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祯

1

他们都说这女人好狠的心，丈夫出车祸死了，她一滴眼泪都没有。

平时看她跟丈夫还很恩爱，想不到竟是假像。

他们说的这女人是刘俊丽。匡明海的老婆。

匡明海出事前，做木材生意赔了，倾家荡产，还欠了一屁股债。

刘俊丽不堪忍受债主天天上门，心一横把唯一的一套房子卖了，和匡明海搬进了巴掌大阴冷潮湿的出租屋。

匡明海死的时候，刘俊丽正在家里喂奶。她刚生了孩子，还在哺乳期。

匡明海出车祸，开的不是自己的车，是他老板徐天佑的车。

他自己的车早就卖了。他当时说，大丈夫能屈能伸，眼下他失了势，认识的又都是些酒肉朋友。

想一下子东山再起不现实。做司机就做司机，总不能让老婆孩子饿死。

等熬过了眼下的难关，瞅准了时机，他还要杀回来的！

匡明海是个有志气的男人！

可他的志气随着他的生命消亡于永巷路的十字路口了。

他开的车和一辆大货车相撞，当场身亡。

徐天佑不理解，那天，匡明海为什么要去永巷路。

徐天佑是给客户送样品去的，让匡明海在外头等他。

可出来后不见匡明海和车，打电话没人接。到处找不到。

徐天佑只好打车回去了。隔了有一个小时，接到交警队电话，说他的车在永巷路出了车祸。

问他跟开车的人什么关系。他说是他的司机。交警就告诉他，司机当场身亡了。

后来调了监控，匡明海是从蓝天小区出来以后，行至永巷路口出的车祸。

2

刘俊丽不哭，也不准别人哭。

丧事结束后，匡明海的母亲和姐妹来取部分匡明海的遗产时，个个抽抽搭搭。

刘俊丽很是厌烦：“别哭了，人都死了有什么好哭的。要哭回家哭！”

匡家人震怒了，她们指着刘俊丽的鼻子骂，各种难听话都齐全了。

贱人，毒妇！扫帚星！丈夫死了一滴眼泪没有，还这般态度，准是早有了外心！不要脸！

匡明海的姐姐更是要冲上来撕刘俊丽的嘴，刘俊丽二话不说冲进厨房拿了把刀出来，举过头顶：“谁敢来？老子一刀劈了她！”

没人敢上前。没人！

刘俊丽像头暴怒的狮子。一双血红的眼睛逼视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仿佛这屋里的人个个跟她有着血海深仇。

刘俊丽说，别以为匡明海多有钱。他生前就已经赔得不剩一个子儿了！

给你们寄的钱都是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现在你们可以滚了。

房子车子票子，一概没有！保险赔的钱都还债了。

要遗产，就一堆破衣烂衫，废铜烂铁，想要尽管拿去。不要，现在就给我滚！

刘俊丽说着，把刀子哐哐剁在木桌上，那样子，那神态，活像在斩剁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有人都说，刘俊丽疯了！若不是疯了，她怎会这般疯狂！

匡家人没见过刘俊丽这模样。她从前一向宽和，如今她举着刀子做出要杀人的架势，使她们个个胆寒了。

匡明海的母亲由女儿们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了。

楼道里断断续续不绝于耳的，是匡母悲痛欲绝的叹息：“造孽啊！造孽啊！”

3

徐天佑来送钱。刘俊丽的脸是垮塌的，表情是僵硬的，声音是冰冷的。

她冷冷地扔给徐天佑一条凳子，然后把孩子架在自己的大腿上，撩开衣襟就喂奶。

徐天佑既尴尬，又拘束。

冷了会儿场后，他从包里摸出一沓钱。

是他刚从银行取出的一万元，轻轻摆在桌上：“弟妹，明海虽然给我开车，但我们感情好，就像兄弟一样。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刘俊丽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看那钱。刘俊丽说：“匡明海生前是不是经常往蓝天小区跑？”

