:“把好的艺术审美,传递给观众。”
杨玏是个挺会跟自己聊天的人。初中周末补课回家,他能一边儿骑车一边儿自言自语,把旁边同学都给看傻了。在国外上学,孤身一人,也常跟自己聊两句,就是想归纳归纳自己,给自己的心织一层滤网,过滤掉那些杂质。
进入演艺圈后,他为心加滤网的方法,是摄影。因为只有对摄影的热爱,可以让他跟自己对话,把外界的嘈杂都挡在门外。
上大学时,学校有个暗房,喜欢上摄影后,他经常去洗照片,认真研究泡药水的时间对成像效果的影响,买了大量的摄影杂志,仔细研究构图,不断提升自己的技巧。当初为了拍一张满意的照片,他可以在街上溜达大半天。
为钱吗?当然不是。人活着,就得有点儿嗜好才行。唯有不图物质回报的热爱,才能让你更好地了解生活。无论是谁,都应该努力去开凿精神世界的边界,而不光是为了物质财富去奔命。再劳碌的命,都需要一个精神出口才可以。
这也就是阿城在《棋王》里说的: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那些看似无用的热爱,其实就是你的滤网。
杨玏在国外念书时,杨立新曾去学校看过儿子一次。临走前,他留了一封信给杨玏,告诉他晚点儿再看。多年来,杨玏一直珍藏着那封信,却很少有勇气拿出来再看。
在信中,父亲写道:
你从家走了,小燕从窝里飞走了,别忘了家里面还有两个人一直在牵挂着你。
你虽然独立了,但是别忘了,你的生活意义里面还有自己的家庭,还有自己的父母。
每一次读,杨玏都眼泪婆娑。因为这封信,杨玏意识到,无论你在台上多么光鲜亮丽,受到多少粉丝的追捧,回到生活里,最最重要的,也不过那么两三个人而已。每个人这一生,工作做得再出色,事业再怎么一帆风顺,也抵不上这两三个人给你生命带来的意义。
著名心理学家西尔维亚说过:“世间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最终目的,唯有一种爱指向别离,那就是父母的爱。”但《寻梦环游记》也告诉我们:别离不是最痛心的,最痛心的事,是遗忘。
忘了我们和亲人间的联系,忘了用心去维系亲情的美好,忘了父母需要一声问候。长大后的我们常以为血亲之情还需要花力气去经营吗,也因此而忙成了愚蠢的动物。
至今,别人介绍杨玏,说他是杨立新的儿子,杨玏都很高兴,他说:“我不想摆脱这个标签,我知道,我或许不能做得特别好,但决不允许自己做得太差,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现在的杨玏,谈不上大红大紫,可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满足的。他知道,做得好不好,和红与不红没什么关系。受到再多喜爱,也还得脚踏实地地去生活。就像幼年在人艺宿舍楼里看到的腕儿们一样,柴米油盐,才是人生真谛。
去年《白鹿原》大火,《圆桌派》上,窦文涛问何冰:“怎么你一个演员,在舞台上那么收放自如,让你们拍点儿写真,你反倒有点放不开了呢?”许子东在旁边说:“这你就不懂了,在舞台上,他是个演员,拍写真,他就是何冰啦!”
戏剧可以演,而生活,是不用演的。没有生活,又何来戏剧呢?杨玏也很清楚,只有用心生活,知道生命的意义究竟包含了哪些内容,才能塑造更为立体的角色。所谓“格物致知”,这个物,就是生命的点点滴滴,你格明白了,通达了,你心里的那点儿梦,也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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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一日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