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贴着“老戏骨”标签红的人不少,这三个字也越来越像小广告,被张贴在高高矮矮的电线杆子上。以至于王志文这样的演员,即使作为老戏骨,都显得格格不入了。
王志文55岁了,和年轻的时候一样,不爱凑热闹。
作为中国内地男演员的天花板,他没去任何综艺里充当导师,没再对行业乱象开过炮,也很久没去颁奖礼上走红毯了。一年中,有小半年躲在剧组里拍戏,拍完戏就一头钻进高尔夫球场,几乎不跟大众打照面。
随着主演的《叛逆者》热播,连微博都没有的王志文,登上了各大代表“红”的大数据榜单。但是他依然没有现身任何宣传活动,没有接受媒体采访,没有挂在热搜上。
营销和曝光不是他那个年代的热门词汇,他似乎也没打算跟上时代的潮流。他就像个神隐的老僧,要么在入定,要么在云游,但人们又不会忘了他。
他作为偶像出现在同行后辈的口中,他的教科书级大段独白台词,每隔一阵子就被影视博主们大面积转发,他偶尔出来演个配角,也会抢尽风头。
人们亲切地讨论他的肤色:高尔夫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又亲切地调侃他的眼袋:比眼睛大得越来越多了。
最后亲切地赞美他的演技和台词:志文叔永远的神!
但是他这个人,似乎很难和陌生人保持亲切。江湖中流传着他嚣张跋扈的神操作,以至于记者们采访他之前,都要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
几年前,有记者问他,你觉得自己的性格适合娱乐圈吗?
他说:“适不适合都得适合,你身在其中,就得适应。”
而实际上,王志文从未真正适合娱乐圈,好在,娱乐圈也没改变王志文。扯平了。
刚入行的时候,王志文就不符合娱乐圈的要求。
他长得不怎么帅,瘦得像竹竿,还显老,二十几岁,眼袋就挺大了。
冯远征一度愤愤不平,他说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没要他,是认为他不够帅,“但是那年,他们招了王志文!”
外形问题的确困扰过王志文。20多岁的时候,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只有不到一百斤。有一次,高仓健到北京电影学院做活动,王志文向偶像提问,你觉得我这么瘦能当演员吗?
王志文的大哥强烈反对他考电影学院,理由是,他长得不怎么样,去了也考不上,白浪费钱。
那时候家里没钱。父亲早逝,母亲一个月工资30多块,养三个儿子。参加艺考,要从上海去成都,开销两百多——母亲半年的工资。
他跟母亲说,先借两百块,长大了再还。母亲生气了,母子之间,怎能言借。
1984年,干巴瘦的少年坐了三天两夜的硬座,去成都赶考,上火流鼻血,就拿搓软了的报纸来堵。
通过艺考后,他又回上海考文化课。结果还没进考场,就被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撞倒了。腿骨骨折,被医生勒令卧床3个月。
于是,声称“爬也要爬进考场”的王志文,成了中国高考史上第一个躺着进考场的考生。他发着高烧,躺在并拢的课桌上,把考卷铺在吊下来的木板上,答完了题。
当时,北京电影学院负责政审的两位老师到了上海,对考点中学的朱榴亭老师说,不管这个考生考得怎么样,我们都招定了。最后,王志文以文化课第一的成绩被北电表演系录取。
文化课好,是他最大的优势。北电的老师甚至直接告诉他,“我们招你来,是想让你当老师的。”后来他也的确如老师预期的,被分配到中央戏剧学院教台词,但是没人预料到,他还成了中国内地第一个视帝大满贯选手。
刚入学的王志文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内向,有点自卑。课堂表演作业,他总是最后一个上,担心别人觉得自己幼稚。最难受的时候,他提过退学,但班主任齐士龙让他再坚持坚持。
毕业前,王志文好不容易在张军钊的电影《弧光》里谋到一个角色,结果拍了一个月,被导演辞退了。导演说他不会演戏,压根儿不是当演员的料。
那时候几乎没人说他行。只有导演系84级进修班的王冀邢,无意间说过这么一句话:“你们班也就你不错。”这话让王志文记了很久。