徐天佑懵了，说他不知道。

刘俊丽的嘴角向上一斜，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是蔑视，抑或嘲弄，无人知晓。

刘俊丽说：“该赔的你都赔了，不必再另外给钱了。

再说，他自己开着车子乱跑，出了车祸，毁了车子，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倒霉的是你才对。”

谁说不是呢？虽然有保险赔付，但因为徐天佑是雇主，不管从法律还是道义上来讲，他都要对匡明海的死亡负一定责任。

其实，徐天佑之所以另外给刘俊丽钱，是因为匡明海生前在他公司里投了一笔资。

匡明海当时交代他，这钱是瞒着刘俊丽的。

因为之前刘俊丽出面给他借了不少钱，她主张有钱了先还债。

可匡明海说，好不容易搞来的钱，肯定得先投资，让钱生钱啊，不然以后还怎么翻身？

那笔钱不多，可也不少，20万。大事不成，小事有余。

正好徐天佑手头有个项目不错，匡明海就投了进去。

结果赚了个翻番儿。按照之前签的合同，徐天佑应连本带利付给匡明海35万。

可是匡明海死了。他就那样一声不响地死了。

徐天佑从包里摸出一万块钱给刘俊丽，无非是给他自己称个万把块的良心用用。

良心上过得去，一万块就打住了。过不去，就再多给一点。

比起道义，人性的弱点总是轻易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他承认他很无耻。难道匡明海就不无耻？

钱是老婆出面借的，反正别人讨债也讨不到他头上来，所以他有钱不还，拿去投资，置老婆于不顾。

而且徐天佑知道，匡明海之所以要背着老婆来投这个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和蓝天小区有关的原因。

匡明海在那里养着一个名叫白繁的情人。

总之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无耻。

4

徐天佑没想到刘俊丽会主动找上门。

刘俊丽进门后低眉垂目。

孩子在她怀里熟睡，她一举一动皆小心翼翼。

徐天佑再三问她怎么了，她好似有口难开。

犹豫了很久，才说：“我想你陪我去蓝天小区。”

刘俊丽知道老公在外面有女人，是两年前的事。

发现了，要离婚。匡明海跪地不起，不吃不喝，腿也僵了，人也蔫儿了，最后晕过去。

醒来后，他指天发誓，这辈子再不见白繁。

他信誓旦旦，这辈子能娶到她刘俊丽，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离婚，除非他死。

他说到几世修来的福气时，她终于忍不住哭了。

总算他还有良心。

她于是叫他立誓，此生再不和那女人有任何牵连，这辈子都不准靠近蓝天小区，即便以后大街上见着了，也要绕着走。

他同意了。

可匡明海死前的录像证实，他去过蓝天小区，他并没有说话算话！

刘俊丽说，匡明海和白繁之间的事儿不简单，不是什么匡明海一时兴起在外面拈了花惹了草。

这也是为什么她当初发现他出轨后那么激动那么难受的原因。

匡明海年少时就爱着白繁，因为穷，只能眼睁睁看着白繁嫁做人妻。

后来他遇到了刘俊丽，刘俊丽跟着匡明海的时候，匡明海一无所有。

她砸锅卖铁，破釜沉舟，供他闯荡。他商海遨游，几度浮沉，她不离不弃，甘苦与共。

他成了，她不骄不躁，替他周全家里，出钱出力。

他败了，她腆着脸到处借钱给他填账。

可他又在茫茫人海中撞见了白繁，那个曾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

那时白繁已离了婚，过得很清苦。

而匡明海正处在春风得意、有点小钱的阶段，于是他不停地去看望她，给钱给物。

后来他自己都难以自保了，刘俊丽出面帮他背负巨债、眼巴巴地指望着他重振旗鼓。

没想到他仍然还勾搭着她，牵挂着她。

刘俊丽要去找那女人搞清楚，她跟匡明海之间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来往过多少次，他又给过她多少钱。

