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识对于艺术家创作的影响,并不在于直接的再现与反映,而在于对艺术家人格与性情的影响。”这句话是陆明君先生在一次访谈中提及,我觉得也正和他本人极其相应。在与先生接触的不多时间里,很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位学者的儒雅气息,言谈中透着书家之气格。他深情的眼神里,似乎可窥探出一种理想:书法的未来。
书法是修为,是生命划开的影子。那么,今天给大家推荐陆明君先生的《学书碎语》,以取法、审美、格调和学养等作为思辨内容,映照当代书法创作,犹如感悟的云,漂浮在空中哲思。
朗若轩学书碎语
陆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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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须取法广,如此方能从心所欲,变而能通,故书家不宜过早追取己格而凸显个性,个性既具,则成积习,再欲调纠则不易也。不经磋磨少年得志者,后多衰折。作书求异,须中岁以后,至笔底从容而不迫促,识见增益,胸有经纬,求异方趋于成。古之名家多为衰年变法,故能跃出时流,一格定之。
▲ 行书《滕王阁序》选句
书法立格,当以雅正筑基。雅而能附守于大美,得乎大众通感;正则具磊然振迅之资,而通乎骨气洞达之境。董文敏所言“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语中之“奇”乃正中之奇也,为雅正尔后之奇变,虽奇而不怪俗,奇而安妥,古人所云“平中之奇”是谓真奇。所谓“道微而味薄”,乃大道不显,大味至淡也;又谓“理隐而意深”,非浅薄者可测度,故寡于知音也。今人多有不守大道而专辄异取蹊径者,焉能不流入狷野?偏才异格,虽有立世者,然绝少伟才,溯之书史,光芒盖代者,皆为雅正之格也。今之为书者当深思矣。
今之为书者大抵分三途:一则养生,二则游戏,三则学问。养生者,神怡务闲,以书为乐,不计工拙,不求闻达,笔墨娱心,为作书指归也。游戏者,乃逞一己之快,不究理法,非倚根柢,载彼奇思异想,妄自创格,窃喜于新而玄惑于众也。学问者,乃存敬畏之心,师古人、法自然,书内书外技道双修。而卓立新格能传之后世者,亦必胸含锦绣之才,黄山谷所谓“学书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此非声言书以人贵,实乃书道玄微,须以学滋养矣。
书法至唐而用笔始繁,尚法既立,缚之于心,遂渐失天骨,故书家每论“古质而今妍”,妍者,作秀之象也。书法天成之境,莫过于简牘帛书,虽不饰雕琢,用笔单纯,提按顿挫不甚分明,但质朴天然,气格充盈,其内在精神颇能荡人心魂。今之书道昌兴,精于技者纷然而出,然难游脱于臆作之境也,花拳秀腿,巧心营构,字态极尽,是不解平淡天然乃绚烂之极也。
▲ 行书 李白《古风(其三十四)》
刘熙载云:“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此乃所言书之理想化概语,然自古至今罕有达此之境者。是语虽略涉空浮,但洵为凌厉揭橥之论,余最激赏。
高韵者,乃逸格也。刘熙载云王羲之书法“韵高千古”,此语舍逸少他人堪难担当。晋人之韵,本于心性,在乎天成,故蔡襄谓晋人之书“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华散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言语求觅也”。综观书史,名家者多追踵晋人,遂有“书不入晋,徒成下品”之识。然得逸韵岂在规模晋人之书?当更在于灵台与风操。而晋贤之风骨,何能得具?故二王不再,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遑言奢欲比肩逾越。
深情者,乃作书者寓情于书,亦可谓入境也。古人论书,有“情驰神纵”、“迹乃含情”、“感惠徇知”等语。情乃艺之本也,无情则非艺乃为技,“书法”别乎“文字”,关捩亦在一“情”字,惟情系之,故翰墨之道弘昌。而书惟其有情则有意,情深则意足,方具烂漫之姿,情彻笔妍,而不徒具形骸。今之所谓“感染力”,盖由乎情也。然为书之道亦非性情之恣泄,“发乎情,止乎礼仪”亦宜于书,书之礼仪则为法度也。为书之时驭情于法,则不至流入浪野使性而遁离为书旨道。
坚质者,阳刚之美也,乃雄强之象,亦为“力”之赏悦。此为书法之审美基础,古人论书多以物象拟之,诸如点如高山坠石、斜钩如万钧弩发等,更有“戈戟銛锐可畏,物象生动可奇”、“快马斫阵”等喻书之撼人心魄之语。刘熙载谓王羲之书法“力屈万夫”,亦甚生动,但略涉失当。书法以“坚质”为尚,此人类审美之本能,然柔毫化坚质岂易哉?虽有墨池之功亦难济矣。