1988年毕业后,王志文的第一个电影角色,是王冀邢导演给的,在《秘密采访》里演一个记者。10年后,王志文请王冀邢来执导《黑冰》。
八九十年代的演艺圈,最吃香的是所谓“正剧范儿”,如陈宝国、唐国强、张丰毅一般,浓眉大眼,长着一张“国泰民安”的脸,无论演帝王将相,还是伟光正的工农兵兄弟,都颇有说服力。
而王志文,微驼着背,脸上总有三分不羁二分慵懒和一分漫不经心,骨子里透着文人气儿。
毕业五年,1993年,25岁的他等到了《过把瘾》,干柴烈火,呲啦一声就着了。
剧中的男主角方言,在市文化馆上班,天天喝茶看报,迟到早退,外套永远比身板大两号,是个不求上进的日系文青,毫无主角光环。这在当时的影视市场上,是绝无仅有的一款菜。
用班主任齐士龙的话说:“王志文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不恭,一种逆向生长的力量。个性的解放、释放,在80年代末的新生代中已经完成得较为彻底,他们已然告别正统,承接时代的馈赠。”
时代的馈赠表现在,这部晚间11点才播出的电视剧,在非黄金档创造了万人空巷的收视奇迹。
有件轶事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剧组去天津参加活动,热情的观众把商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导演赵宝刚带着演员们逃生,从广告牌侧面的缝隙钻过去时,被铁支架碰破了脑袋,去医院缝了好几针。
王志文凭借方言这个角色,成了家喻户晓的顶流,还拿到了飞天奖视帝。
但是用他的话说,爆红的幸福“在四个小时以后就消失了”。赵宝刚缝完针后,活动主办方请剧组吃饭,刚吃了一会,粉丝们又追了过来,把剧组人员团团围住。
彼时,赵宝刚的电视剧《渴望》《编辑部的故事》《过把瘾》三连爆,风头无两。不停有人向他敬酒,王志文竭力阻拦,但是没用。刚缝完针的赵宝刚被迫一杯一杯地喝。
王志文最终没憋住,当场发怒,“他今天晚上能来这坐着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们再强迫敬酒我马上就走!”
后来忆及此事,他说:“我坐在那里,心里的快乐和喜悦渐渐就没有了。我要的并不是这些,如果这是成功。”
《过把瘾》剧照
王志文不贪功,他不止一次说过,方言这个角色,谁演都火。
“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客气在谦虚,我不是一个谦虚客气的人。在电影电视剧里,当一个成功形象出现的时候,一定跟人物的文学形象塑造得好有关系。王朔的三部小说合成一个八集的电视连续剧,这个文学形象会有多扎实,况且还是一个动人的言情故事。”
当日后人们无数次将《过把瘾》奉为国剧经典,王志文又说:“我觉得没什么经典,更多的是岁月,这是两个概念,人往往觉得久远了的就是经典,但在我看来,那就是过去了的东西。”
对于一些公式化的夸奖,王志文向来不太感冒,也因此被网友称为“反矫达人”(又一个公式化的夸奖)。
记者问他和某某飙戏感觉如何。他表示疑惑:“你们说的飙戏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演员同台表演是协作的过程,如果你说演员把身上的劲全部倾注于角色,这应该叫倾情地工作。”
他曾经在访谈中说,有两个词不能听,一听见就烦,一个是演戏,一个是演技。“人家说我演技好,我挺不高兴的,这里面哪有技巧啊?没有技巧。”
“是感受,用心去感受。”
在陈凯歌的电影《和你在一起》中,王志文饰演的音乐老师性情古怪,会为了煤饼的摆放和女邻居大动干戈,一提到古典音乐,却立刻变得严肃沉静;衣服可以好几天不换,钢琴却必须一尘不染。
从某种意义上,王志文和这个角色很像。“他不会每件事情都面面俱到,但他有一部分东西是不能被破坏的。王志文除了电影,什么都可以妥协。”他用第三人称这样评价自己。
2002年,他因为评论电影时没有说假话,被投资方告上了法庭,那就是当年沸沸扬扬的“微笑案”。
2002年初,王志文主演的中奥合拍片《芬妮的微笑》在上海首映。首映式上,他公开炮轰这部电影的剧本。
记者问他,您当初是被剧本打动才出演的吧?
王志文说,“是被故事打动,不是剧本!”