他后来穷了是否还接济过她？

如果有，那么他便是在拿她刘俊丽的血肉喂养那个女人啊！

刘俊丽说不下去了，刘俊丽哭了！

一如当初匡明海跪在她面前说娶到她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时一样。

她这辈子，只笑，不哭。她若哭，便是真的痛了。

可她今天在徐天佑面前哭了，哭得这般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徐天佑也终于知道了，刘俊丽为何在匡明海死后变得如此凶狠残酷、冷血无情了。

他懂得了她的苦，了解了她凶悍背后的凄楚和绝望。

5

刘俊丽越说情绪越激动，后来竟然晕了过去。

送进医院才知道，她本来就发着高烧，41度。

病床前，徐天佑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看着刘俊丽苍白憔悴的脸，心情沉重。

他对刘俊丽充满了歉疚与心疼。为她的苦难，为他占据着本该属于她的35万。

他开始动摇，有了将那35万还她的念头。

刘俊丽晕迷了整整三个小时才苏醒过来。

醒来后看到的画面瞬间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徐天佑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奶瓶，正在无比笨拙地哄着她的孩子吃奶。

孩子吃惯了母乳，不接受奶瓶，竭力地东摇西晃想摆脱那个瓶嘴，他急得脑袋也跟着孩子摇来晃去，从刘俊丽的角度看，像一个大号的拨浪鼓。

他连抱孩子的姿势都不对，弓着身，像只鸭子。

刘俊丽露出了匡明海死后的第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她给了徐天佑。笑时，眼中带泪。

徐天佑恰好给孩子喂进了一口奶，吁了口气，抬头时，正好与刘俊丽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徐天佑从刘俊丽眼里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

他也曾经历过和她差不多的苦难。

他对前妻也如她对匡明海这般，倾尽所有。

可换来的却是前妻无情的背叛。

他原谅了她的出轨，可她却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提出离婚。

他为了不拖累她选择放手。可她却连他最后一丝希望也带走了。

她卷走了他仅剩的一点财产，人间蒸发了。

他原先也有一颗柔软的心，对谁都宽厚仁慈。

遭此变故，他变得心狠，不再处处讲情，讲道义。

他霸占着本该属于匡明海遗孀的钱，不松口。

这样做真的好吗？徐天佑拿着奶瓶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6

徐天佑开始隔三差四往刘俊丽家里跑。

有人说刘俊丽一定早就跟这男人勾搭上了，要不怎么匡明海一死，他就天天上门？

刘俊丽无谓这些流言蜚语。

她只是担心徐天佑。她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

你不同。你犯不着挨这些骂。

徐天佑不走。徐天佑说匡明海生前常在他面前念叨她的好，说她是个好女人。

他佩服她。他心甘情愿照顾她。

刘俊丽不信：“他当真这么说过？”

徐天佑说，真的。

徐天佑一边说着，一边爬到凳子上，给刘俊丽换灯泡。

灯泡换好了，他让刘俊丽打开试试。

刘俊丽按了开关，灯光刺得徐天佑睁不开眼。

他想起，匡明海车祸前曾连续20个小时没睡。

他送他见客户的头一晚上出了趟远门，回来后精疲力竭，跟徐天佑说，他很困，想睡会儿。

徐天佑没答应。徐天佑说，你想翻身，就别怕累。匡明海听他这么一说，嗖地起来了。发动车子，出发！

徐天佑明白，匡明海的车祸跟他的疲劳驾驶，多少有关系。

他看了监控，两车相会时，匡明海当时的反应是比较迟钝的。

而正常情况，那场车祸应该可以规避。

刘俊丽问徐天佑你怎么了？

徐天佑揉了揉眼睛，说没事儿，就是给灯亮了一下。

一段时间后，徐天佑告诉刘俊丽，他调查清楚了，白繁根本就不住在蓝天小区！

她两年前就搬走了！不信可以去问物业。

他还真把刘俊丽带去了物业。果然和他说得完全一样。这小区里，根本没有白繁这个人。

徐天佑还说，匡明海去蓝天小区是因为有个客户住在蓝天小区。

他除了给他开车，还帮他拉客户。

那个客户前一天给他打来电话，说之前匡明海负责他的单子，怎么突然没信儿了，他这才知道是这么个情况。

所以，徐天佑说：“俊丽，你冤枉匡明海了。他没有对不起你。”