浩气者,乃呑吐八荒、纵横天地之境。而具此境者,必为阅世丰瞻之才,心胸宽博,放达豪迈,唯我是宰,了无顾念,放手飞笔而自然有致,气局宏深。纵观书史,达乎此境者,张旭、怀素、颜真卿、苏东坡、黄庭坚等数人而已。昔贤论书有“骨气洞达”之语,亦惟逸豪者堪能称付。逸豪者,狂傲在骨,虚旷在怀,故能纳天地之精,搃他人之善,胸罗万象,纵心骋怀,则书无隔境。是故为书者,要之亦在涵养胸次与阅世博瞻也。
▲ 临阁帖
高妙之书,具浑沦之象,难以解索,涵而不露,意味深长,而多出于体势未熟之时。如金文大篆外不匀齐,而骨相振铄夺人,至秦小篆其形匀齐,而天骨式微;西汉无波隶,而内质峻发,至东汉整饬为八分隶书,则失却深意;六朝字不备规整,其美无端而丰茂,遂有碑学之倡,至唐楷规矩谨严,则生趣渐损。是故书贵天然,而忌在作意,规矩立则精神拘,外齐内虚,气格则逊。然学书又不可不从规矩法度中问讯,备立体势,再熟后求生,弃规矩于创化中,生中绚烂,是谓真境也。为书当造修天然,工巧辅之,文质相参,不谬风雅。
小字体势所拘,难有气象。故作小字者工稳俊秀已近上乘,绝少飘扬或凛然之风者,若心意闲淡、年高手硬,已是逸格。小字擅美者,亦必工大字,其纵横开张之意沛然于胸,发于小管,故字微而气足神完,品之无尽。清季何蝯叟、陈簠斋乃一时好友,作字皆迥出时流。簠斋有言,推蝯叟迈刘(刘墉)张(张照),为清代第一。何氏小字精绝拔俗,已多有论者。簠斋虽书名不显,而观其翰札之精者,亦不逊于何氏,惜世人多不得见,亦不识之。
今人作楷,多不明笔法,了无挥运之意,结字虽工,不见神采,点如高山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等语,岂仅喻行草之书?黄山谷谓“楷法如快马入阵”,有几人得此中三昧?“永”字八法,虽人皆知,亦多未窥其真。楷书难于飘扬,故作楷者不工行草,终不得其旨。
刘熙载论书云:“草书尤重笔力,盖草势尚险,凡物险者易颠,非具有大力奚以固之?”又云“草书尤重筋节,若笔无转换,一直溜下,则筋节亡矣。虽气脉 雅尚绵亘,然总须使前笔有结,后笔有起,明续暗断,斯非浪作。”此诚为经验之论。而时人作草,多流于使性,失于浪野,乖于体势。盖不解草书内理,不通草字源流,图摹字形,纵具笔墨才情,亦不能随势生发,驭变化于法度之中,故无自然之姿与纵逸之致。不究草字流变而昧于作草,则孟浪之夫,难入雅格矣。
▲ 行书 汉诗两首:《新树兰蕙葩》、《十五从军征》
孙过庭云“篆尚婉而通”,刘熙载引伸之:“须婉而愈劲,通而愈节,乃可。不然,恐涉于描字也。”此乃高明之论。“婉”为委婉含蓄也,“通”为流畅无滞碍也,“节”为节制之意,喻涩势也。刘熙载又云“篆之所尚,莫过于筋,然筋患其弛,亦患其急。欲去两病,笔自有诀也。”此当基于小篆而言,或可适当上推至东周篆体等,而于前期金文篆书则有隔也。小篆虽造极于李斯、李阳冰,但古质已衰,婉通中而乏于劲节,故近人李瑞清“求篆于金”,以“必神游三代,目无二李,乃得佳耳”,并以抖笔作篆,即欲纠二李平匀单调之病。然矫枉过正,又蹈于作意之习。陈簠斋论金石古文字有“刻者清刚,铸者浑厚”之语,可谓中的,黄宾虹最为激赏,并引伸至绘画笔法中而力倡之,所谓“金刚杵”之喻也。
今人作篆,多不能称解字源,信手拈来已是奢谈,字书集字,依样描画,讵能得其意?加之笔力浮薄,可入目者稀见也。篆之式微,不独当今,然今尤甚。盖文字之学与书法分道而治,纵书法昌兴,楷行精迈,篆书却乏振拔之力,其症在字学失修也。
书须入古而出新,书不入古则野,书不出新则匠,然创新何难?狷野乖戾,亦能博取俗家眼目。作书难在出新意于法度之中,而贵在新而有格。格者,境界也。格之高下在人,在于人之学、人之心,心之广狭、浅深、清浊皆可映现于书,所谓“书者如也”。书如其人,虽多有质疑者,实为知言也。
原载《中国书画》,2011年第12期
陆明君|1962年生,山东昌邑人。历史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国家艺术基金评审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多所高校客座教授。书法作品几十次参加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展、中青展、兰亭奖展、全国书法名家邀请展等,并多次获奖,出版书法作品集多种。学术研究于书法史论外,并涉及金石学、文字学、美术学等,著有《簠斋研究》《魏晋南北朝碑别字研究》《陈介祺年谱》《书坛藻鉴》等学术专著,获“首届中国美术奖·理论评论奖”,“第三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奖”等。多次在全国书法论文评选以及全国书法大展作品评选中担任评审委员、监审委员及学术观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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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微信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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