他还称,“表演受到剧本的束缚”、“影片跟故事原型瓦格纳夫人几乎没什么关系,瓦格纳夫人的故事应该重新再拍一部。”
此前,他已经凭借这部电影拿下了莫斯科电影节影帝,记者夸他演得好,他说“演得一点都不好。”
记者以为他在谦虚,反问“演得不好怎么能拿莫斯科影帝呢?”
王志文说:“这都能获奖,莫斯科人眼瞎了。”
投资方被气炸了,以单方面破坏协约的名义起诉他,该案的最终结果是,投资方的诉讼被驳回,法院认定王志文已经履行了合同。
《芬妮的微笑》改编自奥地利人瓦格纳夫人的真实故事,女主人公和中国青年相爱,为了爱情与信仰留在动荡年代的中国度过了一生。
王志文认为剧本在艺术上有大问题,而且不尊重原型人物,从开拍之前就不断要求修改剧本,但是剧组为了赶拍摄时间,最终没有采纳他的意见。这给首映式上的尴尬一幕埋下了伏笔。
王志文改剧本,也是出了名的。
在拍摄《黑冰》之前,他提议主创开了一个礼拜的会,把剧本重新改了一遍。这是部以反派大毒枭为主角的禁毒片,但是原剧本对毒贩的人格剖析很少。
电视剧中最终呈现出来的毒贩郭小鹏,外表彬彬有礼,有风度,有品位,内里冷酷,热衷操控人心,却毫无同情心,这样一个冷酷之人却渴望得到卧底女主角的真心,人物层次十分丰厚。
王志文在《黑冰》里的大段人物自我剖析的独白,被奉为台词教科书。
《黑冰》经典长篇独白
有趣的是,王志文并不是成为大佬之后,骨头才变硬的。当他还是无名小卒的时候,“不妥协”的劲儿就已经显现出来。
1988年,王志文还在写毕业论文,李少红的电影《银蛇谋杀案》找他主演。
副导演找到王志文,说剧本还在改。王志文坚持先看剧本,再决定演不演。副导演说你狂什么狂,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能有电影男主角演够可以了,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
过了一周,副导演打来电话,让他用半天时间考虑到底演不演,王志文当即回答:“不用半天,我现在就可以明确答复,没看剧本之前我不会答应的。”
第二天,导演李少红亲自到他宿舍,问他为什么不演了,还说是把他的照片贴在墙上看着改剧本的。但王志文还是坚持先看剧本,还提出请那个副导演离开,他才能演。
他的第一个电影男主机会,就这么谈黄了。
王志文曾讲过一个他最喜欢的球员博比·琼斯的故事:有一次,琼斯在试挥杆时,球杆轻微地碰到了球,他马上告诉裁判。
裁判问其他球员,你们看到了吗?所有人都说没看到。裁判说这样就不算碰到,但琼斯不行,如果不算碰到的话,这场球他没办法打下去。
“我很想成为像他这样的一个人。”王志文说。
有一年,中央戏剧学院分房子,王志文本应该分到,结果没有,于是打电话给院长表达不满。这通电话起了作用,学院很快就给他分了一套90多平的房子,但是刚刚拿到钥匙,王志文就又把房子退回去了。
“分不分是你们的事,要不要是我的事。因为我现在在上海生活,北京的房子我不用,搁在我这儿浪费,我相信学校很多人期待着这房子,这房子可以给他们。”
在硬币的一面,王志文恃才傲物,为了内心的某种坚持,遍地得罪人。而在硬币的另一面,我们会看到,他十分感性,且重情重义。
事后追忆《银蛇》旧事,王志文说,自己要求开掉副导演,是因为当时心情差极了。
这件事让他一直对李少红心怀歉疚。五年后,1993年,李少红筹拍《红粉》,又一次找到他,他说,“咱们俩什么事也不想,我现在就答应你。”这回他没要求先看剧本。
而在《芬妮的微笑》首映会上,他惹下大乱子的一番厥词,也是因为心情差极了。
《芬妮》原型瓦格纳夫人,在首映礼前一天去世了。当天,王志文为了表达哀思,特意为她留下最中间的位置,自己坐在了最边上。但是兵荒马乱的现场中,奥地利领事突然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坐在我旁边?王志文没机会解释,只好被迫坐回中间。
从这时起,他的心情就降到了冰点,加上现场众人对《芬》片大吹特吹,更加让他觉得瓦格纳夫人受到了辱没。