刘俊丽懵了，她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

那晚，徐天佑没有走，在刘俊丽的屋里陪了她一夜。

起先，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再然后，她开始哭，先是梨花带雨，小声啜泣，然后浑身颤抖，放声大哭，直至最后哭得地动山摇。

徐天佑把刘俊丽搂进了怀里。

刘俊丽的泪水把徐天佑的衣服浸湿了一大片。哭着哭着，睡着了。

7

徐天佑来得更勤了。原先嚼他们舌根的人，嚼得更厉害了。

但他们也嚼不了多久了。

因为徐天佑要给刘俊丽换房子。

她的房子小不说，还阴冷潮湿。

她原本是拒绝的，可徐天佑说，你能在这破房子里熬得住，孩子熬不住啊。

提到孩子，刘俊丽心软成了水，她答应了。

在车里，刘俊丽抱着孩子，思绪万千。

她回想那一夜她在他怀里哭泣时，他对她说，想娶她，照顾她。

她当时不知道作何回答，便假装睡着了。

徐天佑想娶刘俊丽，除了心疼她，佩服她，同情她，还有赎罪的成分在里面。

匡明海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疲劳过度，他真的不好说。

就凭这，徐天佑知道，他对刘俊丽有一份责任。

他不让她亲自去蓝天小区找白繁，就是不想让她痛上加痛。

而实际上，匡明海出事前的确是去见白繁了。

白繁带着幼子艰难度日，匡明海从来没有停止过接济他们。

甚至在匡明海穷得自身难保的时候，他都不忘偷偷给白繁送钱。

是的，匡明海就是在用刘俊丽的血肉喂养别的女人！

当时徐天佑知情后，恨不能扇白繁两耳光！可是，这又算什么呢？

他徐天佑有什么资格代替刘俊丽去惩治别人呢？他自己不也一肚子龌龊心思吗？

他最终能做的，不过是帮白繁在别处租了房子。

物业那里，也给了点小钱让他们帮着隐瞒，共同制造白繁早已搬走、匡明海来这小区与白繁无关的假象。

只是徐天佑没注意到，当物业人员的眼神定格在刘俊丽的脸上时，双方都有那么一秒钟的迟疑。

刘俊丽随之抛给物业人员一个微妙的暗示，物业人员秒懂了她的意思，大声说：“对，对，白繁早就搬走了，不住这里了。”

真相是，在此之前，刘俊丽其实也来过小区，找物业人员要了白繁房间的门牌号。

只不过刘俊丽并没有去和白繁闹，她把门敲开后，看了白繁母子俩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是的，刘俊丽说不出口，她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度日的痛。

如果匡明海在，她倒是想和他大闹一场，但是他不在了。

在车里，徐天佑回过头对刘俊丽说：“租房子住着不踏实，不如我给你按揭个小套的吧。”

35万不多，付个首付，足够了。不管以什么方式，这笔钱，最终还是要花在他们母子身上。

徐天佑发现，也只有这样，他才能踏实。

原来，坏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

尤其在刘俊丽这样像水一样透明的女人面前，他一对照自己就心里发慌。

刘俊丽说买房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好的事儿，以后再说吧，这段你天天跑来跑去的，也累了。

是啊，刘俊丽是真的有点心疼徐天佑的累了。

她还完全不知道那35万的事儿，也压根儿不明白徐天佑到底为什么对她这么殷勤周到，她只是凭着本能感觉到，徐天佑不是坏人。

所以，既然他不希望她痛，她姑且遂了他的意，假装对匡明海后续的偷情一无所知吧！

假装她没有在失去丈夫的同时，发现自己也早已失去了爱情吧。

至于以后，她到底会不会嫁给徐天佑，她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会比和匡明海在一起更幸福，她没有认真盘算过。

她想的是，她已经经历了世上最绝望的事，以后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再怕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刘俊丽把掌心贴在胸口，默默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很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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