他一直对瓦格纳夫人怀有敬意和歉疚。在电影拍摄期间,剧组几乎所有人都去看望过她,只有王志文没去。他心中固执地认为,这部电影是对瓦格纳夫人的背叛,他参与了这个谎言,就无颜面对她了。
“刺头”王志文在外头惹下一场场风波,他以为母亲不知道,但实际上母亲全都知道。
母亲对他旁敲侧击,叫他脾气好一点,话不要想说就说,多考虑考虑。他对母亲说,“你要相信我,相信你认识的那个儿子。”
母亲是什么样的母亲呢?丈夫去世后,一人抚养三个儿子,会理发,让每个孩子穿得干净体面。毫不犹豫地拿出半年工资让小儿子去参加艺考,会为了儿子说借钱而生气。
儿子是什么样的儿子呢?父亲车祸去世后,每天晚上陪母亲睡觉,总要假装不经意地摸一摸母亲的眼睛,如果是干的,就安心睡觉,如果是湿的,就陪她说说话。高考前出车祸,不敢说是车祸,只说自己骑自行车掉进沟里了。成名之后,还搬回上海,陪母亲一起住。
母亲酷爱大闸蟹,但总嫌贵,尝一只就说饱了。于是王志文串通了店里的服务员,骗母亲说在打折,只要20一只。母亲问服务员多少钱一只,人说20,她一听乐了,凑到王志文耳边说:“那就再多要几只!”
朱榴亭是当年高考考点中学的书记,正是她破格同意王志文躺着进考场。30多年后,朱老师已经退休了,家都搬了三次。有一天突然接到王志文的电话,说他一直在找她,想请她去参加自己的婚礼。
导演黄建新说,王志文不喜寒暄、说场面话,但他眼里有是非,须有深度沟通才能与他成为朋友。一旦成为朋友,他是轻松的、有趣的、重情的。
2011年中国导演协会年度表彰大会上,九十多岁的蓝为洁(著名电影剪辑师,名导汤晓丹的夫人)拉着王志文的手说:“我就喜欢你,没脾气能叫艺术家吗?”
而事实上,王志文似乎并不在意大众对他的性格和人品做何判断,有人认为他耿介重情,有人认为他劣迹斑斑。
他却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们的观众朋友们,特别愿意力求人的完美,要求我们做三好学生,你不光要身体好,还得学习好,品德还要好。
社会上这样的人有吗?肯定会有,但是我做不到。我只想做一个身体好、工作好的人,我不想做品德好的人。
品德好是什么概念?是你理解的品德,还是我理解的品德,道德这个东西是没有上限的。”
“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这种标签,他是不想要的。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王志文的取与舍,总是像瓢沿儿那么清晰。
朋友拉他做买卖,他不去,承认自己没生意头脑。
人家问他为什么不当导演,他说自己懒,不想操心。
工作完了,他就离开,不乐意参加“热闹的、似是而非的”场合。
记者问他为什么坚定,他说“坚定就是简单”。
王志文没有助理,也没有司机。
王志文一直是讲师,没兴趣评职称。
王志文不接商业代言。曾经一次拍戏的时候,他面前放了一瓶跟剧情无关的酒,他起身要走,“把那酒拿走,我再坐下。”
关于拍广告这件事,他是这么解释的:“钱,我喜欢,我跟它没仇,拍广告挣钱快,很诱人,但这钱我挣得不舒坦。”
用他自己的话说:“感兴趣就很有热情,不感兴趣就嗤之以鼻。”
1988年,在毕业论文《实验、生活、表演》中,他提到罗伯特·德尼罗为了演《愤怒的公牛》,练了一年拳击,增重了52磅。
拍《过把瘾》,王志文为了拍摄效果,直接用头撞碎玻璃。
拍《荆轲刺秦王》,他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在一条宽30厘米、离地14米的结冰木板上,对了一天戏。
《荆轲刺秦王》王志文饰嫪毐
拍《最长一枪》,他大夏天穿着20多斤重的大衣,身上汗透了,脸上却不出汗。
《最长一枪》王志文饰杀手老赵
电视剧《手机》里,严守一(王志文饰)对逐梦演艺圈的侄女说:“那些演员之所以成为好演员,都不是偶然的。”
按黄建新的说法:“明星可以包装,可以一茬茬换,但好演员需要一生的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